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前，人民公社時期，家家日子都不好過。我那時也就七八歲，上小學一二年級，家里窮，兄弟五六個，常常吃了上頓愁下頓。一年到頭，除了過年的時候鍋里有幾片肥肉，平時連肉末也難得吃上一丁點。

記憶中，有幾次。娘吃喜飯回來，變戲法似的從大襟褂子里掏出一個小包，那包有時是煎餅的。有時是一小塊報紙，有時干脆是一片灰布。我們一見都爭著擁上去，因為我們知道，那包里一定包著一兩片或大或小的肥肉。不用說。那肉是娘自己舍不得吃，偷偷落下的。我最小也最機靈，常常第一個搶到那片肉，可我卻不敢一個人獨吞那片肉，因為這是娘絕對不允許的。曾經有一次，我搶到了肉，一下子塞到嘴里，咕咚咽下了。結果，挨了娘一頓搟面杖。之后，每次我們都要把肉按人頭分成一樣大小的幾塊，每人一點，含在嘴里，慢慢地嚼著，嚼著，直到肉嚼沒了，化了，我們還要回味上好一陣子。這個時候，娘常常坐在一個小杌子上，笑瞇瞇地看著，很陶醉的樣子。我那時想，娘看我們爭著吃肉的時候心里一定很滿足很幸福。

娘最后一次給我們帶肉是到近支八叔家喝喜酒。八叔、八嬸都是全村出了名的“細作鬼子”(小氣)，待人刻薄。娘回來了，臉色很難看，坐在小杌子上半天沒動。我們知道娘在外邊肯定遇到什么事了。我們你看著我我看著你，誰也不敢多問，心里只惦記著能不能吃到肉。我們兄弟幾個眼巴巴看著娘。半天，娘抖動著手從大襟里掏出一個小煎餅包，小心翼翼地打開，包里赫然躺著一片肥肥的肉，更為驚喜的是那肥肉上還破天荒帶著一小塊黑乎乎的瘦肉。

這是娘帶回的最大的一片肥肉，也是唯一一塊連著一點瘦肉的肥肉。哥幾個的高興勁可想而知。每個人都想先嘗為快，我的唾沫蛋子早就在嗓子眼里咕嚕咕嚕地響開了。我們都巴不得娘快說：孩子們，吃吧!可是，這次娘始終沒有說，我們也沒人敢動。又過了好一會兒，娘哆嗦著嘴唇，眼圈紅紅的，說：小三小四，你們要好好讀書。將來出息了，自己去掙肉吃，不要看人家的臉色，更不要沒有去偷，讓人家瞧不起……娘說著，踉蹌著站起來。奔到院子里。將那片肉扔到了豬圈里……

第二天，我從鄰居三嬸嘴里得知，娘偷拿那片肉的時候被八嬸看見了，刻薄的八嬸當場說我娘是賊，把我娘重重地羞辱了一頓。

從此，我記住了娘的話，發(fā)憤讀書，十年后，我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上了大學，成了全村第一個大學生。兩年后，我走上了講臺，當了一名人民教師，端上了山里人最羨慕的鐵飯碗。打那以后，我們家的飯桌上開始隔三差五地見到了肉。

前兩天，娘生日，我們全家人坐在大圓桌前，吃著香噴噴的大塊的紅燒肉，我突然想起了娘當年扔掉那塊肉的情景。我感慨萬千地說起這事，沒想到，我的話音剛落，娘默默地放下筷子，長長地嘆了口氣，起身進了里屋……妻子狠狠地挖了我一眼。我知道，是我一時不慎，勾起了娘的傷心事。我真渾!

我跟著娘進了里屋，娘拉著我的手，久久不愿松開。娘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小……小四啊，我……我小時候，你……你姥姥就和我說過，做人要……要有骨氣，寧肯餓死。也……不能當賊，被人戳……脊梁骨，可那年月……娘為了幾片肉卻做了幾次賊，娘辜負了你……你姥姥，也……也對不起你們，娘這一輩子心里都不安生啊……說著，豆大的淚珠從娘的眼里一顆顆滾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