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極不情愿地搬到這里的。
這里和草坪青翠、繁花似錦的市民廣場很近,然而卻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從那天開始,以前一直活在書中的棚戶區(qū)、貧民窟開始以一種真實的現(xiàn)狀展示它們的丑陋,說得好聽點,這里是個大雜院。
這里有一堆像垃圾一樣胡亂堆砌的房屋,層層相疊,瓦楞樣的鐵皮,石棉瓦,塑料紙,磚頭。歪歪扭扭的墻壁似乎隨時會倒塌。從一扇扇黑黑的小門望進去,破舊的家具擠滿了狹小的房間。
我懊喪地走進我的屋子,糊墻紙發(fā)黃變黑,蒙著一層厚厚的灰塵,一種經(jīng)年的腐朽的氣味沖進了鼻子,我的心情壞到了極點。真不敢相信,居然有這樣的地方。
原來書中那種黑暗沉重的生活一直都存在,今天我和貧窮零距離。
院子很小,擠滿了灰暗的泥鬼似的自行車和各式各樣的垃圾。幾根鐵絲縱橫而過,晾滿了花花綠綠的衣服,讓我越發(fā)覺得別扭。
如果說有個家讓我痛恨,這就是唯一的一個。
狹窄的街上蒙著一層厚厚的灰塵,塵土里露出一塊塊巨大的腫瘤似的鵝卵石。
房屋受夏天無窮無盡的雨水的沖刷,已經(jīng)褪了色,屋頂上蒙了一層灰塵。房屋就像教堂門前臺階上的乞丐,緊緊擠在一起。屋子的窗戶就像懷疑的睜大了的眼睛,和我一起在等待著什么。街上的行人不多,他們像爐口前小平臺上的那些沉思的蟑螂,正在不緊不慢地走動。一陣陣悶熱襲來,我感到心煩意亂,心情郁悶。
我感到煩悶無聊,不知怎么地感到特別煩悶,幾乎忍受不了,胸口猶如灌滿了熔化的滾熱的鉛水,鉛水拼命地從里面往外漲,不斷地膨脹,眼看要撐破我的胸部、我的肋骨了。我感到,仿佛我是一個氣泡,被吹得鼓起來,在閣樓上的房間里,在低得像棺材似的天花板下,被擠得轉(zhuǎn)不過身來。
我走出屋外,兩個黑得像燒炭工的小孩扭過頭,好奇地看著我。一個又干又瘦的人坐在暴烈的陽光下專心致志地刻著一疊門楹紙,頭也不抬。一個表情呆板的姑娘穿著一件皺巴巴的白色繡花連衣裙,用力地舔著一根雪糕。
我感到不自在。我怎么會在這個地方?就好像是一條魚落進了雞窩。雖然這個比喻很荒謬,不過生活本身就是荒謬的。
再過一會兒,我那些修電器的、通下水道的、爆米花的、炸肉串的、賣水果的鄰居就要回來了。黑暗陰森像妖怪的洞穴一樣的小屋里會亮起昏黃的油膩膩的燈光,接著炒菜的油煙會像瘴氣一樣傾瀉到院子里,在那兒混合成一種令人惡心的難聞的氣體,在院子里轉(zhuǎn)一個圈,感到無處可去,又重新回到那一個個小房子里。這股油煙總是讓本來就胃口不好的我徹底失去食欲。
有人會在院子里聊天,今天買的什么菜最好吃,出門的一天碰到些什么人,到過什么地方等等。我總是閉上我的房門不去搭理。我這個愚蠢的自命清高的人總是對瑣屑的事情反感。
坐在窗前喝著茉莉花茶,靜靜地看一本喜愛的書,這樣高雅的事現(xiàn)在來做不僅不可能,而且有幾分可笑。
喧鬧在繼續(xù),習(xí)慣了紅樓和綠屋的寂靜,我逐漸向往月明風(fēng)清的隱士之境,對最俗氣和熱鬧的煙火人間反而厭惡了。
深夜露天茶會散去后,仍是無法安靜。各家各戶都離得很近,門戶又都開著,扇扇子的聲音,打呼的聲音,家具吱吱嘎嘎的聲音,街上刺耳的喇叭聲,汽車飛馳而過的聲音,紛至沓來。還有蚊香的清香和風(fēng)油精的冰涼的刺激性氣味一縷一縷地飄來。
我總是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入睡。天上的星朗月輝是清冷的,地面卻是滾熱的。房間密不透風(fēng),空氣仿佛凝固了。身上裹著一層汗,濕膩膩的散發(fā)著餿味。
當(dāng)我在清晨的涼氣中剛剛合眼,鬧鐘卻又響起。盡管我極不情愿,但我如果想離開這里,我就不能遲到。
最難忘的是梅雨,書櫥里的書,衣柜里的衣物、床單,廚房的美味佳肴,全成了一團團霉菌的落腳之處。地上蒙上一層淡淡的水汽,空氣里彌漫著濕潤的植物的氣味、霉菌的氣味、腐爛的氣味,天花板上長出了一層綠意盎然的苔蘚,在水暈圈圈的地方東一塊、西一塊或聚或散很有畫意地橫行。整個房屋仿佛變成了赤道上的熱帶雨林,又像一只正在腐爛的大水果,從內(nèi)到外散發(fā)著濕濕的霉味。人的心情也上了霉,每個人的臉上都寫滿了怨憤、懊惱和不知從哪兒來的傷感。
透明的冰冷的液體,滴滴答答,從夜晚滴答到拂曉,再從黎明滴答到黃昏,仿佛一根扯不完的棉線,又像兩個沒牙的老太太碰到一快兒,說不完的千言萬語,絮絮叨叨無休無止。雨滴荷塘,雨打芭蕉,雨敲玻璃窗。雨浸透了苔痕斑駁的老墻。雨打濕了本來就已濕透的花朵。
雨點打在鐵皮上,聲音大得嚇人。從四面八方聚攏來的困倦總是被撕破,驚嚇得逃之夭夭。于是我枯坐在黑暗中,“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滴水齋這個名字是我自嘲的時候取的,不夠風(fēng)雅又不符實際。紅樓里滴水還差不多,這兒哪叫滴水???簡直是倒水。我的房頂千瘡百孔搖搖欲墜,外面的雨多大,里面的雨就多大,我在被活埋的驚恐中找出大大小小的盆子接水?!按差^屋漏無干處,雨腳如麻未斷絕”真是一件痛苦的事呢??墒俏覠o法像杜工部一樣憂國憂民,我只有擔(dān)憂我自己,憐憫我自己,痛恨我自己。更準(zhǔn)確的是,痛恨貧窮而無能的我。我的心里燃著一股無名火,可這并沒有使我暖和,我冷得發(fā)抖。
我知道現(xiàn)在有些寬大豪華的住宅里,有些人在溫暖如春的房間里看電視,上網(wǎng),有人坐在窗邊望著無盡的雨簾浮想聯(lián)翩,無病呻吟。每一滴雨,都勾起虛假的或真實的點點滴滴的往事和情感,千頭萬緒涌上心頭。我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這種多愁善感多么奢侈和可惡。如果是在一個不斷漏水的破屋里,誰有心情那么胡思亂想,自尋煩惱?
冷雨的喧囂中,我的頭腦變得出奇地清醒。我突然發(fā)現(xiàn)這兒的人才是最實在的人,吃飯,穿衣,攢錢,他們考慮的是基本的生活問題,他們忙忙碌碌是為了自己的生存。奔波雖然辛苦,卻永遠不會得富貴閑人的抑郁癥和妄想癥。精致的憂郁是生活的調(diào)味料,高雅的貴族生活建立在金錢的基礎(chǔ)上。如果落到社會的底層,多愁善感的林黛玉也會喪失了憂郁,只剩下怨憤。
有一年的雨下得特別大,特別久,我們這個低洼的地方理所當(dāng)然地被水淹了。我記得自己站在齊腰深的水里,一盆一盆地從屋里舀水倒出去,就那么機械地干了很久很久,手酸了不知道,腳泡得雪白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水差一點就要沒過床面了。
積水退去之后,狹小的院子里晾滿濕透的骯臟的衣服和家具。我將那些可憐的書攤開在一張泡透的小茶幾上,那些我曾經(jīng)百般珍視的精神食糧變得皺皺巴巴,又軟又爛,稍微一揉就成了爛紙片。
命運真是奇特,這個地方同樣在我搬走后不久就像一滴露水一樣蒸發(fā)得無影無蹤。屋子都拆了,而人,都散了。而我也從一個附庸風(fēng)雅幼稚可笑的少年長大了。那個孩子愁眉苦臉地站在水里,時間的洪流把她帶走了。
現(xiàn)在我住在一座依山臨水的別墅里,三百多個平方。有優(yōu)雅的黑色的三角鋼琴和柔軟的鮮紅的摩爾地毯。有美麗的油畫和潔白的絲紗帷幔,落地窗簾帶著蕾絲的花邊。有發(fā)亮的大理石的地磚,有白石和青銅的雕像。水晶的花瓶里插著天藍的風(fēng)信子和血紅的玫瑰,暗紋瑪瑙的酒杯邊放著一個裝著檸檬的竹籃。外面有碧綠的草坪和潔白的秋千??傊?,夢想中該有的一切都有了。我過上了所謂小資的生活。不過,每當(dāng)我沾沾自喜要唱幾句高調(diào)時,總是忍不住回想起那些雨夜我在滴水齋凄涼的日子。
華麗的空蕩蕩的房間,寂靜像蔓延的冰涼的湖水,而我是一條無法呼吸的魚。
這個城市的夜晚,我又一次失眠,回憶在枕邊變成了一棵開著淡白色花的櫻樹,一枕的落英。我想念起所有我住過的地方,畢竟它們曾是我的家,我的避風(fēng)港,哪怕那個家破破爛爛千瘡百孔,可如果沒有它,我就要在街上流浪,凄風(fēng)苦雨會奪走我的力量和靈魂,讓我毫無庇護地倒在骯臟的泥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