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寶跟隨馬戲團多天了,他一直想偷窺到帽檐胡把紙變成錢的秘密。那個長著一溜如帽檐似的小胡子的人,把一疊紙捏在細白的手心里,拍蠅子一樣往空中一胡拉。紙就全變成了百元的大錢。李寶的娘說,你個傻種喲,誰不想把紙變成錢?可那是魔術(shù)!魔術(shù)是騙人的。李寶可不認為帽檐胡是騙人的,他明明看到帽檐胡把一頁報紙那么一撕,成了兩片:又一撕,成了四片;又一撕,成了八片;又一撕,成了十六片;又一撕,成了三十二片;又一撕,成了六十四片。然后,帽檐胡把紙片全捏在手心,往空中一胡拉,再松開手,報紙就全變成錢了。
李寶跟隨馬戲團多天了,他太想把紙變成錢了,因為他家太沒錢了。為了省錢,娘晚上不點電燈,吃完飯就搬著板凳到院里隔著墻頭與鄰居拉呱。沒人拉呱了便獨自看月亮看星星,或者看樹看院墻看屋檐子。李寶要開燈,李寶說俺沒抄生字哩。娘不許開燈。娘說生字沒抄明天起早抄。李寶說俺沒做算術(shù)哩。娘說算術(shù)沒做明天起早算,現(xiàn)在做口算。娘強拽著李寶到院子里。娘說娘測測你的口算。娘說咱家一共九分地,一畝地一年收麥子七百二十斤,一斤麥子賣七毛錢。收完麥子種棒子,一畝地收棒子一千斤,一斤棒子賣到六毛八分錢。咱娘倆一年得留下三百斤麥子三百斤棒子吃,其余的賣了。另外,娘種地一年用化肥和藥二百六十塊錢,澆地用水用電一百四十塊錢,買種子用四十塊錢,除掉這些錢,娘種地一年總共掙多少錢?娘剛出完題李寶立即回答說總共二百一十一塊六毛錢。李寶之所以回答迅速是因為這道題娘已經(jīng)出過多少回了,娘每回每回地出,李寶每回每回地算,自然是熟能生巧。起初,李寶倒是常常算錯的,不過即使李寶算錯娘也是察不出,因為娘得慢慢回憶她兩季究竟賣糧食賣了多少錢,以便與李寶說的數(shù)對照,來判斷李寶算對了還是算錯了。娘問,哎,娘那回賣棒子賣了多少錢來?李寶說俺不知道,每回你都把錢藏起來,俺見個熊。
現(xiàn)在,李寶就席地盤腿坐在戲臺的對面。他已經(jīng)記不清楚自己是第多少回看帽檐胡的表演了。第十五回還是第十六回或者是第十七回,也可能是第二十幾回了。馬戲團一天演出三四場,李寶場場不拉地看,都看迷糊了。而且總共跟隨馬戲團多少天連李寶自己也記糊涂了,就更記不清看了多少遍帽檐胡的表演。當然,他看表演一分錢也沒花過,每回都是從帳篷底下偷鉆進來。帳篷被圓木和石塊壓得再緊,他仍然能揭開一條縫隙。將縫隙越揭越大,然后匍匐了身子,像蚯蚓那樣一曲一曲,一曲一曲,就鉆進帳篷包圍的劇場里了?,F(xiàn)在,李寶就席地盤腿坐在戲臺的對面。帽檐胡還沒有出場,其他的男男女女正頂碗、爬竿哩。對于其他男男女女演的節(jié)目,李寶一點兒也沒興趣,他跟隨馬戲團的目的只為了看帽檐胡的表演,只為了最終學(xué)會變紙為錢這個本事,所以其他人的表演他一點兒興趣也沒有。其他人表演他實際上是視而不見,他的眼睛盡管直瞪瞪地瞅著臺上,卻心猿意馬,想著別的。想啥?當然是想錢。李寶每想錢時就禁不住按按自己的衣兜,因為衣兜里揣著一百零一塊哩。這錢是偷娘的。娘整天想法藏錢,從屋梁上到炕席下,從鞋窩子里到墻縫里,兩三天就換個藏錢的地方。這一回李寶是在糧食缸下覓著了這一百零一塊錢,覓著了錢李寶就全揣進衣兜,追馬戲團來了?,F(xiàn)在,李寶席地盤腿坐在戲臺子對面,輕輕按著衣兜里的錢,渾身盡是幸福。只不過,讓他感到有點兒遺憾的是,這一百零一塊錢都是零錢,沒有一百塊一張的。要知道,李寶已經(jīng)十二歲了,十二歲的李寶迄今尚未看到過一百塊一張的錢,或者說從未就近見過一百塊一張的錢,僅僅是遠遠地見過,從別人手上見過,待他想湊近看一看時,人家就警惕地揣兜里了。當然,他還是看清楚了一百塊一張的錢是粉紅色的。他曾多次央求娘讓他看一眼一百塊一張的錢,娘怕他偷她的,不給他看。娘說該你看的時候就給你看。因為從未見過一百塊一張的錢,李寶比一般人更擅長想象,總是在腦中勾畫著一幅幅美麗的風(fēng)景,這些風(fēng)景都是他假設(shè)的一百塊一張的錢的背面風(fēng)景。他親眼看見,一塊一張的錢背面畫的是一片湖水。五塊一張的錢背面畫的是泰山,十塊一張的錢背面畫的是三峽,那么,一百塊一張的錢背面該是什么風(fēng)景?現(xiàn)在,像以前曾多次發(fā)生的情景一樣,李寶盤腿席地坐在戲臺子對面想,怎么想也不能具體地想象出它的風(fēng)景,想著想著又產(chǎn)生了幻覺,面前的一切全消失了,替代的是一片粉紅,仿佛是春天,是桃樹林,是正綻開的桃花,濃烈的香氣堵得他喘不上氣來。
這時候,帽檐胡上臺了。
帽檐胡戴一頂煙囪般高高的帽子,里面穿著煞白煞白的自褂子,外面罩著斗篷似的黑外套,皮鞋油光錚亮,對著觀眾齜牙一笑。帽檐胡笑的時候,李寶緊張得生出一身雞皮疙瘩。他握緊了雙拳,用力睜大了眼睛。他想,這一回一定不能花了眼。這一回一定要看清帽檐胡是怎樣把紙變成錢的。李寶看著帽檐胡齜牙笑過,兩只手攤開了給人看,讓人看他本是一雙空手。李寶注意到,帽檐胡的手腕特別細白,像秋天的藕節(jié)。他的十指也是那樣細白,細白得讓李寶無法形容。關(guān)鍵是,帽檐胡的確是兩手空空呀!這時,一個漂亮的小姐遞給了帽檐胡一頁報紙。帽檐胡反過來正過去讓人看的確是一張報紙。帽檐胡又是齜牙一笑,就把報紙那么一撕,成了兩片;又一撕,成了四片;又一撕,成了八片;又一撕,成了十六片;又一撕,成了三十二片;又一撕,成了六十四片。然后,帽檐胡把紙片全捏在右手心里,突然往空中一胡拉,再松開手,報紙就全變成錢了。
在觀眾的掌聲里夾雜的是李寶的嘆息,這一回依舊沒看清帽檐胡的秘密。但他可以肯定紙變錢的秘訣絕非帽檐胡表面比劃的那么簡單,攥著碎報紙的手隨便往空中一胡拉,紙全變成錢了。因為這套路李寶私下模擬過多少回,他將一頁報紙撕成六十四片,怎樣往空中胡拉,碎報紙還是碎報紙。
李寶想,這一回又白看了。他正惆悵著,帽檐胡說話了,帽檐胡敬禮似地將一把紅光光的錢舉到耳朵邊,說誰上來看看?看看這錢是不是真的?帽檐胡話音剛落,李寶倏地躥上臺去。當然李寶并非懷疑那一把子錢是假錢,他上臺其實是想借機好好看一看一百塊一張的錢。但帽檐胡突然把錢攥住了,向他做出一個驅(qū)趕的手勢說下去下去下去!帽檐胡說請上來一位成年人。李寶尷尬地拍拍手,踅回了身子。
馬戲團又要搬家了。李寶認為,馬戲團演出就像布販子賣布,哪個村子逢集就往哪個村子湊乎。往往是前一天下午較晚的時候趕到,找塊和集市搭界的空地搭帳篷扎臺子,第二天集市開張節(jié)目也開演,連軸轉(zhuǎn)地演一天,集散戲也散,拆了帳篷去趕翌日的另一個集市。也有在一個地方演兩天或三天的,比如趕上個廟會,就演三天以上。有的村靠近縣城,天天集,也可能演三天。所以,馬戲團常常搬家。所以,李寶必須盯緊了,盯不緊馬戲團搬了家找不著,這些天就白跟了,馬戲團搬家一般是雇個面包車裝人,雇兩個拖拉機裝道具和帳篷。一般是裝人的面包車嘟嘟地先開走了,拖拉機在后面慢慢地走自己的。李寶對這一切了如指掌,所以,每逢馬戲團要搬家,李寶都盯緊了,待面包車開走后,隨拖拉機一道走。當然,李寶并不是作為駕駛員的賓客坐在車斗里,而是偷偷扒在后廂上,這樣,拖拉機尾筒排出的污氣正好都排向了他,所以,李寶如今是一身烏黑一臉烏黑。有一次,正攀在后廂上的李寶被駕駛員發(fā)現(xiàn)了,駕駛員發(fā)現(xiàn)了就停下車喝斥他,李寶下來車,駕駛員看他那模樣竟又生出些笑意。駕駛員說你說你現(xiàn)在像個什么吧?李寶怯生生地說像個秤砣。駕駛員一聽大笑,他原本想說李寶像個黑人,即非洲人,不想李寶自己的形容更加生動,駕駛員心中對李寶產(chǎn)生了憐憫,他說我不攆你了,你就當個秤砣掛后邊吧。
馬戲團來到了一個叫大屋的村子。大屋村第二日逢集,但因馬戲團的到來,卻提前熱鬧起來。帳篷外除了一些閑人,還聚集了小商販,還有一攤耍錢的。如何耍錢?一個攤主攤前擺著摞撲克,任人抽取一張,攤主也抽取一張,誰抽取的撲克牌數(shù)字大,誰就贏,一贏就贏對方一百塊錢,一般都是給一張一百塊的錢:誰抽取的撲克牌數(shù)字小,誰就輸,一輸也是輸一張一百塊的錢。李寶注意到,攤主好像比較笨,輸多贏少。這個發(fā)現(xiàn)讓李寶激動不已。李寶又觀察了一霎兒,攤主的確是比較笨,的確是輸多贏少。李寶真的激動不已了!激動得眼睛模糊起來。起初,他還能看得清擺局人和猜局人一雙雙烏黑的手爪,往后就什么也看不清了,眼前僅只是一張張粉紅色的錢,僅只是粉紅色在飛舞。
誰都想到了,此時的李寶想猜上一局,想著贏上一張一百塊的錢。當然,誰都料到了,少年李寶肯定沒識破攤主及猜牌人其實是一幫共謀的騙子,是想引誘無知的路人上當哩。但就在李寶將手掏進衣兜之際,他突然猶豫了。這一百零一塊錢他已揣了多日了,一分錢沒花,這么多天他吃飯全依賴乞討,有時吃人家的剩飯,有時討不著飯,但即使餓著肚子,他也沒舍得花錢買飯,萬一猜牌猜錯了怎么辦?眼看著少年李寶就要犯一個幼稚之極低級之極的錯誤時,他突然猶豫了,突然改變了自己的想法,做出了一個新的決定。這時,李寶蹲在了攤前。李寶右手緊緊按住衣兜的動作,讓在場的所有人想到了那衣兜里放著錢,以為李寶是想猜一局。事實是,所有的人都想錯了。
李寶說,俺和你換錢。
李寶說,俺用零錢換你一張一百塊的錢。
圍觀的人都聽懂了李寶的意思,攤主也聽懂了李寶的意思。攤主自然是愿意李寶猜一局,不愿意換錢。
有人勸攤主,換給他吧。
有人勸李寶。你再加上一塊錢。
攤主不情愿地說,怎么樣——用一百零一塊零錢換一張一百塊的整錢?
攤主說,你那錢齷齪成那樣,我真不屑跟你換。
攤主最后說,要換就換,不換走開。
最終李寶用自己全部的一百零一塊零錢換了攤主的一張一百塊的錢。其實,李寶并沒有虧本的感覺,他想,幸虧偷了娘一百零一塊錢而不是一百塊錢。他沒有虧本的感覺,反而感到激動,因為他終于看到了一百塊一張的大錢了,并且是親手持著看,隨意翻來覆去地看。他仔細端詳百塊大錢的背面風(fēng)景,端詳了好久好久,自言自語地說,原來是人民大會堂呀!
那一回,李寶是在小鎮(zhèn)上一家通宵錄像放映館過的夜。他看著看著錄像,進人了睡眠狀態(tài)。他睡前曾反復(fù)地在身上藏錢,藏那張才交換來的一百塊的錢。后來,他睡著了。睡著的李寶做了個夢,夢見錢了?不,奇怪的是這一回李寶沒夢見錢,而是夢見爹了。他夢見帽檐胡款款走來。沖著他說快喊爹!原來帽檐胡就是自己的爹呀!李寶頓時跪下了……問題不在于李寶的爹如何成了帽檐胡——這當然是瞎做夢了,而是李寶究竟有沒有爹?或者說李寶的爹還有沒有?李寶自小就沒見過爹,娘從來沒與他提起過爹,但是李寶堅信他有爹,他的爹還在某個他不知道的地方生活著。李寶的信念從何而來?就憑娘的一句話。每當李寶問起爹的事,娘總是沒好氣地說你爹死了!就憑著娘的“你爹死了”這句話,李寶知道爹沒死。娘越說“你爹死了”李寶越知道爹沒死。
帽檐胡就要登場了,可這一回李寶并未席地盤腿坐在戲臺對面,而是匿在后臺。多少次當面目睹變紙為錢奇跡卻一直未獲其訣的李寶有了新的醒悟,他注意到一個細節(jié),帽檐胡在臺上表演的全部過程都是面對觀眾,從不曾暴露自己的后背。即使表演結(jié)束后下場,帽檐胡也是面不轉(zhuǎn)向。退步而下,直至隱人后臺。如果你仔細分析,帽檐胡的這種行為是不正常的,似乎掩飾著一個不可告人的秘密,而這秘密具體可能就掩飾在他的脊梁背上。李寶獲得了新發(fā)現(xiàn)后興奮異常,他決定潛入后臺,偵察帽檐胡的脊梁背。李寶相信帽檐胡變紙為錢的訣竅即將為他看破,自己距成功僅一步之遙。
潛入后臺的李寶的確發(fā)現(xiàn)了許多秘密,有了新發(fā)現(xiàn)后李寶反而感到很失望。比如他發(fā)現(xiàn)這些演員在臺上時盡管一個個衣裳華麗,風(fēng)光無限,像是都很有錢,但從后臺看起來卻全然一副窮困潦倒的樣子。他們正準備化妝,大多穿著陳舊齷齪的內(nèi)衣,面容黯淡,表情疲憊,姿勢慵懶。李寶還在桌上看到一條項鏈,竟是用錫紙糊的,李寶認出它是馴狗女人戴的,當初他在臺下看它銀光閃閃,以為真是寶石。李寶對此難以理解,他想,你們不是都很有錢嗎?帽檐胡變了錢肯定會分給你們一些的。更讓李寶失望的是帽檐胡。后臺上的帽檐胡竟然趿拉著拖鞋,穿著雙破了洞的襪子,兩只粗黑的腳趾頭露出,整個后臺因此彌漫著一股子臭腳的味道。
但這些并未令李寶決心把紙變錢本領(lǐng)學(xué)到手之信念有絲毫動搖。現(xiàn)在,帽檐胡又要登場了,李寶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到帽檐胡的身上,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到帽檐胡的脊梁背上。他甚至忘記了隱身,竟然是明目張膽地傍著帽檐胡,一直傍到幕布一側(cè)方才住腳。帽檐胡一人上臺了。帽檐胡開始表演了。帽檐胡向臺下展示過他空空而又細嫩的雙手,然后接過小姐遞來的報紙,撕成碎片。就要準備往空中胡拉手了!這一回再也不能看漏眼了,再也不能看漏眼了!此時的李寶已忘記了所處的所有情境,就在帽檐胡即將往空中胡拉手的一霎兒,驀地沖了上去……
可以想像李寶這一行動的結(jié)局了。
這一回,戲團并非僅僅將這個黑不溜秋的流浪兒一驅(qū)了事,他們知道一驅(qū)并不能了事。這個流浪兒已經(jīng)跟隨戲團好些日子了,他們一直想驅(qū)走他,一直驅(qū)不走。一直想甩掉他,一直甩不掉。結(jié)果流浪兒得寸進尺,竟然發(fā)展到公開竄到后臺,公開跟蹤起演員甚至要公開搶劫了。這一回一定要把這個問題處理了。若一勞永逸地處理這個問題。馬戲團沒有什么強制性辦法,最好當然是送派出所,讓警察送他回家,或是拘留他幾日。再出來他也找不到戲團了。但送派出所有何理由?還要何理由——這肯定是個小偷,不信搜搜他的身。戲團人搜了李寶的身,搜出了那張一百塊的錢。
戲團人說,果然是個小偷哩。
戲團人對帽檐胡說,查查少錢了沒?
帽檐胡掏出一疊一百塊一張的錢數(shù),說,我沒少。
其他人說,我也沒少。
戲團人說,肯定不知偷了誰的。
戲團人說,肯定是誰連自己兜里有多少錢都記不住了。
任李寶如何講述。如何申辯,如何哭鬧,都無濟于事,都無人相信他,戲團人也不愿意相信他,他們希望并相信從這個流浪兒身上搜出的錢就是他扒竊所獲,他們本來就謀劃要把這個流浪兒送派出所的,機會終于來了。
李寶被送進了鎮(zhèn)派出所。在派出所,李寶被訊問兩了個問題,一是為什么死纏著即死跟隨著馬戲團?二是這張一百塊的錢是怎么來的?對第一個問題,少年李寶死也不肯回答,因為這是他最神圣的秘密了,他覺得他就要成功了,而此時此際泄露自己的動機,無外乎使帽檐胡多了警惕,使自己前功盡棄。而對第二個問題,李寶如實坦白,卻無人相信,或者說戲團人不相信,
戲團人說,真是信口雌黃呀。
見狀,警察對戲團人說,好了好了,你們都回去吧,這里用不著你們了。
戲團人說,好了好了,我們都回去了,這里用不著我們了。
戲團人都回去了,都如釋重負的樣子。
那天下午,在那個小鎮(zhèn)上,面包車和拖拉機又都開來了,戲團人拆帳篷,拆喇叭,拆廣告牌子,又要搬家了。此時,他們又發(fā)現(xiàn)了李寶。這個李寶一如他們多少次見到的那樣,若即若離,時隱時現(xiàn),既像是躲避,又如窺伺,儼然一只時刻準備偷食的貓。戲團人乍一發(fā)現(xiàn)李寶簡直有點崩潰了,一時感到手足無措。后來,有人提議給派出所打電話。
戲團人把電話打給警察說,那流浪兒——小偷又逃出來了,正踩點準備再次下手哩。
警察說,他不是小偷,你們不用擔心。
戲團人說,不是小偷——那張百塊大鈔怎么來的?
警察說,的確是他用一百零一塊零錢換的。
警察說,證據(jù)很確鑿。
警察說,那張錢驗過了,是假鈔,你們說是偷你們戲團人的錢,難道你們誰攜有假鈔?
戲團人確實傻那里了。
那天下午,面包車嘟嘟叫著載著馬戲團的人先駛走了,然后是拉道具拉帳篷的拖拉機蹣跚著尾隨而行。少年李寶再一次攀上后廂,追隨著馬戲團去遠處旅行。拖拉機后尾筒排出的污煙再一次全部噴到了他的身上,遠遠看去,李寶又成了個秤砣。李寶搭在后廂上,時常騰出一只手按衣兜,那里揣著他的那張一百塊的錢。在派出所。警察叔叔問了他好一會兒,最后什么也沒責怪他,把他放了,而且錢也還給他了。這使李寶感到很滿足。當然我們可以猜到,警察并沒告訴他這是假鈔。
一霎兒,拖拉機駛?cè)胍粭l鄉(xiāng)間山路,從一片桃林中穿過。正是果樹開花的季節(jié),粉紅色紛紛揚揚,漫天狂舞,李寶又進入了虛幻迷離的狀態(tài),感到是漫天的錢在狂舞。
責任編輯 李春風(fē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