外婆外公的家也曾經(jīng)作為我的容身之處。
人口稠密的江南少有的荒涼的農(nóng)村,大片碧綠的田野,中間一座孤獨的白色小樓,像綠板子上一支突兀的白粉筆。黃昏的時候,那里總有人點著燈在等我。
樹木和花草和莊稼一起,野性地生長著??諝饫飶浡鴺渲那逑?,從曠野里飄來陣陣清風(fēng),木賊草搖搖晃晃。地面上花草繁茂,仿佛披著一件華麗的、有花飾的長袍。交嘴雀叫聲吱吱,云雀啼聲脆脆,杜鵑笑聲咕咕,黃鶯兒啼轉(zhuǎn),蒼頭燕雀充滿妒忌的歌聲連綿不斷,而松雀這種怪異的啼叫聲中蘊涵著沉思。
在樹干之間常常出現(xiàn)透明、輕盈的薄霧,猶如巨人的身影,隨后又消失在一片濃重的蒼翠之間,透過這片蒼翠,可以看見綴著朵朵銀白色云彩的蔚藍(lán)的天空。腳下的青苔像一塊厚實的地毯,上面繡有一叢叢越橘和干枯的紅梅苔子,石生懸鉤子猶如滴滴鮮血在青草叢中紅得耀眼。
我狂熱地愛著這一切。自然在我心底產(chǎn)生了一種寧靜感和舒適感,處于這種感覺之中,我的所有痛苦統(tǒng)統(tǒng)消失,一切的不快也被忘卻。
我的感官也變得分外敏銳。我能聽見鴿子的竊竊私語,油葫蘆的低聲吟唱,河水在不易察覺地流動,一只青蛙跳入水中。一串紅的花蜜是甜的,新拔出的綿軟的茅針也是甜的,藿香有一種清涼的薄荷味,很沖。夏日午后,大地上便會騰起一股清香,青草的馨香,各種花香混雜在一起,泥土沉重而又甘甜的芳香,還有一種野生植物辛辣的刺激性的氣味,這片土地千里飄香。
我喜愛那些老樹,那些看起來又臟又舊的大葉子,細(xì)的葉,大的葉。刮風(fēng)的時候,所有的大樹都拍起它們的葉子,高談闊論,神采飛揚。它們不是有一條而是有成千上百條舌頭,一股持續(xù)強勁的風(fēng)吹著它們滾動。我無法加入,我仰起臉傾聽。
我更喜愛那些野花。它們成片開放,一點也不寂寞。有一種紫色的小花,花形丑陋,有粗而長的莖和帶絨毛的葉。它決不是一種漂亮的花。它開起來很恣意,又謙然躲在葉后。它帶來春陽,化解任何堅硬而干燥的心情。我看到它,相信記憶只是一種氣味,細(xì)微而不可復(fù)述的氣味,被多夢的成長放大。
滿天星,唯有在鄉(xiāng)野它才能自信而快樂地開放,無數(shù)只潔白閃耀的星星,發(fā)著純凈優(yōu)雅的光輝。而在城市里,它總是作為玫瑰百合的陪襯,怯懦地縮在花籃的角落,可憐兮兮地露出蒼白的病弱的笑臉。
只有在適合自己的地方,才能活得美麗而快樂。
黃色的野菊花極其茂盛,而且四季都不缺席。這樣結(jié)實而充沛的生長有時會叫我漠視。
當(dāng)我走了很長的一段路,我走到盡頭,回頭一看:路上一直都有它。高高低低的葉子,疏疏密密的花,全是它,不曾間斷,就像它一直在送著我。我心中一動。
喜歡一個人跑進田野的中心,就像突兀地闖進一個人的內(nèi)心。在四月的油菜地,我摸索著未知的小徑。這種感覺很奇怪,到處都沒有路,又到處是路。常常一個人在里面轉(zhuǎn)上很久,因為一片金黃遮住了我的視線。
被人訪問深處的秘密的油菜花地對我懷有敵意,它們擁擠著向我撲來,仿佛變成了某種動物,而我即將被吞噬。
金黃的花朵燒成一片,像無數(shù)支高高的蠟燭,火花晃花了我的眼。讓我暈眩的明亮色彩。
這是一種平凡的花,四片簡單的橢圓形花瓣,柔軟的花瓣像飛蛾的翅膀,又薄又輕,然而它有著燙傷眼睛的色彩。尤其是當(dāng)它們的數(shù)量成千上萬時,那種金色的浪潮充滿了鋼鐵一樣堅硬的力量和無畏的氣勢,讓你很難相信它的花瓣如此柔軟脆弱。
四野空闊,寂靜中我感到自己無比的渺小,渺小得像一只螞蟻一樣。
仰起頭的時候,看見天空像一片風(fēng)信子的花瓣,嬌艷而高貴,而蒼白的云層迅速而寂靜地從頭頂飛過。我看著它。我的心里有了墜落的恐懼。
許多年以后,一片油菜花依舊在我的夢里隨風(fēng)晃動,那明亮的金黃,一直都沒有褪色。
住在干凈寬敞的水泥房子里也讓我高興。二樓有一個寬闊的陽臺,夏天躺在上面又涼快又舒服。我常常心醉神迷地望著一顆顆蒼白的星星,竭力區(qū)分一個個星座,仿佛這是什么高尚而有意義的事情。
鄉(xiāng)村的夜很靜,也很暗。沒有燈光,沒有人聲。偶爾天上飄過一片紅光閃閃的云彩,引起我有趣的聯(lián)想。我可以聽見老鼠不安的腳步。
無聊的時候常常趴在苔蘚和鐵絲蕨叢生的井欄上,看天上的月光在水底凝成一枚耀眼的金幣。清涼的空氣從水面上生起,我的心里一片寧靜。
早晨我起得很早。許多麻雀落在陽臺的電線上唧唧喳喳,它們是最嘮叨的。還有燕子,它們在鐵鉤子上造了一座小小的泥巴房子,小燕子天天把尾巴伸出來拉屎。白色的一團團稀稀的屎,滿地都是。燕子也有很不禮貌的一面。那只見鬼的公雞一聲長嘶,蓋過了所有鳥的叫聲。而一只黑色的烏鴉默不作聲地蹲在欄桿上,那輕蔑的神氣活像蘇格拉底。
薄霧逐漸散去,金星低著頭的幻影消逝了,黎明的灰色長指緊緊抓住隱去的星星。
一切漸漸現(xiàn)出輪廓,那鋪滿白沙的小路,院子里又高又大的菊花,一串紅,雞冠花,曼陀羅,還有橘子樹,棗樹,桃子樹和柿子樹,從墻縫里探出頭的藿香,鮮紅,金黃,潔白,深紫,碧綠,一片賞心悅目的色彩。
陽光直接照在臉上,暖洋洋的,早晨的空氣無聲無息地飄動,露珠從蘋果樹的葉子上不時地掉落下來,潤濕的青草上的反光愈來愈亮,像水晶似的清澈晶瑩,青草上緩緩冒起一層薄紗似的蒸汽。淡紫色的天空上,陽光宛如扇子般地向外擴展,天空愈來愈藍(lán)。云雀在目力難及的高空婉轉(zhuǎn)地歌唱。所有這一切色彩和音響,宛似露水緩緩沁入我的心脾,使我產(chǎn)生一種恬靜的喜悅,激起我想快點起來做點什么事情,引發(fā)我和周圍一切有生命的東西友愛地一起生活的愿望。
有時我會覺得,我的整個身體已消失,四肢跑掉了,心臟和肺退化不見了,耳朵和鼻子像落葉一樣落下,只剩一只巨大的眼睛,盯著這個世界看。想象中是還未發(fā)生的事,其實卻早已如此。
后來,后來,城市的觸角越伸越長,那兒修了公路又鋪了鐵路,寧靜被打破了。
我回去的時候,常常走在高高的鐵路上,夕陽拉長我寂寞的身影。這是一種危險的游戲,因為這條路上火車不少,然而我是那樣一個無法無天什么都不怕的人。我提著一支狗尾巴草,隨意地走著,像一個漂泊天涯的浪子。
我看見我小小的綠屋,被孤獨地遺棄在田地的中央。煙囪里不再飄起裊裊炊煙,一扇扇窗子凄涼地洞開著,像一只只悲愴的眼睛。綠色的琉璃瓦已不再明亮,白色的墻壁霉跡斑駁。
我狠狠地嘆了一口氣,涼風(fēng)將它吹向遠(yuǎn)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