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通往小市場頭上有個天藍色鐵皮棚,小棚占地面積不大,也就五六平米那樣。先前有人跟這叫大篷車,其實現(xiàn)在它已完善得不能算是棚了。一說棚人們就聯(lián)想到把手縮在袖筒子里,縮縮個脖臉上掛青霜四面透風的模樣??裳巯逻@棚只要把窗戶門拉嚴實,風呀雨的就別想鉆進去搗蛋,由鐵皮鑄成的棚子是結實的,是能抵御風寒的。它外邊刷著通體的天藍色油漆,里邊是一水兒的奶白色。后邊開著一扇小門,窄窄的,胖子進里頭一定得側著身,再肥點的胖子是要把臉憋紅把一口氣窩在心口里才得入內。小棚正臉上半部拉著一排玻璃窗。玻璃窗外邊探出來一條足有半米寬的鐵板。也是天藍色的。鐵板上放著一個大白瓷盤子。里邊盛著有辣椒末、花椒面、孜然和在一起的干料醬。棚子里也有一條和外邊一樣寬的鐵板,上邊架著個煤氣爐,煤氣爐上坐著個黑大勺,大勺里盛著半下豆油,邊上放著一大盤用竹針穿的豆腐干,挨著它還有個空瓷盤子和兩個罐頭瓶子,罐頭瓶里分別裝著灰黑色的臭豆腐醬和紅乎乎的蒜蓉醬。不難看出這是個賣油炸臭豆腐的小店,因為太小,都稱不上是個店,充其量算個炸臭豆腐攤兒。小攤不起眼兒,可生意挺打人,總是有一伙人圍在那兒呼嚕嚕嗞溜溜地吃。吃這東西還能發(fā)出嗞溜溜的聲?當然,剛炸出鍋太熱,那人又嘴急,一急還不得嗞溜幾下?這東西味道賊啦濃釅,整條小市場都被熏得臭了巴嘰的。于是就有人捏住鼻子捂住嘴巴,還有那描眉畫眼的矯情女人居然把個方手絹按到鼻子底下。也都是象征性比劃比劃,捂時間長了還不憋壞了?手一撤下來那股味兒就像一條賴皮狗似的順風往鼻眼兒里鉆,攆都攆不走。奶奶的,男人開罵了,老子大小沒怕過人。還怕你這臭味不成?想征服一件事或是一個人,首先就得有冒險精神。敢于接近它,上它。上臭豆腐那就是吃臭豆腐唄。剛舉到嘴邊時,鼻子還矜持著,豁出去咬上一口,啊!還不錯,真是聞著臭吃著香,于是吃一串想兩串,吃兩串想三串,結果一發(fā)不可收拾,吃上就放不下了。這會兒笑容就蕩在臉上,旁邊人看了這情形也跟著隨幫唱影地吃起來。好吃、好吃,真是的,差點被這臭味給欺騙了!
油炸臭豆腐攤矗立在小市場頭上。這是一個自發(fā)的小市場,開始只是個過道,后來道邊的人家大概是因為生活所驅,就把窗戶砸成門,人們就在門里邊擺上柴米油鹽吃喝拉撒的東西,熱熱鬧鬧做起了小買賣。你干俺也干,把窗戶砸成門又不是什么難事。到后來有人干脆在道邊拿塊木板或塑料布打個攤,比砸窗戶還省事兒。一來二去就形成這么個小市場,麻雀是小,可腸子肚子心肝肺一樣不少。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就在這個小道上討得自己那一份日子,一份生活。天氣惡劣時他們就罵——娘了個B的,連他們自己也弄不明白是罵天還是罵人,不管罵誰,罵過心里就舒坦了,賣菜的接著賣菜,賣米的仍舊賣米。風和日暖時他們也笑,沒來由就笑了。也不管有沒有好事,人總得笑笑的。小道上到處彌漫著那種辛勞、篤實、輕甜、微苦的氣息。老天既然分派他們在這小道上尋得日子,那就得接受它,想多了想少了都沒用,每一只船都要有個碼頭。每個人都得有他要干的事,不做事怎么生存?小道上的小買賣人頭腦也不復雜,手動多了腦子自然要想得少些,這也是賣力氣人的福分。吃飯穿衣出力氣,日子也就是這么過著,沒看出有什么不安分來。
閔嫂子每天都在小攤上經營她那油炸臭豆腐,生意還成,在小市場上算得上出奇冒泡。閔嫂子家的炸臭豆腐塊大,外焦里嫩,味兒也臭得地道。所謂炸臭豆腐就是把幾塊豆腐于穿在竹針上放油鍋里炸,炸到一定火候刷上臭豆腐醬。絕活都在醬上。閔嫂子家臭豆腐賣得歡,還不都是這點兒臭醬給抬舉的?閔嫂子天天身穿白大褂頭戴白帽子在小攤上伺候著,她這打扮酷似早年飯館里的服務員。也頗像醫(yī)院里打針的護士,不過護士身上飄散出來的是消毒水味兒,閔嫂子身上的味道卻截然不同。不過閔嫂子倒是爐火純青了,她從心眼兒里不討厭這股味兒。正常是中午和晚上最忙,中午附近學校的學生都圍上來,孩子們拿它當午飯當零嘴兒嚼。晚上下學的下班的都來她這兒站站腳,這時候小小的鐵皮棚前就像往開水鍋里下餃子那樣熱氣騰騰。大姐。來三串特臭的兩串正常的;閔嫂,我全要特臭的;阿姨,都要正常的。這會兒吃臭豆腐的大人接下來肯定沒有什么重要約會,男人要是趕著去泡妞,絕對不能先來這么一口,傻了?饞死也得分個時候吧。小妞要是忙著去見大哥,更不能冒這份傻氣了,把大哥熏跑了那是多大個損失,在香水瓶子里泡泡還差不多。所以吃臭豆腐的人此刻的表情都是輕松的,自如的,閑暇的。小孩子倒沒有顧忌,想什么時候吃就什么時候吃。書和作業(yè)本又不怕熏。閔嫂子抓一把竹針在油鍋里嗞啦嗞啦炸,然后把它們攤在那個空瓷盤里,特臭的要往上猛刷臭豆腐醬,直刷得灰不溜秋跟灰耗子似的,正常的就輕描淡寫來幾下。再點上些蒜蓉醬,還嫌味不夠濃外邊盤里有干料醬,可勁兒蘸。閔嫂子一邊炸一邊還得維持秩序,往這邊點,往這邊點,別擋著賣烤地瓜的。閔嫂子小攤邊上支著個小鍋爐,老毛大哥在那料理著他的烤地瓜??镜毓系共蝗邕@臭豆腐下貨,但還是可以維持的。老毛大哥得空還咬著廉價煙卷兒幫她照望著,以防有人吃完就腳底板抹油不給錢。不過這樣的人很少。以至于到現(xiàn)在老毛大哥還沒逮著一個。閔嫂子對吃客有個要求,就是吃完要把那竹針給折了。她這么做是讓大家知道她閔嫂子是干干凈凈的,再有她也是怕有些人拾去再派上用場,她要的就是個心安理得。閔嫂子往外遞臭豆腐,老毛大哥正沖個灰頭土臉的人喊,哥們,真有你的,花一塊錢買串臭豆腐,還撒上半斤辣椒面,回去能吃一個禮拜?閔嫂子見那人手上的臭豆腐裹著厚厚一層干料醬,臭豆腐被包得像串糖葫蘆似的,有原來兩個半大,紅乎乎的。邊上人見了也都把嘴巴張出一個圓洞來。哇,你要是再來一串回去就能開調料鋪了,再來串再來串,回去開個鋪子,省得再到工地上搬磚頭。大伙已從他的外貌特征上瞧出來,這是個民工。那民工也不回嘴,兩個眼珠子還在往那盤干料醬上使勁。好像要用眼珠子再挖一勺子回去似的。閔嫂子就從里邊遞給那人一個塑料袋說,上回你說要弄點干料吃,我給忙忘了,自己裝吧。那人看看閔嫂子愣一下,就用塑料袋包著那串比糖葫蘆還肥的臭豆腐走了。大家看看閔嫂子,認識他?對啊。其實哪認識呀?倒是總有幾個民工晚上來吃臭豆腐。他們拿臭豆腐當菜,卻拿干料醬當飯。幾串臭豆腐就禍害下去半盤子干料醬,他們是弄回去蘸饅頭吃。閔嫂子也不動氣,唉,肚子里有油水的人哪會這樣?她倒不是發(fā)慈悲心,她是覺得現(xiàn)在自己的日子已經很過得去了。那就更沒有必要和旁人過不去。她不懂得息事寧人,但她明白,過日子嗎,心舒坦人才舒坦。而這心舒不舒坦全憑自己。小攤上生意不錯。月收入是她家閔大哥好幾倍。閔大哥在廠里當電工,一個月才掙七八百,好在他倒班,上一天一宿歇二天一宿,在時間上能撈個輕松。女兒閔閔也能像有些孩子那樣,花錢學英語,學跳舞。學作文,學奧林匹克數(shù)學。六一兒童節(jié)也能穿上一條質地不錯的花裙子。閔閔十二歲,上小學六年級,閔閔為人天真活潑,臉蛋像紅蘋果一般健康。人又那么乖巧,她還不懂得發(fā)愁,也不愿意動氣。在學校里她總是向人宣傳她家的臭豆腐如何好吃,這樣就引來她的好多同學,沒人不知道她是臭豆腐攤的女兒,但也沒人為這而歧視她看不起她。
閔嫂子對眼下的日子是滿足的,非常滿足。她覺著會擺弄日子的人眼光該是往下看的。絕不是往上瞧,往上瞧著過得太累,那是跟自己較勁,人哪能跟自己過不去?現(xiàn)在小攤上生意穩(wěn)定,閔大哥還有個固定工作,女兒人又那么乖巧,這一切對閔嫂子來說,就倆字——踏實。閔嫂子覺著過日子踏實比什么都重要,那就像是她活在這世上的根兒,不管人還是樹,有了根兒才能站得穩(wěn)當??纯囱矍暗囊蛔笠挥?,老毛大哥這么個烤地瓜攤就要養(yǎng)活三口人,年邁的老媽和上中學的女兒,老毛大哥眼睛成天眍眍著,看著既像剛從被窩里鉆出來又像是愁眉苦臉,這兩種表情真是太難分辨。對面賣毛線的宋姐一邊忙生意一邊還要照顧癱瘓的男人。眼睛四處轉轉就更覺得她的日子是美滿的是寬慰的是陽光的。白天在小攤上忙活,空閑下來就打毛活,她打一手好毛活,尤其是織圍巾,又快又好看,兩天出一條。她在圍巾上拉花盤花扣編穗子,把圍巾弄得像工藝品似的。對面賣毛線的宋姐就讓她打手工,一條給十塊錢,她織的圍巾長,能在脖子上盤好幾個圈?,F(xiàn)在的年輕人夏天也帶圍巾穿高筒靴,她們不怕熱不怕起痱子,還美得不像樣,人家跟這叫時髦。她不給打毛衣,打毛衣太慢,閔嫂子只給閔大哥和閔閔打毛衣。一左一右的讓她給打條圍巾,那她是說出貓叫來也不收錢的,她要的就是一團和氣,和氣生財嘛!雖然她講不出“天時、地利、人和”的道理,但她明白,只要人和,天時不好也好了,地利不利也利了。閔嫂子不愛裝扮自己,她不描眉不畫眼。不擦口紅,最多風大時涂點友誼牌雪花膏,這東西現(xiàn)在還真不好買,大商場里很難見得到。閔嫂子是去一個批發(fā)部買,她一回買三瓶。能用一年。她從年輕到現(xiàn)在一直是清湯寡面的,也不是吝惜錢財,就是從根上不好這個。后來聽說大飯店里的女后廚都不允許化妝,說怕污染,閔嫂子聽了這般道理,就覺著自己是高明的。沒人要求就做得這般好,不是高明是什么?閔嫂子除了會炸臭豆腐會織毛活外,她還有一個看家本領,會包酸菜餡餃子。別不服氣,閔嫂子的酸菜餡餃子可不是一般人敢潮呼的,閔嫂子包的酸菜餡餃子能勾來一堆貓,引來一群狗。那會兒閔大哥就是因為這酸菜餡餃子才拜倒在她藍咔嘰布工作服下邊的。閔嫂子家廚房里有一個半大自塑料桶,里邊春夏秋冬都腌著酸菜,閔嫂子就用自制的酸菜包餃子。她把酸菜切碎。把酸菜水擠干凈,再用排骨湯和雞湯煨上,排骨湯和雞湯是早熬出來的,這湯熬得特別見功夫,得放上香菇干、桂皮、大料瓣、枸杞、陳皮、十三香、冰糖,還有一些亂七八糟的小料,小鍋在火上咕嚕嚕地開著,得熬上兩天才出得精髓。肉不用機器攪,自己用手切成半個小手指蓋兒大的肉丁,這樣的肉比機器攪的香,有肉味。把肉放上調料也煨上,過一陣再把酸菜攪進去,然后放在鐵鍋里干炒,最后放豆油香油和大蔥,臨包時才放姜。餃子皮閔嫂子也是自己搟,她搟的皮薄,大,能多裝餡。包這樣的餃子費工費時還費力氣,但吃起來是連姥姥家門沖哪開都記不住了。閔嫂子一個禮拜包一回,每包一次都跟大煉鋼鐵似的,汗珠子順著后脊梁骨往下滾,里邊的內衣也溻濕了。閔大哥看見酸菜餡餃子就像貓看見油煎黃花魚,老色鬼看見漂亮女人,眼睛瞇了嘴巴也鼓了,那個吞餃子的嘴巴張得比盛餃子的盤子還大,緊接著餃子一個跟著一個掉進他那黑洞洞的食管里,一轉眼一盤餃子沒影了。閔嫂子對這餃子倒不感冒,因為她不愛吃酸菜。在閔嫂子還不是閔嫂子的時候,她偶然發(fā)現(xiàn)閔大哥青睞酸菜,就偷偷到一家正宗東北餃子館里學了這么個手藝,最終閔大哥因為嘴饞沒經得住這般美味的誘惑就掉進餃子鍋里了,她也自然就成了閔嫂子。閔嫂子每次忙活完酸菜餡餃子都會得意上好一陣,快慰上好一陣,她似乎在包餃子的同時感受到了一種人生價值,她覺得人活著有價值才有意思。她認為她的人生是有價值的。曾有人勸她開個酸菜餡餃子館,準賺錢,可閔嫂子不干,她覺著那酸菜餡餃子屬于她的私人生活。人要是沒有私生活,活起來也就沒奔頭了,每個禮拜的酸菜餡餃子是特別忙勞人的同時也是特別快樂特別有趣味的。
閔大哥上夜班時,閔嫂子就守著電視給他們爺倆打毛衣。閔大哥的每一件毛衣上都擰著二十多種樣式不同的花扣,他的薄毛衣厚毛衣,大毛衣小毛衣,包括毛外套都是閔嫂子用四根竹針一根線架起來的。有時候織著織著,她還捧到鼻子上聞聞,聞什么呢?她也不清楚,反正織一陣她就要停下來聞聞,可能是習慣吧。有時織著織著她就把電話撥過去,讓閔大哥用手掌量量自己的胸圍,說怕毛衣織肥了或瘦了。放下電話就覺著好笑,他的胸圍就長在自己手上,這是干什么?沒話找話,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閔嫂子在心里有點難為情。不過,她還會繼續(xù)讓閔大哥量胸圍的,不,下回也可能是量胳膊了。因為手里邊有活干,夜晚也就不覺著太荒太長。有時織著織著她就會想起以前的事,閔嫂子沒什么大文化,但她知道對癥下藥,一道酸菜餡餃子就讓她遂了心愿,這也表明她是智慧的。至于閔大哥有什么好有什么不好,她也說不清,反正自己喜歡的男人做了自己的男人,那就是造化,那就得對他好,這個也是沒什么好說的。以后的事她也幻想過,而且想得很遠,包括給閔閔看孩子。不管以前的事還是以后的事,眼下她手里有一根毛線四根針,她要快點把它們變成毛衣,穿在那兩個人身上,那能讓她歡喜讓她憂傷,讓她幸福與不幸的兩個人。閔大哥黑下沒班時,閔嫂子就不再打毛衣,她沏點兒茶葉洗點兒水果,手里拿塊抹布四處擦擦四處洗洗,也把自己洗洗,再給閔大哥弄點熱水燙燙腳,跟他一塊看看韓劇,再不就預備餃子餡。如果說白天炸臭豆腐算是工作,那晚上的一切就屬于閔嫂子的休閑娛樂,閔嫂子似乎也覺得正是這種休閑,滋養(yǎng)著并娛樂著她的日子。
閔大哥算得上一個有性情的人,他的臉圓圓的,像個大皮球。他的眼睛長長的,那里邊似乎含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混合神情。既有質樸又有狡獪。他年輕時也曾產生過不得了的想法和期望,可到頭來還是和普通人一樣,沒成什么大事。他一般不到臭豆腐攤上去,開始那陣還幫著閔嫂子上點貨,后來豆腐房送貨上門。他也就只管哄自己玩了,他用他的智慧把日子裝飾得頗有風味,類似小資。他愛看韓劇,不比年輕人的熱情差,他抽屜里有一堆韓劇碟。他看韓劇不大看劇情,他愛看韓國女人,他覺得韓國女人味道足,耐看。他還讓閔嫂子照韓劇里男一號穿的毛衣也給他打一件,他再穿身上,小風把他頭上那稀稀拉拉的幾根毛吹得亂飄散,于是他心里邊就開了一朵花。閔嫂子說,還合身吧,他啊啊地答應著,一顆心卻在另外一件事情上馳騁。因為常看韓劇,他都能用韓文哼兩段歌了,哼得有滋有味的,隨口就哼哼幾句,有時哼著哼著就把自己給催眠了。閔大哥手巧,他能把小藥瓶兒用萬能膠粘起來做臺燈。他早年還上過美術班,喜歡畫兩筆畫,會使用國畫顏料,能在宣紙上畫個樹呀葉呀、雞呀貓呀什么的,畫得不能說好,但有那么個意思。有回過年他心血來潮,畫了一棵芭蕉和一個長著五彩羽毛的大公雞。他相模相模覺著好得不得了,就花錢裝裱掛在屋里,有親朋好友來串門,他把人家引到畫跟前。說,怎么樣?我畫的。他家里來的人哪有個懂畫的主?人家肯定說好唄,都上墻掛了還能不好?聽見人家夸贊,閔大哥更得意了。后來就有一個人說不好,他二姐夫。他二姐夫是小學語文老師,能把《荷塘月色》一個字不落背下來,還能比劃幾下子毛筆字。他沒說畫兒不好,就說這畫兒的意思有點不雅,他憋半天才說,現(xiàn)在掛畫都取個諧音,掛個柿子那叫事事如意,掛個蘋果那叫平平安安,你把個雞和芭蕉一攙和,那不成“雞巴”圖了!閔大哥說,你個熊樣還老師呢!整個一沒文化,雞和芭蕉怎么了?雞和芭,閔大哥也覺著是有點別扭,于是趕快把他的大作歸置到床底下。沒多久閔大哥又琢磨了個新玩意,他用一個大紅蘿卜削去尾,挖出肉,空殼內種蒜,用鐵絲箍上,用線掛在窗戶上,蒜葉碧綠,蘿卜皮通紅,蘿卜纓兒向上翻卷著,這回看的人都覺著悅目,連他二姐夫也沒再說不好聽的,就說,武大郎玩夜貓子,啥人玩啥鳥。因為這些,閔嫂子就覺著閔大哥不一般了,這畫這大蘿卜都不是一般人能鼓搗的,閔大哥能,這就證明他了不起,不一般。于是乎那個禮拜她包了兩回酸菜餡餃子,晚上她把餃子餡剁得山響。
閔大哥跟閔嫂子說他們單位要求倒整月班,就是上一個月歇一個月。閔嫂子說,這么個上法人怎么受得了?閔大哥說,咱是老百姓,讓咋上就咋上,事太多了還不得下崗?閔嫂子把閔大哥的外衣、內衣、內褲、襪子、鞋打成一個包,又給裝上滿滿一飯盒酸菜餡餃子。閔大哥去上整月班了,閔嫂子白天在攤上賣炸臭豆腐,晚上給閔大哥織毛褲,她買來毛線和一堆白羊毛絨,把羊毛絨捻成一綹一綹的夾在毛線里織。她得給閔大哥織條帶羊毛絨的加厚毛褲。這樣的毛褲就是個小火爐子,估計穿上它去北極都不會冷。閔嫂子撕下一小片羊毛絨,拿兩個手指頭肚用力一捻,羊毛絨就變成火柴棍長的一段小繩子,閔嫂子手指上下飛舞著,眼毛和眉毛上就掛了一層白絨,像這樣一條毛褲得用好些“小繩”,到了晚上閔嫂子把一顆心兩只手都鋪在毛褲上,有時也會埋怨埋怨閔大哥他們領導,讓馬兒成宿成夜跑,也不許馬兒回家吃點草。不過話說回來背著抱著還不都是一邊平,到下月就省得去了。
閔大哥“下班”回來,臉比先前白了,頭發(fā)比先前密了,精神頭也比先前足了。他不像去上班倒像是去療養(yǎng)了。閔嫂子趕忙給他煮酸菜餡餃子,他吃完餃子咯咯地打著飽嗝說,其實我、我沒去那個什么,我是在小朝鮮家里了。小朝鮮?對,是去年來廠打工的小朝鮮,女的。女的,朝鮮人?不是,河南人,朝鮮族。閔大哥說,我這輩子最大夢想就是找個韓國女人,老天派送給我一個小朝鮮,也算圓了我一個夢,說起來韓國朝鮮都是一回事兒,就像我們和臺灣似的,早晚得在一個鍋里吃飯。我今天來是想和你說一句,我得去小朝鮮那過日子了,沒有夢想的人活著就是個空殼,這是我的夢想和追求,你成全我把它變成現(xiàn)實吧。不過他最后一句話倒像是從胃里說出來的,連他自己都覺著沒底氣。天老媽呀,大哥,雖說太陽光是隨處可見的,愛情也是隨處可以燦爛的,可挖不著人參咱也不能拿蘿卜哄自己玩不是?成色也不一樣呀!閔大哥可真不是一般戰(zhàn)士!閔嫂子說。你一進門我就有點覺景,上班哪能上成這么滋潤?這會子她倒覺著像在看電視,電視劇里常會冒出這樣的鏡頭。以前閔嫂子覺著電視里的事離她老遠了,那都是八桿子夠不著的,現(xiàn)在居然跑到她下巴頦底下來了,演男一號的還是她家閔大哥,那她自己該算是第幾號人物呢?配角唄,女一號是小朝鮮。那一定是個扯著細眉毛,瞇著小細眼睛的女人,朝鮮女人都那樣,八九不離十。一想到自己落了這么個角兒,閔嫂子眼睛就鼓脹脹的,她摸了一把,生怕眼珠子蹦出來,這一摸,手便濕漉漉的。閔嫂子說,你把羊毛絨褲子也拿去吧,按你肥瘦織的,放這兒也沒用。閔大哥說,把剩下的餃子也給我裝上吧,有什么辦法?我是個追求夢想的人。他走的時候。紛飛的雪花正從天空中忙亂地跌落下來,有的打在玻璃窗上,即刻就消融掉變成滾動的水珠。像一行行往前爬行的眼淚。那會兒閔嫂子就把眼球固定了,撲出一抹死灰來,但最終也沒讓自己說出一個有分量的字眼兒來,還是不說吧。你對他怎么樣,不見得他就得對你怎么樣,就像每天炸臭豆腐,你說它香,可有人就是不得意這口:就像有人愿意唱歌,可他的歌別人不愛聽,你愿意唱那是你自己的事。你娛樂的是你自己,在做這些事的當時,你的心不也是滿滿騰騰的嗎?這樣的事怨天尤人沒多大意思。閔嫂子倒不是贊同老天的這種安排。但她接受,有些事也只有接受,老天派給女人最大的能力就是忍受和接受。日子還得忠實地過下去,還有一堆日子在等著她打發(fā)。還得養(yǎng)育女兒閔閔,還得吃飯,還得每天炸臭豆腐賣。她是不能同這一份生活離開的。
閔嫂子做了一件紅衣服穿,她穿著這件紅衣服賣她的臭豆腐,她的臉也被映紅了,有時候人是需要用紅色來暖暖的。生意還是先前那樣,閔嫂子還給人打手工,這回她連毛衣毛褲都接,也不都是為了賺錢,手一忙起來,心里邊的事自然就少了。晚上有時織著織著她還會忽地抓起電話,愣怔一會兒也就放下了,再接著織,心中便漾起一陣薄薄的凄涼。唉,人活著還是硬扎一點,結實一點兒好,老天總會將那硬扎結實的人扶起來,而那軟塌的倒在地上的也就自然給淘汰了。她可不能被淘汰,為了閔閔她也不能躲避為了生存而應付的那份努力。再說哪家的日子不是由哭笑吃喝組成的?她給自己織了一條五彩線圍巾,在脖子上盤了好幾圈兒,也挺好看的,就是哈腰炸臭豆腐時總往油鍋里掉,有一次還讓火星子給燎著了,火苗子躥老高,幸虧老毛大哥及時把一盆洗地瓜水潑到她身上。閔嫂子覺著這東西還真不是她能戴的。
她家廚房那個白桶里還有酸菜,閔嫂子還用它包酸菜餡餃子,還和從前一樣用手切肉丁,加雞湯和排骨湯,還是自己搟皮。開始除了給閔閔煮點,剩下的就放進冰箱里凍上,后來冰箱里裝不下了。閔嫂子就自己練習著吃,吃著吃著也就覺著還不錯,酸菜本來就不難吃。桶里的酸菜沒了,再往里續(xù),那個白塑料桶里永遠都有酸菜。閔嫂子沒想太多,一切都是因了一份生活習慣上的支配,這么多年養(yǎng)成的習慣不是一下子就能脫胎換骨的,再說也沒必要改,日子該怎么過還怎么過。星星、月亮、刮風、下雨,那都是老天爺?shù)氖?。自己只管簡簡單單把日子打發(fā)下去,簡單是可以支撐和忍受一切的。閔嫂子的日子并沒有因為閔大哥的出走而塌方。只是她的日子里永遠有了一個缺口,一個補丁,而這個缺口也是她最不愿想的,因為一想到這些,她心里邊就有了好多沉重的東西,葉子黃了明年還會再綠,人走了……最好的辦法就是多見見太陽,多干點活。賣臭豆腐打毛衣這樣一岔乎心里也就安生多了。閔嫂子相信一個理兒,日子都是熬出來的,熬著熬著,不好的也就都給熬好了。天晴雨落地過吧。
閔嫂子又賣起干料醬了,她把干料醬放在一個小塑料袋里,把嘴扎緊,放在一個小竹筐里,五毛錢一袋兒。這個辦法是閔閔想出來的,有一天晚上外邊放著的那個干料醬盤也讓人給就著臭豆腐吃了,閔嫂子又買一個放在那兒。沒幾天又讓人給吃了。現(xiàn)在人牙口真好!這時候閔閔就用她智慧的小腦瓜想出個好法子,把干料醬都裝在一個個小塑料袋里,外邊放個空盤子。買臭豆腐就發(fā)給一小袋醬,然后放在外邊的空盤子里自己往上倒,這樣反而比先前衛(wèi)生了。想用點于料醬回去拌個涼菜什么的,行,五毛錢一袋兒。閔嫂子沒想到干料醬的效果會這么好,都不次于臭豆腐。不過她的干料醬味道確實抓人,有人都買回去做鍋底料。閔嫂子精道處是她把熬的雞湯和排骨湯和在于料醬里了,這樣閔嫂子白天閑下來就不再打圍巾了,她用小塑料袋包裝干料醬。不過晚上還是要有織毛衣這類的活心里才不至于太亂。閔閔太聰明,一個小點子就幫她媽進了不少錢,閔嫂子想,閔閔將來一定會有大出息的。想到這些閔嫂子心就透亮了許多。一左一右的人想拌個咸菜什么的,閔嫂子就主動給人家一袋干料醬,不要錢。她裝了一罐頭瓶子送給邊上的老毛大哥,老毛大哥回手送她兩個胖得跟口小肥豬似的烤地瓜,當時他的眼神是溫的。有天閔嫂子還把酸菜餡餃子也拿給老毛大哥吃了,老毛大哥嘴里含著酸菜餡餃子眼睛瞇了嘴巴鼓了,這時候閔嫂子的心就有種說不出來的滋味,那時候她真想上去把老毛大哥嘴里的餃子掏出來,不就幾個餃子嗎,這是怎么了?她忽然感到這酸菜餡餃子就是她的私物,被老毛大哥這么一嚼,把她的心都嚼碎了,就像一只泥腳踩在她心里邊。閔嫂子想以后再不會讓旁人嚼她的私物了。
有一天,一個細眉細眼的干巴瘦丫頭在她攤上買了二十串臭豆腐。那會兒正好沒人,瘦丫頭捧著個盤子,她把眉頭擰成個大疙瘩。鼻子歪歪著,表情痛苦的像吃中藥丸子。閔嫂子沖她笑笑,頭回吃吧?嗯,都說好,就來試試。閔嫂子說,那怎么一下買了二十串,得了,你拿過來十串吧。不用大姐,都說第一口困難。接下來就好了,吃不完就拿回去,再說吃的東西哪有退的道理?大姐,你真不像個生意人。閔嫂子說,沒事,看你那難受勁兒我心里都過意不去了,聽口音你不是我們這人吧?不是。我是南方人。可你們北邊人做事就是大氣,我常去的一家小飯店,那家的大姐也像你似的。特大氣,可照顧我了。來幾年了?閔嫂子問。一年多,大姐,說來也怪,我雖說是南方人,但特愛吃你們北邊東西。什么豬肉燉粉條、大蘿卜燉白菜、酸菜粉兒……閔嫂子說,這都是北邊的家常菜,好做,一個電飯鍋就能搞掂。大姐,不怕你笑話,我嘴饞可手笨,我愛吃酸菜,尤其是酸菜餡餃子,可就是包不來。瘦丫頭一邊磨磨嘰嘰地啃著那堆臭豆腐一邊和閔嫂子閑說話。你愛吃酸菜餡餃子?閔嫂子心頭一爽。像是與人產生了共鳴。愛吃,可愛吃了,酸酸的,香香的。我一開工資就去餃子館吃。老吃哪吃得起?閔嫂子說,別的不敢說,包酸菜餡餃子我可算行家,如果你不怕麻煩。我教你做一流酸菜餃子。真的?大姐你太好了。你們北邊人心腸比火炭都熱。瘦丫頭兩只腳在地上踮著,那細細的眼睛里閃出一道得意的驚喜,那驚喜里邊明顯藏著輕蔑和不屑。那點東西正好被閔嫂子的眼珠捉進眼仁兒里。她用舌頭在嘴唇四周舔上一圈說,你把酸菜和肉切碎,肉一定得用刀剁,要搗得跟爛泥一樣沒魂為止,然后放各種調料,什么花椒大料粉、十三香五香粉、冰糖老醋反正得湊足二十一種調料煨上一天一夜,包的時候再放幾勺子臭豆腐醬。臭豆腐醬最關鍵,它是酸菜的親兄弟,酸配臭那是絕頂香,我從大師傅那兒學的高招,別怕麻煩?;厝グ桑\啦好吃!瘦丫頭鼻子眼睛嘴一塊兒抖擻起來,都得意洋洋了。她把沒嚼完的臭豆腐往地上一扔說,想吃還怕麻煩?有只饞貓都快瘋了,我說怎么……謝了,瘦丫頭把話扔下就像兔子一樣蹦著跑開了。閔嫂子把兩個眼珠子掛在那丫頭瘦瘦的背上跟出老遠去,她已經看到那臭哄哄的熱氣騰騰的餃子被端上桌,周遭飄散的氣味比公廁還濃烈。吃餃子人那長長的眼睛瞪得比元宵都圓,他沮喪地把臉扭成一條苦瓜,閔嫂子忽地把眼珠子拽回來,她像被搶了錢包似的沖出小棚。喂,丫頭,包這樣的餃子能折騰死個人,要不我賣你現(xiàn)成的吧,家里有。瘦丫頭把兩條小眼睛里的眼球左右擺擺說,那你賣多涉錢一斤?十塊,不,八塊吧。再便宜點吧,六塊我就買。成,你在這等著,我去拿。不大會兒閔嫂子捧來一大塑料袋餃子。你這有多少?啊,就這么多。你給五十塊錢吧。五十塊錢?我身上沒帶那么多,三十行不?我剛才還買你那么多臭豆腐。三十,少點了,成呀。瘦丫頭從兜里摸出一把零票子,數(shù)數(shù)才二十六塊八,瘦丫頭另一個兜里還有張百元鈔。她沒掏。大姐,真不好意思。我還得拿回一塊坐汽車,要不你就少給幾個餃子吧。算了。有多少是多少,你都拿上吧。謝了,大姐、說完瘦丫頭就朝一輛公共汽車跑去,她還回過頭跟閔嫂子揮揮手兒。閔嫂子在那站了好長時候。她看見那香噴噴的熱騰騰的餃子被端上桌,吃餃子的人眼睛瞇了嘴巴鼓了,餃子一個跟一個地掉進他食管里。他臉就溫了……這會兒閔嫂子的臉也是溫的,溫得還很美麗。
晚上,天大黑時閔嫂子拖著硬邦邦的兩條腿往樓上邁,哪家的電視里正在播韓劇插曲,不對,怎么是清唱連伴奏都沒有?聲音還挺熟。再聽,好像又有伴奏了,唱詞還字正腔圓的。不對。好像是清唱,根本沒有伴奏。好像有一種味道飄進閔嫂子兩個鼻孔里了。香香的,酸酸的,熱騰騰的,閔嫂子那硬邦邦的腿忽地變得輕快靈巧起來,她飛也似的奔著那歌聲和味道向樓上撲去……
責任編輯 李春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