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以后,他站在重婚罪的被告席上,他也鬧不明白,傾訴欲為什么強(qiáng)烈到不能自己的地步,竟然不打自招地說出他和第三個女人夢幻一般的戀情。還有,大腦也不聽使喚地過電影似地閃回起過去歲月里他和兩個女人的糾葛,那一段一段交錯重疊的時空??墒?,過了一會兒,他的感覺卻又發(fā)生了變化,覺得一切都是云煙一般的縹緲,似乎那些事情從來都沒有發(fā)生過。他苦笑了,突然說出一句讓法官莫名其妙的話。他說:“男女之間的事情到頭來只能是一場虛空,所以才生出孩子來記錄一些什么,證明一些什么?!彼牟淮蜃哉?,他的傾訴,使得這個故事發(fā)生了出乎法官、原告、被告、辯護(hù)人意料的變化。
1
“我知道千頭萬緒的事正在等著你這個老總,你還非要去送我不成?”妻子問。
“是的?!彼c(diǎn)點(diǎn)頭,親自為妻子打開車門,左手平放在車門的上方,右手則輕輕撫著妻子的后背示意她上車。待妻子上了車,他也上了車。
他說:“從這兒到車站15分鐘,我讓你15分鐘之前吃了兩片乘暈寧,上車需要10分鐘,共40分鐘,藥力就開始管用了。你安心坐著,不要緊張,一點(diǎn)事兒也不會有的?!?/p>
妻子笑笑,味兒有點(diǎn)苦。說:“俺都坐慣火車了,不暈了,你還非要俺吃藥不行?!?/p>
我聽了妻子的話,眼前浮上一張蒼白的臉,偎在我的肩頭上,披肩發(fā)散亂在我的胸前。這難道也是命?兩個女人,一土一洋,一個徐娘半老,一個年輕放蕩,卻都是暈車的主兒。
他執(zhí)意把妻子送上車,安排好硬臥的席位?!爸袖伜茫桓?,又沒人坐在你的位子上磨蹭,你上去吧?!彼f著把妻子弄到鋪位上,幾乎是把她抱上去的,又給她脫了鞋。司機(jī)提著一兜水果也上車了。
他說:“先吃蘋果再吃橘子。放心睡吧,12個小時才能到家,我和列車員說好了,他會叫你的?;氐郊液煤猛鎺滋?,葫蘆灣,驢道子,馬蹄灣,這些地方都替我走走?!?/p>
妻子眼圈兒有點(diǎn)潮濕也有點(diǎn)紅潤,她看了丈夫一眼,低聲說:“這幾天我就不能為你暖腰了。下車吧,開車鈴都響了?!?/p>
他準(zhǔn)備下車。他又說:“多給咱娘一些錢。告訴蘋兒她大舅,他托我的事辦妥了?!?/p>
9點(diǎn)45分,98次特快正點(diǎn)從B站駛出。這時候,馮總的那位絕對能干絕對忠誠的司機(jī)兼辦公室主任已經(jīng)讓站長打開了貴賓室的門。站長迎接馮總落座后,說:“我就不打擾了,您還有貴客?!?/p>
馮總也不留他,反客為主地說:“不送了?!?/p>
站長說:“A城來的301次快車15分鐘以后正點(diǎn)到達(dá)?!闭鹃L是一邊說著一邊退出去的。
司機(jī)等站長進(jìn)了站長室便提著一個包走進(jìn)來。包是進(jìn)口塑料壓的,棱角可以割人。包里放著韓國藍(lán)土襯衫、藍(lán)士西褲,還有一雙藍(lán)士牌軟牛皮涼鞋。馮總換了包裝,點(diǎn)上一支“中華”,派頭十足。
我覺得我變成了另外一個人。這個時代最大的特點(diǎn)就是人人都學(xué)會了變,一會兒一種角色。我想,每一個人手里都拽著好幾張網(wǎng)。剛才,我拽著的這張網(wǎng),上面有家庭、親戚、朋友,還有事業(yè)、權(quán)力、金錢。此刻,我感覺著我拋開了這張網(wǎng),拽起了另一張網(wǎng),網(wǎng)上的內(nèi)容和剛才那張截然不同。
2
她歪了頭,會說話的眸子顯然是在問他,感覺怎么樣?看到我的第一眼你產(chǎn)生的第一個念頭是什么?
他燃燒著的眼睛也分明是在回答,我艷福不淺。
他和她的車子駛在一級公路上的時候,夏天的雷陣雨不期而至。一條又粗又長的閃電猛然侵入濃黑的云團(tuán)中,在雞冠花一樣的絮狀組織里抽動顫栗彎曲,讓云團(tuán)更加痛快地傾吐白色的雨水,而閃電則歡快地死亡,變做一條僵死的小蛇。
他問:“聽說你們報(bào)社正在討論老板們的婚姻和情愛?”
她哎了一聲,有點(diǎn)心不在焉的樣子。她把短裙下的一條腿壓在他的腿上。他抖索了一下,他看見了隱約的花蝴蝶。
他抗拒著自己的本能,問:“又有什么大作問世嗎?”
她用小手去擰他的大腿。他感覺著身體的一個地方纏上了她的目光。她似乎根本就沒有聽到他的問話??墒牵氚咽虑榕脙?yōu)雅一點(diǎn)兒,他有點(diǎn)惡作劇地澆來一瓢冷水,他說:“50分鐘以前,我和另外一個女人在這里擁抱分手?!迸藚s把冷水當(dāng)成一種刺激,急切地問:“你和她一定好來著,你還行嗎?你說說,她是一種什么樣的表現(xiàn)?”
我被懷里的女人嚇了一跳,她發(fā)起情來好像什么都不顧忌什么都不妨礙。
3
我感覺著全身的力氣都被掏空了,連思維也失去了物質(zhì)力量的支撐而變成一團(tuán)棉花。我努力去想她是什么時候走的怎么走的她什么時候再回來她是坐我的車去辦她的事嗎卻什么也想不起來。只是當(dāng)我勉強(qiáng)想起我的辦公室主任的時候我才放下心來。依靠慣性思維我想,有我的主任在什么事情都不會出婁子的。我想起床,馬上有一種惡心的感覺淹沒了我。再就是四肢無力,使得我像是抽去了筋骨一樣癱軟在床上一動不動。我想喝黑魚湯,可是女記者是不會給我做的。我記得她只讓我吃過一回煮面條,在一個晚上,在A城,還碰上那個小畫家外出寫生突然歸來。
我感覺著病了,渾身酸疼。我信步向郊外走去。我看見了孝婦河。我覺得很奇怪,孝婦河本來應(yīng)該是淄博的一條有名的河流,它發(fā)源自博山,向北流進(jìn)黃河。它怎么會流在這兒呢?可是,它分明是孝婦河。那不是淄川大石橋嗎?一點(diǎn)點(diǎn)也不錯。還有,查王水庫,煙波浩淼,好像一顆明珠鑲嵌在它的胸膛。水庫岸邊的一個身影更加讓我吃驚。這是一個20歲女孩的身影。她下身穿著一條洗得發(fā)白了的黃軍褲,“的確良”白襯衣扎在褲里,中間是一條真正的武裝帶。她扎著兩條小辮,頭上戴著一頂也洗得發(fā)白了的軍帽。她渾身透著一股英氣。我禁不住看自己,竟然是一身西裝革履,大腹便便,兩鬢染霜??墒?,我還是不能自已地叫出聲來,華,是你嗎?那個身影分明抖動一下,卻沒有回答我,也沒有朝我轉(zhuǎn)過身子,而是沿著岸邊向西走去。我猶豫了一下,也走上岸邊,去追趕那個背影。我看見了那張瓜子臉上的一對酒窩,我還記起了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在一個春日里向我投來的一瞥。
顯然,他的夢游癥又犯了。他常常一骨碌從床上翻身坐起,面孔蒼白,灰色的眼睛茫然無神。經(jīng)常是在房間里走來走去,和根本不存在的一個人翻來覆去地說著一些話。然后坐下來,拿出一張紙,寫下一行字——華,親愛的,吻你。然后,把紙折疊好,裝進(jìn)一個信封,用漿糊仔細(xì)粘好,寫上地址……
眾所周知,夢游癥患者在睡夢中能夠做出種種令人難以置信的復(fù)雜事情,即便是在神智清醒的時候來做這些事情往往也需要超乎尋常的意識和技巧才行,所以,他在犯病的時候做的這些事情也就不足為奇了。他犯病的時候可以寫信并且把收信人的地址寫得準(zhǔn)確無誤。他犯病的時候通常是在一個人獨(dú)居的情況下,白天黑夜都有犯的可能。他犯了病還可以梳洗打扮,衣冠楚楚地去漫游,然后回來再進(jìn)入夢鄉(xiāng)。不過,他絕不會在公開場合和業(yè)務(wù)活動中犯病。他犯病有點(diǎn)兒規(guī)律,往往是在和妻子鬧矛盾或者和情人狂歡幽會以后犯病。今天,情人去辦她的“公事”,悄悄地離開昏睡的他,他便穿上全套的韓國“藍(lán)士”神思恍惚地游到郊外的一座丘陵上。丘陵兩邊是高粱組成的青紗帳。他看見丘陵上站著華,還奇怪地看見淄博的孝婦河流到了魯南。他問,我給你的《理想、情操、精神生活》,你讀完了嗎?你覺得怎么樣?你說好極了?對。這本書鑄造了我的靈魂,我覺得年輕人應(yīng)該樹立遠(yuǎn)大的理想,這理想像孝婦河里的白帆。年輕人應(yīng)該具有美好的情操,這情操像六月田野里的野花……他看見她的眼睛里進(jìn)出嫵媚的火花。他很激動,小聲地說,讓我握握你的手好嗎?女孩歪了頭看著他,腮上的酒窩一旋一旋的,眉毛一揚(yáng),格格地笑起來,甩下一串銀鈴跑進(jìn)青紗帳里去。
他目光呆滯地漫游回來,又足足昏睡了三個鐘頭她才回來。她在外面喝了很多酒,面若桃花。
她說:“天底下的總經(jīng)理是不是都是蒼蠅?”
他說:“那是因?yàn)橛心氵@樣的血?!?/p>
4
雖然抽著“中華”,穿著韓國衣戀集團(tuán)生產(chǎn)的“藍(lán)士”,站在A城五一立交橋黑暗的角落里,馮總還是感覺著有點(diǎn)兒做賊的心態(tài)。
立交橋是三層的。中間一層走人,晚上便有一對對的戀人在不大光明的角落里干一些事情。過一會兒我絕不會呆在這種地方,我還沒有狼狽到這般地步。想到這兒他苦笑了。他看了看腕上的瑞士梅花表,他這是第20次看表了,幾乎每兩分鐘就要情不自禁地看一次。9點(diǎn)半差一點(diǎn)點(diǎn)的時候,他瞅見昏黃的路燈下,一個瘦高個年輕男人駝著背拖著一個行李架子車從那個大門里走出來。門口不斷地有男人和女人進(jìn)進(jìn)出出,唯獨(dú)這個男人讓他產(chǎn)生了關(guān)注的興趣。憑感覺他猜出這個男人是誰。男人慢騰騰地走著,他知道男人是向著8路公交車車站走去的,男人要從那里到火車站,然后坐上一趟火車去讀一個進(jìn)修班。
他第21次看表,9點(diǎn)45分。他等不及了,他溜進(jìn)一個單元房?!拔覄傄鋈サ??!迸浾哒f。
“也許……你還沒有平靜下來?!彼粺o醋意地說。
“你說什么呀。要不,現(xiàn)在就來吧?!迸藵駸岬哪抗饫p上他,顫顫的胸脯挑逗著他。
女人又說:“我把被褥都換了?!?/p>
他說:“事情并不如此簡單。我們還是走吧。”
他掏出一串鑰匙,提著。鑰匙金晃晃的,女人的眸子亮得灼灼。她伸手把鑰匙搶過去,說:“兩室一廳?”他點(diǎn)點(diǎn)頭,又補(bǔ)充一句:“不過,面積挺大,用你的名義買的?!?/p>
“你不怕重婚罪?”女人問。
他說:“沒有第三個人知道的。那個地方特僻靜特幽雅,什么我都布置好了,吃七天住七天樂七天保證不用出門不用下樓。”
女人用眼白撩他。他知道,這是情熱的信號。女人的粉腮變得艷紅。她顫聲說:“讓我下地獄我也和你好?!?/p>
他們?nèi)チ藢儆谒麄兊姆孔印?/p>
5
他從那房子里出來的時候另外的一個老毛病又犯了。嗡的一聲,大腦出現(xiàn)五六秒鐘的空白狀態(tài),在這種空白里,思維能力消失了。如果把大腦比作一個輪子,那么此刻輪子停止了運(yùn)轉(zhuǎn)。他變成一根木頭,麻木,呆滯,兩眼茫然,面色灰白。行動停止,一動不動。
他知道是什么原因造成的這種癥狀。他必須馬上離開那房子,盡管那里邊充滿著神魂顛倒的誘惑。女記者不得不讓他離開,她也不行了。
他應(yīng)該回家了。
車子離他的家愈來愈近。
我承認(rèn),害怕愈來愈緊地纏著我。我怕什么呢?我怕一個丈夫的義務(wù)。妻子和我鬧和我吵就好了,那樣我就可以乘機(jī)逃脫那種義務(wù)了。妻子不會那樣子的,她早就應(yīng)該知道我的不軌,可是她默默地一句難聽的話也沒說。她恪守著幾十年如一日養(yǎng)成的婦道,端上補(bǔ)養(yǎng)的飯菜,溫上補(bǔ)養(yǎng)的酒,當(dāng)然,首先是備好溫?zé)嵯嘁说南丛杷?,讓我痛痛快快地洗上一個澡。然后,小聲地說,早一點(diǎn)休息吧,你累了。我躺下以后,她就會偎到我的身邊,用還算豐潤的身子貼緊我,幽幽地看著我。我的尷尬開始了,我愈是努力愈是無用,往往急得一身汗,卻什么事兒也干不成。我說我老了。她說我懂,我只剩下了一個名分……唉,也好。這一次,我卻不想重復(fù)過去的尷尬。自從買了那個房子,我就有一種負(fù)罪感,我就想補(bǔ)償她一點(diǎn)什么。我知道什么樣的補(bǔ)償對于她最是補(bǔ)償。想到這兒,我從內(nèi)衣口袋里掏出一盒藥丸。
他嘟噥了一句:“不知道這玩意兒管用不管用?”
司機(jī)一本正經(jīng)地說:“馮總,您放心,絕對管用。再有10分鐘您就到家了?;氐郊疑┳咏o您溫上一壺五糧液,正好用她的酒發(fā)藥力……”
他打斷司機(jī)的話,說:“我吃?!?/p>
他用一杯半涼的開水送下去了三顆黑乎乎的藥丸。
“唉,五十的人了,還不知道愛惜身子,額頭都青了,眼睛都凹進(jìn)了……”妻子說。
他說:“把電話聽筒拿起來放一邊去,把手機(jī)關(guān)死,今晚一概不接。吃完飯,關(guān)門睡覺?!?/p>
妻子痛快地哎一聲,按照他的吩咐去做。喝下最后一小杯酒,他感覺著身體里有一種異樣的滋味開始了膨脹。他不等把酒喝完就把妻子抱上床,表現(xiàn)出一個男人的雄偉……
妻子滿足地躺在他的身邊,一只手輕輕地?fù)崦饣纳碥|,兩眼淚汪汪的。他早已經(jīng)進(jìn)入夢鄉(xiāng)了,沉浸在深深的睡眠中。
妻子想,他這一輩子這是第二次打呼嚕。第一次,那是在什么時候呢?想起來了,那是在1973年,他因?yàn)橥稒C(jī)倒把罪被關(guān)了三年,出獄后第一個晚上,他和我睡了一個好覺。那晚他也打起過雷聲一樣的呼嚕。
他呢?他覺得自己是一個蝌蚪,在一個池塘里游得很自在。慢慢地愈變愈大,大成一條魚,又變成一個人,來到秋天的野外……
6
夜半時分,有一只夜貓子飛過城市的上空,證券交易大廈光怪陸離的霓虹燈嚇得它不敢停留,甩下一串尖笑溜走。這樣的尖笑肯定會讓一個山村發(fā)抖,而對于一座現(xiàn)代化的城市卻只能是一聲鳥叫而已。
妻子為了讓丈夫休息得更好便離開那張毫華的24K鍍金架的席夢思進(jìn)了她的房間。這個來自小鎮(zhèn)的女人改變了過去的生活習(xí)慣,不再夜夜和丈夫廝守在一張床上,而是躺在屬于她的房間的一張雙人床上。半夜,她被丈夫窸窸窣窣的穿衣聲驚醒,她知道丈夫的毛病因而不大害怕。她在朦朦朧朧的蓮花燈光的映照下看見丈夫穿戴齊整,一身韓國的“藍(lán)士”,來到落地窗前,拉開窗簾。窗外水銀燈光把丈夫照得周身蒼白。丈夫不再動一動,木樁一般直立在那里。她不敢過去打擾丈夫,她知道丈夫還在夢中。
我感覺著自己來到了秋天的禾場。
谷垛的金字塔一座一座,天上的星星一顆一顆。禾場很干凈,明晃晃的。一溜溜剝了皮的棒子形成一道道金黃的丘陵用草苫子蓋著。秋風(fēng)很涼但是一點(diǎn)也不讓人害冷。風(fēng)里頭夾雜著谷穗和苞米的芳香。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心肺頓覺清爽,白天在大都市里沾染的污濁被秋風(fēng)刮跑了,心肝脾肺腎變得干干凈凈。有一些螢火蟲飛來飛去。我逮住一只,從禾場里撿出一把“苞米褲子”,扒去老皮臟皮,只剩下里邊又白又潤的一層,做成一個燈籠,把螢火蟲放進(jìn)去,燈籠頃刻發(fā)出暈黃。我知道,華最喜歡螢火蟲了,她在“高三”的時候曾經(jīng)寫過一篇螢火蟲的散文,老師很喜歡,我也很喜歡。我想,她一定在禾場里等著我,我要把燈籠送給她。她雖然到城里念了,書,卻依舊喜歡山村,喜歡秋天的禾場。我尋找著她,穿過一垛又一垛的谷垛。終于,我在一座谷垛的頂上看見了華。我爬上去,坐到她的身邊。她用一只小手托著腮,呆呆地看著夜空。我把螢火蟲送給她,她莞爾一笑,像黑夜里的一朵扁豆花。她打一個寒戰(zhàn),說我冷。我小心翼翼地脫下外衣披在她的身上,她輕輕地靠到我的身上,螢火蟲的燈籠捧在她的手里。
我說我要是不小心成了反革命坐了牢怎么辦?如今誰都有這種危險(xiǎn)。
她說我等你,十年,二十年。
我說我要是很窮很窮,一輩子都是一個社員,一天只掙十分工,你還跟我嗎?
她想一想,說,有一床被,咱們兩個人蓋;有一碗飯,咱們兩個人吃。咱們一塊兒下地干活,一個人掙十分工,加起來就是20分。
她輕聲唱起了黃梅戲,樹上的鳥兒成雙對……我輕聲地跟上,和她一塊兒唱。
這時候,妻子在另一間房里看見丈夫像一具軀殼,直挺挺地從落地窗前向席夢思走去。走到床前,直挺挺把自己摔在床上。
妻子知道,丈夫仍然沒有醒來。
7
司機(jī)問:“馮總,去哪里?”
他說:“市中區(qū)公安局?!?/p>
他從鏡子里看見司機(jī)的濃眉抖了抖,便又說:“去買戶口。山東興起一種‘地方糧票’,三千塊一個,山東境內(nèi)有效,城鎮(zhèn)戶口?!?/p>
司機(jī)說:“嫂子真有福?!?/p>
他說:“你大嫂是用賢惠來換福喲?!?/p>
司機(jī)笑了。說:“其實(shí),大嫂這樣的女人是最鬼的?!?/p>
他嘆一口氣,說:“真夠我嗆的。大姨子一個,二姨子兩個,三姨子兩個,要買,必須買五個。要是少了,好事就會變成壞事。”
我的一種感覺愈來愈清楚凸出,我覺得我是一頭獅子,身上長滿虱子,一只只又大又胖,吸著我的血,吮著我的肉。我想擺脫它們,卻怎么也擺脫不了。
公安局長是一個幽默的角色。也許是他碰上了應(yīng)該幽默的主兒,不大好嚴(yán)肅。
“怎么老兄,嫂夫人還有如此權(quán)威?”
“咱們是自覺革命,敬獻(xiàn)忠心?!?/p>
“算啦,你這叫‘攘外必先安內(nèi)’,哈哈。聽說,”局長壓低了聲嗓,說,“馮總在A市可是風(fēng)云人物,不要金屋藏嬌呀。”
我這張?jiān)撍赖哪槻粻帤獾刈兗t。年輕時候我是出了名的大閨女,年紀(jì)大了,臉皮子仍然很薄。馮總想。
我把老馮敲準(zhǔn)了。老朋友了,應(yīng)該給他提個醒。傳說他在A市泡上了一個嫩妞,看來傳說并非傳說。局長想。
“老兄弟了,我就不怕犯職業(yè)病了,當(dāng)心趕上90年代的一種時髦,玩玩重婚,引火燒身?!?/p>
“嘿嘿,咱還不大夠格,那是一種富貴病?!?/p>
“甭謙虛。堂堂總經(jīng)理,吃喝嫖賭都能報(bào)銷,90年代的女演員、女記者、女大學(xué)生們追的就是你們這些‘星’。”
“怎么,局長大人,準(zhǔn)備立案審查呀。”
“我還管不著這一段。談?wù)務(wù)掳?,五個戶口,我批了,數(shù)量破格,照顧一下老、老嫂子。錢可是一分也不優(yōu)惠,一萬五千塊。你有的是票子,與其讓它流到那種地方,不如讓它為老嫂子辦點(diǎn)實(shí)事。老兄恕罪,今天我這是怎么了,張口就想咬你?!?/p>
我在心里說,小子,你還真的冤枉了老大哥。嫩妞是泡了,檔次也絕對是一流的,卻沒有花幾個錢,就是買了一套房子,幾萬塊錢。比起那些千金買一笑的主,我是一個莊戶刁。
妻子滿面淚水地感激他。
“我沒有想到俺的命這么好?!逼拮映槠f,“俺真的不知道怎么樣來報(bào)答你。有時候俺想,我委屈了你,你是一個大人物,應(yīng)該找個小的俊的,可是那法律又不讓。要不,給你找一個相好的吧……”
他說:“純粹是胡思亂想。趕快去給他幾個姨送信,拿著公安局長的批條?!?/p>
妻子破涕為笑,說:“你給俺娘家辦了那么多事情……你在俺家里都快變成神仙了。”
他說:“還不都是為了你?!?/p>
妻子鄭重其事地點(diǎn)點(diǎn)頭。
隨即,便是一幫一幫的親戚來看他,來感激他。
不久,他接到A城一個電話。女記者說:“我懷孕三個月了,你應(yīng)該明白這意味著什么。”
他說:“畫家同志可是天天和你在一個床上睡覺?!?/p>
女記者哭了,說:“我心中有數(shù)?!?/p>
他趕緊說:“我馬上去,三個月還來得及?!?/p>
女記者大聲說:“不!我要生下這個孩子。讓老大獨(dú)占150萬太便宜她了?!?/p>
他吃了一驚,問:“你說什么呀?什么叫150萬?”
女人冷笑。說:“莊戶刁,我知道農(nóng)民的最大特點(diǎn)便是哭窮,藏富。”
他說:“你、你不是雅得從來不談錢嗎?”
女人叫:“雅到極致便是俗。”
他還是給她送去了鹿血膏。
8
七個月以后,大雪覆蓋了A市。
孔膳堂搞起了鴛鴦火鍋城,很火爆。
他要請女記者和她的女友,一位嬌小性感的單身女郎。
女記者要了黑魚、牛百葉、甲魚肉片,她說:“我還在月子里,需要補(bǔ)一補(bǔ)。”可是,她的腰圍在他看來比懷孕前足足長出七八公分。他很平靜,過去見面10分鐘必須上床的習(xí)慣如今改了。他說:“你丈夫把你養(yǎng)得很肥呀。”一句話就把女記者氣得眼淚都流出來了。她蘸著辛辣嚼著黑魚說:“他不養(yǎng)我誰養(yǎng)我,七八個月你鉆到哪里去了?”他趕忙賠上笑臉,說:“該罰。我喝下這杯酒還不行嗎?”說著他便仰脖灌下那一大杯扎啤。這時候,那個女人脫下羊毛絨大衣,露出上身的花皮馬甲。她說:“馮總,可以給支煙嗎?”他說:“對不起,我覺得你不會吸煙的?!彼f:“是嗎?那你是看低了我。”“她用纖細(xì)蒼白的食指和中指輕輕夾住馮總遞來的“中華”,眼睛撲閃著看定馮總,那意思他明白,是要他給她點(diǎn)煙。他只好從命。女人吐出一串白色的煙圈,說:“馮總,兩邊應(yīng)付的滋味如何呀?”他沒有回答她的問話,而是反問一句:“單身女人的滋味又如何呢?”她笑了,樣子像媚態(tài)的小貓。說:“天下可是沒有真正單身的女人,單身女人最不孤單?!?/p>
他說:“你有很多男朋友吧?”
她說:“為什么不呢?”
他說:“你很坦誠?!?/p>
她說:“為什么不呢?我不像你們見了面就一個勁地痛苦。”
他又灌下一大杯扎啤,眼淚汪汪地,說:“主要是有人在不停地制造痛苦?!?/p>
女記者習(xí)慣性地翻著眼白,說:“什么意思?”
他沉吟片刻,說:“我真有點(diǎn)兒欽佩你的獻(xiàn)身精神。既要一夜風(fēng)情萬種,又要甘做他人土地,讓一顆種子扎根、開花?!?/p>
那個小女人很開心,說:“大老板吃起醋來也真有意思。”
他說:“主要是想爭取到洗尿布的權(quán)利??墒牵哪甑呐σ矡o濟(jì)于事。”
那個小女人看著女記者,說:“你還真應(yīng)該為馮老板生一個孩子,也許長大了又是一個情種?!?/p>
女記者吞下一口牛百葉,上面沾著汁汁水水。她叫:“小姐,牙簽?!彼贿吿扪?,一邊說:“噢,你說什么?他不配,別看他是一個什么老板。我的地里不長壞種!”
桌子下邊,她的小腳卻從皮鞋里抽出來蹬在他的大腿上,溫柔地轉(zhuǎn)了一個花。
我明白她的意思,她是在用小腳告訴我一種事實(shí)并想讓我承認(rèn)??墒俏矣X得那事實(shí)太復(fù)雜,太麻煩,只好裝糊涂。
他說:“我倒是為你們的女兒準(zhǔn)備了一份禮物。”
女記者說:“什么呀?快拿出來看看?!?/p>
他說:“我要親自送到你們的家中。你們,哈。”
那個小女人拍著兩只小手叫:“馮總,有風(fēng)度?!?/p>
女記者卻說:“什么呀,他是一個欺負(fù)老實(shí)人的壞蛋?!?/p>
外面的雪還在下著,掩蓋著大地上的各種景象,努力讓世界變得純潔單一一點(diǎn)??墒?,蒼天的努力顯然是一種徒勞。
從宴席上走出來,女記者問:“你還行嗎?”
他說:“你指的是什么?”
女記者說:“紳士風(fēng)度。”
他笑了,說:“酒是好東西?!?/p>
他們進(jìn)了女記者的家,他們——包括那個小女人。他很熟悉這個單元房,他在這里留下過不少的男人的東西。
年輕畫家殷勤地給妻子扒著外套。
這件大衣是我給她買的,在北京的秀水街。馮老板想。媽的,女人。
那個小女人和女友的丈夫開著無傷大雅的玩笑:“還有一個要你伺候哩?!?/p>
年輕畫家忠厚地笑著。
女記者介紹:“這位是馮老板?!?/p>
年輕畫家看了看他。
他說:“想必這位就是您的先生了。你好。”他主動伸手,握手,熱情,大方,有點(diǎn)反客為主。
年輕畫家有點(diǎn)拘謹(jǐn),對他也很陌生。
他問:“怎么,夫人沒有向你說起過我?”
女記者紅臉了。
我敢肯定,這個家伙見到所有情婦的丈夫都會這樣優(yōu)雅,這樣居高臨下。我得挫一挫他的風(fēng)度。她想。
女記者偎到丈夫身邊,嬌嗔地說:“大衛(wèi),怎么不把咱們的女兒抱出來讓馮先生看看呀。”
“哎?!鼻嗄戤嫾掖饝?yīng)著,把嬰兒抱出來了。他把嬰兒收拾得很好。
我也許應(yīng)該謝謝你。我在心里說。我的眼睛卻疾速地打在嬰孩的臉上,停留幾秒鐘.記住一些什么。又迅疾地去看年輕畫家的臉,卻感到一片茫然。
那個小女人始終微笑著看看嬰孩,看看馮總,又看看年輕畫家。她的笑始終如一。
女記者有些擔(dān)心,有些慌亂。沖茶去,卻把暖瓶的開水倒在了客人的茶碗里。
馮總及時地從懷里掏出一個緞錦盒子,打開,里邊的紫絨上嵌著一塊白玉,長命鎖的形狀。
他對著年輕的夫妻說:“我代表我的公司全體同仁衷心祝賀你們可愛的女兒的誕生?!?/p>
年輕畫家說:“太貴重了,實(shí)在不敢當(dāng),實(shí)在不好意思?!?/p>
女記者卻說:“馮總的厚意我領(lǐng)了。這長命鎖真漂亮?!?/p>
9
我覺得鉛塊一樣的高天是專門陰給我看的。它像鬼臉一樣丑惡。她顯然給了我某種暗示,可是,她又在別人、尤其是那個丈夫面前給了我絕望。我感到一陣陣心疼,我第一次感覺到六神無主。
回到賓館,他對司機(jī)說:“拿一瓶五糧液來,再出去買兩只佛手。”他的車子后邊永遠(yuǎn)放著一箱五糧液,喝光了再放上新的。
司機(jī)看著他的臉,小心地說:“胃里啤酒夠多的啦?!?/p>
他說:“弄來你去睡覺,別管我,今天夜里我還不知道游到哪里呢?!?/p>
一座都市在雪夜里沉寂下來,只有雪片沙沙地落著。
他用左手攥著酒瓶子讓它底朝上,厚嘴唇含著瓶口,咕嘟嘟讓酒洶涌而入。喝一大口酒,他咬牙切齒地罵一聲婊子。再喝一大口,然后便是一連串的發(fā)問:“你像誰你像誰你說呀你這個小雜種?!?/p>
一會兒工夫,一瓶五糧液便干凈徹底全部地消滅之。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在很大的套間里轉(zhuǎn)開了圈子。嘿嘿,想叫我吐嗎不會的你這個臟胃折騰我吧你頂多像只皮筏子在大海里翻騰黃水涌到了喉嚨把嘴唇閉緊我就是不吐不吐一點(diǎn)點(diǎn)也不吐我、我是一個混蛋播下自個的種子卻無法去認(rèn)哈哈……
夜半時分,大雪停止,沒有風(fēng),雪野死一般靜。
有一個男人溜出賓館。穿戴極為考究,意大利進(jìn)口水獺領(lǐng)皮大衣,老人頭軟牛皮棉鞋,韓國藍(lán)士西褲,清一色名牌包裝。可是,他的頭發(fā)卻是蓬亂的,眼睛也直勾勾的像死魚的一樣。他機(jī)械地走著,多虧路上沒有車輛,否則他會自己撞到車子上去的。路很滑,一片冰雪,他不時地摔倒,摔倒的樣子被動而僵硬。摔倒了接著又爬起來,爬起來的樣子也很機(jī)械而笨拙。
他跌跌撞撞出了城來到市郊的一個古鎮(zhèn)。
鎮(zhèn)子上有一棵古槐,白雪覆蓋,它變成一棵圣誕樹只是沒有燈串。男人站在槐樹下邊,兩眼直勾勾地看著抑或說對著茫茫黑夜。
我看見另一個我900大折腰地站在槐樹上.脖子上吊著一個鐵皮牌子,牌子上寫著“投機(jī)倒把犯馮XX”。兩條胳膊吊在肩膀上垂直落地,手背上青筋暴凸。黑夜的我看見另一個我處在中午時分,太陽酷熱,我的面龐上卻趴滿了冰涼的豆粒般大小的汗珠子。我不用眼角去瞅街邊,我知道我在盼著什么。她真的來了,我知道她一定會來的。下身還是洗白了的軍裝,腰間還是武裝帶,白襯衣還是扎在褲里。她走得急匆,提著一罐綠豆湯。她走到我的跟前停下來,低垂著眼睛看看圍觀的人群。她把頭揚(yáng)了揚(yáng),兩條小辮甩動一下,一對小酒窩旋了旋,似乎是下定了一個決心。她盛上一碗綠豆湯,雙手捧著送到我的嘴邊。
我聽見另一個我和她的一段對話。
喝吧,看看你的唇。她說。
我的鼻子發(fā)酸,吧嗒有淚珠掉進(jìn)碗里。我雙手接過碗來,咕咚咕咚喝個凈光。
我氣喘吁吁地說,華,我是一個壞人,而你、你卻是武裝部長的女兒。你離開我吧,別讓我牽連了你。
我,我可以跟著奶奶在農(nóng)村生活。我顧不了那么多,我只知道,我愛你。她眼淚汪汪地說。
我說,你不怕、不怕因?yàn)槲业氖碌⒄`了你的前程?
華緩慢地?fù)u著頭,說,愛就是一種犧牲,不是嗎?
我記得那天是1970年的7月13日。
(可是,他的檔案里有一條記得清清楚楚:1970年7月1日,馮XX因犯投機(jī)倒把罪被章丘市人民法院逮捕,判刑3年。1983年,該案由章丘市人民法院予以徹底平反。)凌晨五點(diǎn),他的司機(jī)端來了不知在哪里熬好的大棗桂元湯。推開馮總的門,司機(jī)看到他頭朝下伏在地上,左腿伸得很直和身子形成135°角朝東北方向指著,右腿則滑稽地羅圈著……但是馮總換了裝,穿的不再是到女記者家里去的時候的高級平絨夾克,而是意大利進(jìn)口水獺領(lǐng)皮大衣……大衣上還沾著一些泥水。
10
春天來了,我預(yù)感到今年的春天要有一些難纏的事情發(fā)生。隱隱約約,我也覺得身體發(fā)生了某種變化。農(nóng)村的一方方池塘先是從周圍發(fā)出吱嘎嘎的斷裂聲,我看到原來的一大塊冰砣子從池塘的幫沿上斷裂下去,產(chǎn)生一道寬寬的裂縫。接著,綠水慢慢地泛上來,汩汩地冒著泡兒。一大塊冰也慢慢地下沉。春天的陽光是橘黃色的像文火一樣溫?zé)嶂鴱亩熳邅淼氖澜?。池塘的冰在白天里分裂了,三塊,四塊,五塊,無數(shù)塊。春水溶溶,包融著越來越小的冰塊。往年,看到這樣的景象我都會停下車子,感受到一種欲望的勃發(fā)。今年,我也停下車子,佇立在池塘邊,可是,心如止水,池塘里的景象激不起我的聯(lián)想,肌體里的某種欲望死灰一般沒有一點(diǎn)點(diǎn)沖動的表現(xiàn)。我爬上車子回到城市。陽臺上的雞冠花紅的綠的紫的已經(jīng)開放,葉片和花芯柔軟地卷曲包容像許多女人的上下唇組合在一起,枝梗充血陽剛氣十足地舉著長劍直插葉片和花芯的陰柔。我一直喜歡雞冠花,為什么喜歡卻是一個秘密保存在我的心中。今年的春天,我觀賞著雞冠花也覺索然。
我真切地感受到,作為一個男人,某種能屈能伸能抑能揚(yáng)的欲望消失了。
他的面龐變得蒼白,棱角也柔和了許多。他的頭發(fā)變得干枯而很少光澤。他一反往常的兩眼不是炯炯有神而是茫然呆滯,經(jīng)常地打哈欠,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晚上早早地上床睡覺,對體育新聞和股市行情也不再興致勃勃。
他說:“我只有一種欲望了,睡覺?!?/p>
四月的一天,女記者來電話,話說得要多纏綿有多纏綿?!澳銇硌?,快一點(diǎn)來呀。”
他說:“我病、病了?!?/p>
她說:“這怎么可能呢?”
他說:“腦袋有點(diǎn)兒問題,醫(yī)生讓我靜養(yǎng)?!?/p>
五月的一天,女記者又一次來電話,電話里已是聲淚俱下?!澳阃宋覇?你一定是喜歡上了別的女人。她好嗎?她是誰?”
他哭笑不得,說:“扯淡?!?/p>
她說:“那你快來吧,一分鐘也不能等了,我們房子里的雞冠花嬌艷欲滴?!?/p>
他支支吾吾地說:“我、我去,馬上去。”
五月里的一天,距離那天只過了48個小時,女記者又打來電話。她說:“你想溜號是不是?”
他說:“不是,不是。我有病?!?/p>
“什么病你說?!彼?。
“什么病以后你就知道了。”他放下電話,又關(guān)閉了手機(jī)。
過了一陣子,他打開手機(jī),一個電話隨即而至。女人在電話里說:“我懂了,你想逃避,你知道你到了應(yīng)該付出一些什么的時候了,所以你想逃之夭夭?!?/p>
他說:“你這是什么意思?”
她尖利地叫:“我的意思是你必須馬上來!”
他哈哈大笑,說:“我、我不行了。”
她停止了咆哮,但僅僅是幾秒鐘,隨后便是歇斯底里:“你放、放屁。別演戲了,我的馮總,我的莊戶刁。我把話說白了,你要溜號可以,給我錢,很多的錢。我為你付出了青春、愛、肉體,我還為你……你明白。你不能就這樣一毛不拔地溜走。”
他說:“我吃了一個蒼蠅,小姐,真的?!?/p>
女人在電話里又哭了,是那種劇痛的哭。一邊哭著,一邊訴說:“我、我不是那個意思,我不要錢,真的不要錢,我要你,只要你來了一切就好了。嗚嗚,我發(fā)現(xiàn),我實(shí)在是離不開你了?!?/p>
我發(fā)現(xiàn)我變得異常平靜。
他說:“對不起,我想,咱們應(yīng)該結(jié)束了。”
她不再哭泣。她開始謾罵:“你是一個無賴,你這樣逃跑,我會、會、我會殺了你。”
他干硬地笑起來,說:“小姐,請便吧?!比缓?,把電話扔掉。電話里傳出女人的嚎啕大哭聲。
他不去管她,點(diǎn)上一支“中華”煙,悠然地吐著漂亮的煙圈。
不知什么時候他的司機(jī)進(jìn)來了,說:“馮總,這件事讓我去辦吧?!?/p>
他點(diǎn)點(diǎn)頭。他很奇怪,他怎么一下子變得如此冷酷。
司機(jī)帶去了他的五千元錢。他想吩咐一點(diǎn)什么嘴唇動了動而終于什么也沒說。一天后,司機(jī)回來了。司機(jī)說:“我找到了記者小姐。我說,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男人和女人好到這個份上也該有個頭了。請你不要再去找馮總,馮總也不會再來找你了。這樣悄悄地分手對大家都好。馮總說,房子送你了。她說,我、我就值那座破房子錢?他必須給、給我50萬元以上才行。我苦笑了,說小姐,你可是一個層次很高品位很雅的女子,那樣不失了你的身份嗎。她說,我不管。他必須馬上給我。要不,我、我黑道上也有朋友,我要讓黑道上的朋友替我去要。我想,馮總,這事兒你不必?fù)?dān)心,文化人大都是‘口頭革命’。當(dāng)然,我不會讓她嚇住。我說,你若糾纏下去,我是不會客氣的,這件事馮總已經(jīng)交給我辦了。小姐,我的情況你是了解的,我可是監(jiān)獄大學(xué)畢業(yè)的,兩進(jìn)‘宮’,都是因?yàn)楹诘郎系氖?。黑道上你也許有朋友,我本人可就是黑道上的人。咱們不妨較量較量。那個女人聽了我的話便哭,哭了個昏天黑地。后來,還好,她冷靜下來,說,你回去吧,告訴你的主子,從今后井水不犯河水好了。”
11
在這個世界上,妻子畢竟是最了解他的女人。他什么話也沒有和她說,她卻似乎什么都知道了。她說:“我覺出你的身子有了病。別急,無所謂了,咱們都老了。只是……”下面的話妻子沒有說出來,他也明白妻子想說什么。他說:“這樣也好?!逼拮有α?,那笑有點(diǎn)兒苦味。
妻子默默地看守著家,干一些家務(wù),晚上到她的房間里去睡覺。似乎什么事兒也沒有發(fā)生,她一點(diǎn)點(diǎn)牢騷的話也沒有,更不去做難為他的事??墒?,他還是發(fā)現(xiàn),妻子讓他的飲食發(fā)生了一些變化。中午,只要他在家就餐,妻子都會給他做一道烏魚湯下酒,五糧液里也泡上了枸杞子,妻子勸他每次只喝五小杯約二兩半。早晨,韭菜籽與粳米熬粥。晚上,她又將家雀肉剁碎與大米一起煮粥,放人雀蛋兩個,再加蔥鹽。菜呢,則是黑豆燉狗肉。
他說:“你這是讓我壯腎補(bǔ)陽呀?!?/p>
她還有點(diǎn)不大好意思,垂下眼皮,說:“你可別往壞處想俺。俺看過一份《家庭報(bào)》,報(bào)上說中老年男人有健康的性生活能調(diào)節(jié)身心功能,對延年益壽有作用?!?/p>
他笑了,說:“虧了你”
她急忙搖頭,說:“哪里話,俺活得挺好的?!?/p>
他嘆一口氣,說:“養(yǎng)老的錢我都給你準(zhǔn)備足了。孩子上大學(xué)、讀研究生、留洋的花費(fèi)我也存夠了。你可以出去跳跳老年迪斯科,到老家游游山玩玩水,活得滋潤一點(diǎn),悠閑一點(diǎn)。”
他不再頻繁地出差,尤其決不去A市,A市的業(yè)務(wù)全部交給一名副總。
他安心地在公司里指揮,做生意。
日子也就平安地過去了許多。
他開始有了閑暇。他穿上休閑服裝,呆在書房里練字。年輕時候他就喜歡書法,后來,官場、商場、情場幾十年,一點(diǎn)點(diǎn)工夫和心緒都沒有。如今工夫和心緒似乎都來了,他便又拾起過去的愛好。每天凌晨,他沿著光明路跑上五公里,然后洗漱,然后便一頭扎進(jìn)書房兩個鐘頭,寫上幾百個大字。
妻子比較滿意他近期的表現(xiàn)。
妻子的心緒顯然一天比一天好起來。他們家是雇著一個勤快的山村女人做保姆的,家中的一切雜務(wù)根本就不夠保姆干的,可是,妻子還是和人家搶著干。菜買來的時候大約九點(diǎn)鐘的樣子,妻子放下手中的毛衣便去殺魚剖肚刮鱗。保姆說:“這活兒我來干好了?!彼f:“這是老板吃的一道菜,必須由我來做。”她做得一絲不茍非常講究。烏魚的內(nèi)臟洗得一丁點(diǎn)也不剩,一兩片魚鱗她也要堅(jiān)持著刮凈。姜絲切得像一根根牙簽,蔥片切得像一頁頁紙錢。她專門買來上海的不沾油名牌電火鍋,專門從市場上選用綠豆粉皮。為丈夫做著這道菜的時候,她系上漂亮的圍裙,剪去長指甲,把手洗得露出細(xì)密的紋理。她站在不銹鋼爐灶前,眼睛瞇成一條線,手兒忙得陣陣歡。
保姆說:“太太,你真有福?!?/p>
她說:“是嗎?我的耳朵垂子又大又彎,相面的說我的命里有富有貴?!?/p>
保姆說:“那是。您這樣的日月,哪一個女人過上一天也是前世行善修的?!?/p>
她澆上一點(diǎn)醋,一點(diǎn)辣椒油,說:“可惜老了。”
“太太,您可是一點(diǎn)點(diǎn)也不老??瓷先?,四十歲的樣子。”保姆說。
她格格地笑起來,那笑聲很好聽。她問:“你看著老板還年輕嗎?”
保姆想了想,說:“前一二年,老板好像很年輕,衣裳又華貴,人要多派頭有多派頭。最近一段時間,也就是從春天開始,老板頭發(fā)白了許多,眼角的皺紋也密了深了,人顯得老了點(diǎn)兒。”
她又一次格格笑起來,說:“他也該老了。男人該老不老是個禍害?!?/p>
妻子顯然一天比一天更加滿意自己的日月,因此腰身變得柔軟,走在路上也能扭擺起來。臉龐竟然紅潤,買了“清妃”系列化妝品,虛心向年輕的女友學(xué)習(xí)把一張臉盤子修飾得有了幾分風(fēng)韻。胸脯也奇怪地有了高聳,干癟的乳房開始尖挺。她過了一下電子秤,兩個月長了十斤。她哎喲著說是要減肥。
總而言之,她一天比一天滋潤了。
12
五月的夜是安寧的。都市的喧器與浮躁被它過濾得不見蹤影。涼爽,溫馨,不長不短,不冷不熱,沒有冬的冷酷和夏的媚俗,這一切組成了它的過濾器。
馮總睡得很安寧,很實(shí)在,很投入。
沒有呼嚕。沒有磨齒。沒有嘆息。沒有呻吟。
最主要的一條是沒有了夢游。
一句話,他睡得如同死去一般。
他對司機(jī)說:“娘的,如今可好,一無夢可夢,二無游可游,夢游癥,不治自愈了。我準(zhǔn)備著去申請一項(xiàng)專利,專治夢游癥?!?/p>
司機(jī)說:“馮總,怎么治?”
他嘿嘿笑起來,說:“秘方,不外傳也?!?/p>
司機(jī)突然說:“馮總,我有一種預(yù)感,那個女人不會就此罷休的。我的意思是,破點(diǎn)財(cái)免免災(zāi)不是壞事?!?/p>
他斜起三角眼,問:“她是不是來找過你?”
司機(jī)說:“她來過??蓱z兮兮的。她說不好意思見您。她說她們是工薪族,挺窮的。她說看在過去的情分上,能不能借給她三十二十的?”
“三十二十?”
“三十萬二十萬?!?/p>
心中的干柴似乎一下子被點(diǎn)燃。他說:“不給,一文也不給。她不是自我標(biāo)榜雅嗎?她不是以現(xiàn)代派女性自居嗎?咱得幫助人家保持本色呀?!?/p>
“馮總,我覺得您還不算真正了解90年代的女子。”司機(jī)說。
他很欣賞這個小伙子的本事。小伙子見解不凡,膽大心細(xì),紅道黑道都行,對主人又絕對忠誠。所以,他才不管其歷史破格錄用大膽提拔。
他說:“你說說你的高見?!?/p>
司機(jī)說:“90年代的女孩只對兩件事情感興趣,一是床二是錢?!?/p>
沉思。他說:“精辟。很精辟。”
司機(jī)進(jìn)一步補(bǔ)充:“上了床她們很投入,似乎是性愛至上主義者。一旦下了床,馬上就變了,變成拜金主義者?!?/p>
他挪挪屁股,摁下玻璃,讓一股涼爽的風(fēng)吹拂著又開始紛亂的頭腦。
他說:“我想還不至于吧?”
司機(jī)說:“馮總,讓我說句公平話,給人家一點(diǎn)錢是應(yīng)該的?!?/p>
他說:“她敢和我動黑道?”
司機(jī)說:“文化人一般不走那道,他們大都是紙老虎。不過,我怕、我怕她和您來一場官司。”
哈哈。他大笑,說:“她不怕屎盆子扣到自己頭上?”
司機(jī)問:“那……不給?”
他說:“不給。那樣子她不成了婊子,我不成了嫖客?”
13
五月末的一天,石榴花吹響了夏天的喇叭。
A市中級人民法院突然送來了傳票和一份上訴狀的副本。
當(dāng)總經(jīng)理、法人代表10年,傳票來的無計(jì)其數(shù)。馮總拿到這份傳票的時候,以為又是經(jīng)濟(jì)合同糾紛,根本沒有當(dāng)一回事,他準(zhǔn)備看一眼便交給秘書,找公司的法律顧問去處理??墒?,看到被傳事由一欄,四個漢字便如槍彈一般擊中了他。
轟一下腦袋脹大如斗。
眼前也有一片片黑云飛舞。
馮總畢竟是經(jīng)過風(fēng)雨見過世面的人物,很快,他就鎮(zhèn)定下來。還沒有去看上訴狀副本,他就知道是誰告了他,甚至告他的內(nèi)容也猜到了90%。他想起七天前的一個晚上,女記者突然打來的電話。
電話里,他感覺著她喝了過量的酒。她的哭聲中帶著笑,笑聲里又夾著哭。
她說:“你可真是夠黑的,我找的朋友還沒沾上你的邊,你那位走狗就斷了人家的腿。”他說:“你說什么呀,誰斷了誰的腿?”她說:“我是想叫人嚇唬嚇唬你把該給我的給我。可是你卻叫人斷了我的人的腿。”他明白了,肯定是他的司機(jī)給他擋住了一場災(zāi)禍。他說:“這事兒我可是一點(diǎn)兒也不知道?!彼f:“還是你厲害,有為你賣命的?!彼nD一下,又說:“我嘛,算是讓你白玩了,畢竟我也玩了你嘛。哈,彼此彼此。我是婊子你是嫖客。可是,你的種怎么辦?”他急忙分辨,說:“你有什么證據(jù)證明是我的?”她大哭,罵人:“你這個流氓,我就是最好的證明?!彼f:“就算是我的,那又怎么樣?”她又由哭變成大笑,說:“你有本事,一大一小,一妻一妾。大的一個,小的一個。兩個種子,一個種30萬,不多吧?不是訛?zāi)惆?我知道你的腰包里有這個數(shù)。我讓你給我送來,此事咱們也就私了了?!彼f:“如果我不送呢?”她大哭大笑,說:“對不起,那我們只好對簿公堂了?!彼f:“你吹牛,你就不怕你的名譽(yù)和孩子的名譽(yù)因此而受到傷害?”她一聽這個就哭起來,哭得很傷心,哭了很大一會兒,才說:“作為一個女人,首先是生存,其次才是名譽(yù)。”他說:“這是你們這種女人的邏輯?!彼f:“是的。這是最后通牒。姓馮的,你知道我是一個說一不二的女人?!彼畔码娫捪肓撕荛L的時間。反復(fù)思考,他斷定是女人的歇斯底里大發(fā)作,他斷定她不會、也不敢真的那么干。
我承認(rèn)有點(diǎn)心亂如麻。
也許我不該把錢摳得那么死。古人云,蝕錢免災(zāi)??磥砦疫`背了古訓(xùn)。也許那個孩子真他媽是我的.可是,不知道為什么,我的感覺里一點(diǎn)點(diǎn)兒不認(rèn)為這個孩子是我的,我的意識中根本就沒有那么一回事。
他拿起上訴狀副本來的時候,鎮(zhèn)定又被破壞了,雙手竟然有一點(diǎn)抖顫。
上訴狀
A市中級人民法院:
原告:丁X,男,33歲,A市畫院畫家。
陳XX,女,31歲,A市《女報(bào)》記者。
被告:馮XX,男,50歲,B市金馬實(shí)業(yè)總公司總經(jīng)理。
一、告訴事實(shí):
1.馮XX于1993年元月在A市剪子巷以陳XX名義購得單元房一套,供馮、陳姘居。兩人從1993年元月開始,每月約有20天時間在該房內(nèi)以夫妻名義生活。顯然,有婦之夫馮XX與有夫之婦陳XX都犯了重婚罪。對此,陳XX供認(rèn)不諱。
2.陳XX于1994年元月生下女孩一名,陳XX供認(rèn),該女孩系馮XX與陳XX所生。這一項(xiàng),更加確定了馮XX、陳XX的重婚罪行。
二、訴訟要求:
1.請求法院嚴(yán)懲馮XX:
2.陳XX雖犯有重婚罪行,但是能主動坦白交待,揭發(fā)同犯,且又在哺乳期,故請求法院對陳XX免于刑事處罰。
3.請求法院予以裁定:馮XX計(jì)有合法存款60萬元,陳XX所生孩子理應(yīng)得其一半。馮XX必須向陳XX一次性支付撫養(yǎng)費(fèi)30萬元。
告訴人:丁X(手印)
陳XX(手印)
1995.6
堅(jiān)持著看完,馮總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氣。
好一個歹毒的女人!拉上丈夫當(dāng)急先鋒,又親自披掛上陣,不惜以個人和孩子的名譽(yù)做武器來和我決一死戰(zhàn)了。戰(zhàn)不贏,也要和我同歸于盡。這就是那個柔情似水風(fēng)騷性感的女人嗎?這就是那個婀娜多姿嬌羞無比的尤物嗎?這就是那個口口聲聲要用生命來悅我的人嗎?阿拉伯諺語說最美的也是最毒的,誠哉斯言。在這樣的女人面前,看來我是兇多吉少了。這樣想著的時候,我又鎮(zhèn)定下來。不就是兩年牢獄之苦嗎?鄙人嘗過那種味兒,沒有什么了不起的。錢是一文也不給的,孩子是我的也不認(rèn)。陳小姐,民不畏牢獄,奈何以牢獄懼之?主意打定,我感覺著自己冷靜下來,有一種任憑風(fēng)浪起穩(wěn)坐釣魚臺的風(fēng)度。
他坐在初夏的辦公室里。
老板桌上攤著傳票和上訴狀副本。他仰靠在真皮轉(zhuǎn)椅上,兩條腿伸直了平放在桌子上,兩只腳的后跟壓著那兩份文件。
他按鈴叫主任進(jìn)來。
主任進(jìn)來了。他用腳后跟把兩份文件移過去,說:“看看吧,世上有多么厲害的女人?!?/p>
主任匆匆看了幾眼,似乎并不多么吃驚。他說:“這事兒是個病了。”
他說:“小病,沒什么了不起的?!?/p>
主任說:“還是要對付一下的好。”
“怎么對付?”他斜眼看主任。
主任說:“馮總,這事只有大嫂能幫你?!?/p>
“她能幫我?”他問。
主任說:“馮總,說實(shí)話,你們是針尖對了麥芒,才演出了這么一臺好戲。”
他沒有發(fā)火,這是很少見的。他說:“喂,你大嫂的事由你去辦?!?/p>
主任說:“好辦。其實(shí),不用做工作,到了這種時候,大嫂絕對會和你團(tuán)結(jié)、戰(zhàn)斗、勝利在一起的?!?/p>
14
回到家里,早有一桌高檔的、他最喜歡的家常便飯式的酒席在等著他。
妻子說:“這桌席面全部是我親手做的?!?/p>
保姆說:“這洗菜涮鍋都是太太下手?!?/p>
妻子說:“你下去忙吧?!?/p>
他看到了一碟山韭煨豆腐。他知道,這山韭花已經(jīng)用泉水精鹽腌了三個冬天,卻仍舊鮮綠不糟。這道菜只有妻子能夠做得出來。她又細(xì)心又有耐心又有功夫。他看到了一盤清蒸母“叫乖”?!敖泄浴眮碜砸磺Ю镏獾募亦l(xiāng),妻子把它們蒸得一只只金黃,比麥黃蟹還漂亮。他看到了一盤咸魚,妻子學(xué)粵菜又進(jìn)行了創(chuàng)造,把一枚枚小黑魚炸得骨頭酥而肉鮮嫩……
妻子親自把盞,給他斟滿一杯五糧液,又給自己斟滿一杯。
她端起酒杯,說,“來,我為你壓驚。”
妻子和他碰杯,一飲而盡。他也把酒干了。
“你不怪我?”他問。
妻子淡淡一笑,說:“女人也要面對現(xiàn)實(shí)。天底下有本事的男人一輩子都少不了在外玩玩的,只要他玩的時候忘不了顧家,顧老婆孩子,玩膩了忘不了回家,他就是一個好男人?!?/p>
妻子一臉真誠。
他想,這個女人也夠?qū)嵱弥髁x的,可是,她的實(shí)用主義和賢惠又糾纏在一起分也分不開。
妻子說:“不就是要打一場小小的官司嗎?”
他說:“你打算怎么辦?你怎么樣我都沒有意見?!?/p>
妻子自己喝下一杯酒,說:“我都知道,你和那個女人好??墒牵玫臅r候,我感覺著你也把我看成你的女人,你也沒有看輕我?!?/p>
我被妻子的話說紅了臉。我禁不住想起荒唐時候我說的那些討好女記者的話,那些討好另外一個女人的話可是一句句都是不拿這個女人當(dāng)人的。好在那些話只有我和那個女人知道。要是妻子知道,她是會和我拼命的。
妻子接著說:“所以,你放心,我思慮好了,保證做到三點(diǎn)。第一,萬一官司敗了,你去吃官司,安心吃去好了,我會好好給你看守這個家,一根針也掉不了。一句話,后院不會起火。第二,那天我出庭為你作證,叫什么抗訴。你的主任已經(jīng)教會了我在法庭上怎么樣為你開脫。第三,萬一官司打不好,我還有一手,不信打不敗那個浪女人?!?/p>
他問:“你還有哪一手?”
她說:“你甭問了,喝酒!你們常說酒席上有三個不可忽視。第一個臉紅的不可忽視;第二個自稱不會喝酒的不可忽視;第三個女人不可忽視。我就屬于第三個不可忽視?!?/p>
我真想不到我的這位初中畢業(yè)一生都是家庭婦女的夫人在關(guān)鍵時刻還真有一點(diǎn)大家風(fēng)度。
他高興起來忘了煩惱和憂愁。
他說:“今日格老公和你比試比試,二比一如何?”
她叫:“你也太小看人了。一比一,一氣來個六六大順?!?/p>
他說:“好哩,我斟酒?!?/p>
他找來12個玻璃酒杯,一一斟滿。他作了一個揖,說:“夫人,請?!?/p>
女人斜他一眼,包含著風(fēng)情和幽怨。然后,端一杯,喝一杯,最后兩杯來了個左右開弓。他也不甘示弱,把六杯酒倒進(jìn)一個茶碗,咕咚咕咚兩大口飲干。
妻子格格笑個不停。
她說:“咱們喝個交杯酒行不?”
他說:“好的?!?/p>
丈夫唱起家鄉(xiāng)的呂?。骸昂J纳矫说植贿^一夜風(fēng)流……”
妻子合上一句:“一夜風(fēng)流換來個偕老白頭……”
丈夫喝了妻子的酒。
妻子喝了丈夫的酒。
丈夫沙啞著嗓子問:“你還要我做什么?”
妻子顫顫著聲說:“想法再給我一回好嗎?”
15
天頂蓋被人揭著、揭著。腦子在“跳膿”,似乎有火焰在顱腔內(nèi)撲閃撲閃地活動。隨后兩邊的太陽穴又向外分裂,分裂。劇烈的頭疼讓他嘴巴子歪斜,腮頰抖索,大眼睛瞇成一條線。
吃了藥,想著那個和他打官司的女人的浪樣兒,才勉強(qiáng)報(bào)答了妻子。結(jié)果便是狼狽。
他趴在老板桌上。
夜已深沉。
他咬著牙,展開一張信紙。他堅(jiān)持著給華寫最長的一封信。
最親愛的華,我愛你。
這一次,也許命運(yùn)會懲罰我。不,是女人聯(lián)合起來作弄我。我越來越覺得只有你才是真正的女人。你潔白如雪,你的心靈比春天還溫暖。我越來越覺得只有你的愛才是天底下最美的詩,因?yàn)槟悴桓郊尤魏螚l件,單純?nèi)缤?/p>
華,只有你,才是我的愛。
吻你。
永遠(yuǎn)愛你的XX
1995.6.1深夜
寫完信,他又堅(jiān)持著去寫信封。
寄:章丘市三馮鄉(xiāng)華家莊
華XX收
把信裝好封好貼好郵票放進(jìn)保險(xiǎn)柜,他的頭疼也似乎麻木了許多。
16
如果把人的命運(yùn)比做拋物線,那么,時間的縱坐標(biāo)和空間的橫坐標(biāo)共同決定的這條拋物線上的某個點(diǎn)可以說別具意味,充滿宿命的色彩。如果不是這樣,那么為什么在1995年6月7日上午8時整,在A市中級人民法院的大門口讓我碰上她呢,陳XX想。
誰也沒有介紹,僅僅憑著感覺,陳XX就斷定這個滿身珠光寶氣的介乎中年和老年之間的女人是她,那個混蛋的妻子。
同樣誰也沒有介紹,僅僅憑著感覺,馮XX的結(jié)發(fā)就知道這個傍著一個瘦高男人、穿著短裙、大腿比臉蛋更加迷人的女人就是自己丈夫的相好。她昂了昂頭,想,雖然你比我年輕,漂亮,有文化,可是,我丈夫拋棄的是你,而不是我。
兩個女人的左腿同時邁上審判廳的第一級臺階。年輕女人把臉扭向左邊,年紀(jì)大的女人把臉扭向右邊。她們的目光碰在一起,誰也不想撩開。第一剎那進(jìn)出來的是火花,第二剎那撞擊的是幽怨,第三剎那交匯的是傷心。
“你應(yīng)該叫我大姐。”妻子說。
“你像個大姐的樣子嗎?”女記者說。
妻子問:“三四年了,我去找過你一點(diǎn)點(diǎn)麻煩嗎?”
女記者說:“可是,你為什么沒有看好你的丈夫,讓他出來害人?”
妻子說:“陳小姐,35歲以后,你可是千萬要看好你的丈夫?!?/p>
顯然,這是一個不予公開審理的自訴案件。不公開審理是陳XX向法院熟人提出的口頭要求,法院同意了。所以,沒有張貼告示,聽眾席上也空無一人。同時,陳XX也仔細(xì)咨詢了熟人,這個案子她能贏嗎?熟人說,沒多大問題。她又問,我的重婚問題能免于刑事處罰嗎?熟人說,沒多大問題。熟人就是一名審判員。
可是,今天審判席上坐著的審判官她卻不認(rèn)識,她不知道熟人答應(yīng)親自審理,今天卻為什么又不見影兒了。她心里有點(diǎn)毛,可是很快就好了。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我寧愿身敗名裂,也要你姓馮的去坐兩年大獄。
審判官宣布開庭。
書記員首先查明當(dāng)事人是否到庭。兩名原告一名被告都來了。書記員覺得很有意思,被告是一個大老板,卻不請律師做辯護(hù)人,而是讓他的證人兼做辯護(hù)人。他例行公事地向?qū)徟泄賵?bào)告原告陳XX、丁X到庭被告馮XX到庭證人兼辯護(hù)人徐X到庭。
審判官說知道了。
書記員接著宣讀法庭紀(jì)律,這當(dāng)兒上來兩名法警,雄武地站在審判席一邊。
然后是審判官宣讀案由,還聲音平板地告訴當(dāng)事人的權(quán)利和義務(wù),詢問當(dāng)事人是否申請回避。
接著,法庭調(diào)查辯論開始。
審判官:(以下簡稱審)你叫馮XX(以下簡稱馮)?
馮:不錯。
審:職業(yè)?
馮:總經(jīng)理。
審:陳XX(以下簡稱陳)、丁X(以下簡稱丁)告你于93年在本市剪子巷為陳購得單元房一套,有這件事嗎?
馮:并無此事。
審:陳,你說房子是馮的辦公室主任出面為你買的,是這樣嗎?
陳:是這樣子的。
馮:這件事請審判官問我的辯護(hù)人好了。
審:徐X(以下簡稱徐),關(guān)于這件事,你如何為被告辯護(hù)?
徐:我不會說話??墒?,我、我?guī)砹笋T的辦公室主任的證明材料,讓我讀一下好不好?
審:請求成立。讀。
徐:(念)本人從來沒有出面為陳在A市購房。馮總也從未給我一分一厘的購房款。證明人崔XX,手印。1995年6月1日。
審:請把證明材料呈上來。
妻子離開辯護(hù)席雙手捧著材料走向?qū)徟泄佟?/p>
女記者冷笑著去看馮,馮回了她蠻不在乎的一眸。
審:馮,陳、丁告你從93年元月開始,每月都有大約20天的時間在剪子巷公開和陳姘居,并以夫妻的名義。你承認(rèn)這件事嗎?
馮:根本沒有這么一回事。我是總經(jīng)理,我又是法人代表,我領(lǐng)導(dǎo)著一個跨市跨省大公司,每個月都有上千萬元的營業(yè)額,哪有那么多的時間讓我荒唐。每天晚上我的去向,請問證人,她是我的妻子,她的證明是最權(quán)威的。
審:徐,你能夠證明你的丈夫在1993年到1994年里的居住情況嗎?
徐:我丈夫是一個很好的丈夫。1993、1994這兩年間他幾乎天天和我在一起。他對我很好,他一次就為我的五個外甥花一萬五千元買了五個城市戶口。
審:陳,關(guān)于這件事,你還有什么話說嗎?
陳:馮是典型的“內(nèi)部穩(wěn)定、外部搞活”的主兒。他的妻子為了保住丈夫的地位、名譽(yù),還有她的名分,當(dāng)然愿意提供任何證明。
審:一個做妻子的難道愿意為背叛自己的丈夫出具這種證明嗎?
陳:馮是玩弄女人的高手,他很會同時抓住女人的心。
馮:如果真的抓住了你的心,你還會這樣子告我嗎?
陳:女人,可憐的永遠(yuǎn)是女人。
審判官看著女記者,心里說,你并不是一個女人,你這樣折騰,還不是為了幾個臭錢?你法院的朋友雖然一再叮囑我予以關(guān)照,可是,我無法同情你。
審:好了,這件事的調(diào)查和辯論暫時到此。第二件事,馮,陳、丁狀告他們的孩子是你與陳姘居所生,你承認(rèn)這是事實(shí)嗎?
馮:完全是胡說八道。我真的為這一對年輕夫妻感到臉紅,為了達(dá)到某種目的竟然不惜拿孩子來做武器。
徐(大叫):他們這么干是沖著俺們老板的存款來的。
陳:你叫什么?你這么干還不是為了保住你的名分?可憐的女人,你明明知道你丈夫和我的關(guān)系,可是,你又死死咬住,不承認(rèn)這個事實(shí)。你在這里死命保你的丈夫,可是,你的丈夫?qū)δ阌衷趺礃幽?他不僅不和你睡覺,他早就不拿你當(dāng)人看待了。
馮:姓陳的,你別、別造謠。你真歹毒。
徐:你胡說,我丈夫從來就沒有看賤我。
陳(冷笑):告訴你,徐大姐,我不僅僅知道你的丈夫的好多隱秘,我還知道,你、你的腿上有一顆黑痣,上面長著五根長毛。姓徐的,我說的對不對?如果你的丈夫拿著你還當(dāng)個人來看待,他會和我在一起時告訴我這些東西嗎?
女記者顯然看準(zhǔn)了,要想打垮馮XX,必須先把他的妻子拉開。她對他的保護(hù)是很有力量的。女記者的這幾句話像一根棍子,妻子像一只雞。棍子猛丁打在雞頭上,雞一下子怔了,歪了頭,呆呆地瞅著丈夫。過了幾秒鐘,便是失態(tài)的痛苦,大罵,幾年來的壓抑一齊發(fā)泄出來,失去了理智,忘記了一切。
“你們,你們這一對不要臉不要腚的狗男女,娘唉,唉鳴鳴,你們自管去睡,去操,搗破了底,使壞了杵,娘個球,你們糟踐俺作甚?呸呸,你們臟了俺,干著那種事拿俺尋浪,你們舌頭上長瘡,X上生疥,得艾滋病……”
馮XX看著兩個女人的哭鬧,爭斗,頭腦先是出現(xiàn)大片空白,繼而亂紛紛如烏云飛奔。兩個女人在眼前幻變,幻化,成為兩條糾纏在一起的花蛇。慢慢地,兩條蛇又一齊纏上了他,一條纏在脖子上,一條纏在大腿上。人生的荒誕、可怕如洪水淹沒了他。
我想大笑,大哭,大罵。我想把兩個女人一塊兒搗成碎粉。告的,保的,還不都是為了你們自己。我想起了華,我看見她淚眼朦朧向我走來。她安撫我,慰問我,一點(diǎn)點(diǎn)指責(zé)也沒有。我克制不住自己的好惡,我感覺著自己失去了理智,傾訴欲一下子脹大……
他大叫:“你們,一個老的,一個少的,一個土的,一個洋的,你們不要爭了,不要吵了,不要讓天下人看我的笑場了。我承認(rèn),什么都承認(rèn)。給你錢,給你名分??墒?,我要告訴你、你,這個世界上我愛的、用心去愛的根本不是你們兩個人,而是另外一個女人。她純美,她可愛,她比你們強(qiáng)百倍。多少年了,我每一個月都要給她寫一封情書,可是,我不敢寄……我太臟了,全身沾染著90年代的污泥濁水。我只好把一封封情書鎖進(jìn)保險(xiǎn)柜……”
兩個女人停止哭鬧,同時把眼睛瞪得滴溜溜圓,看著中了魔的男人。
審判官宣布暫時休庭,馮XX暫時拘押,等候?qū)徟小?/p>
17
法院大門口。
畫家對妻子說:“我們回家吧,我們勝訴是定了。姓馮的什么都承認(rèn)了,不用做親子鑒定我們就可以拿到撫養(yǎng)費(fèi)了。你那一招真高明?!?/p>
女記者怔怔地,目光凄迷。她說:“你不要說了,討厭?!?/p>
畫家不再說那個話題,而是關(guān)切地說:“你累了,咱們回家吧?!?/p>
她說:“我要等一個人,你先回去吧?!?/p>
那個妻子也是怔怔地走出法院,心里空空的,什么也想不起來??匆娏硪粋€女人,心里倒覺得塌實(shí)了一些。
她幽幽地說:“妹子,我想,咱們都被那個混蛋騙了,咱們得一塊兒去找那個女人,看看她到底是怎么一個人物?!?/p>
“大姐,你說得對。咱們什么都給他了,他卻迷著第三個女人。咱們是要看看她是什么貨色!”女記者說。
妻子說:“那你跟著我去B城吧,咱們要先打開他的保險(xiǎn)柜?!?/p>
女記者說:“好,我跟你走?!?/p>
兩個女人好不容易才打開馮總的“虎牌”保險(xiǎn)柜。密碼是主任提供的,鑰匙是在老板桌里搜到的。大抽匣里全是信,一封一封,貼著花花綠綠的郵票。郵票有“全國山河一片紅”,也有1994年的“秋菊”。所有的信都是寫給華XX一個人的。妻子搶先拆開幾封,想不到信的內(nèi)容基本上大同小異,都是“華,親愛的,我愛你,吻你。”女記者打開小抽匣,有一張存折映入她的眼簾:戶名——華XX;存期——1980.7.7至1995.7.7;數(shù)額——參拾萬元。她拿起來端詳半天又慢慢地放下了,說:“大姐,還是你先把它收起來吧,以后再說。”妻子看了女記者一眼把存折拿起來,放進(jìn)口袋。
“咱們?nèi)フ疫@個婊子,老馮說不定給她造了別墅哩。”妻子說。
“肯定是小樓。大姐,這些年他發(fā)了,也沒給大姐,也沒給我,肯定是給了第三個女人?!迸浾哒f。
兩個女人坐上火車,按照信封上的地址找到了章丘市的華家莊。村頭上,找到了華XX的家,卻原來是茅屋一座,土墻四堵。推開柴門,見北屋前夾竹桃嫣紫姹紅花開正艷。一個巫婆似的老女人坐在黃道婆發(fā)明的紡車前正搖著紡線。
妻子說:“大娘,我們找華XX,她在不在?”
紡車嗡嗡,老女人不吱一聲。
女記者說:“老奶奶,是馮老板叫我們來的?!?/p>
老女人說:“她住在四季山下一棵老柏樹旁邊??嗝暮⒆友??!?/p>
兩個女人迷惑地對看幾分鐘,無言地決定再去尋找。
四季山龐大的陰影籠罩著這一方水士。山坡上,一棵古柏龍飛鳳舞虬枝曲爪讓人想起歲月想起蒼天大地。兩個女人跌跌撞撞來到古柏下邊,疑惑地舉目四望,什么別墅什么樓閣亭臺也沒有。只有在幾米遠(yuǎn)的地方孤獨(dú)地趴著一冢土墳。墳上青草茵茵,有幾朵小花慘白地藏在草叢中。墳前,立著一塊石碑,一人高,半尺厚。石碑很粗糙,并沒有經(jīng)過精工雕刻,兩個女人撲過去,看清了石碑上的文字:
華,我永遠(yuǎn)愛你,你知道嗎?
馮XX立于1969年7月7日
眼淚同時涌上兩個女人的眼睛。
“她是怎么死的?”女記者問。
妻子又搖搖頭。
“老馮明明知道她早就死了,為什么還要給她寫信?”女記者又問。
妻子又搖搖頭。
“她是為老馮死的?”女記者再問。
妻子還是搖頭。
18
妻子拔著墳頭上的拉拉秧,狗蒺藶,好讓青草、小花長得更好一點(diǎn)兒。顯然,她已經(jīng)開始后悔了。
女記者用手撫摸著石碑,唏噓不已?!拔颐靼琢恕Kf他最大的痛苦就是靈魂的分裂,他是不同時空構(gòu)成的人呀。60年代,70年代,80年代,90年代,不同的時空給了他不同的陰影。他活得實(shí)在太苦了?!?/p>
妻子終于從狂亂中回到現(xiàn)實(shí)。她這時候才又想起了一個妻子的責(zé)任。她很后悔自己在法院的表現(xiàn),她暗暗下定決心把丈夫從危難中救出來。
她說:“妹子,我倒有一個解開疙瘩的法子,你看行不?”
女記者說:“您說說看?!?/p>
妻子說:“這30萬元一個不留,全部給你,你畢竟侍奉了他好幾年,就算是我的一點(diǎn)心意吧。妹子,你別老虎吃天。老馮沒有幾個錢,我跟了他幾十年,他不過就是給我存了七八萬,真的。”
女記者點(diǎn)點(diǎn)頭,說:“大姐,條件是什么呢?”
妻子說:“只要你們撤回狀子。我問好了明白人,這種案子是民不告官不究。這樣子對他,對你,對你的丈夫都好。尤其是對那個孩子,才像個爹娘的樣子。有了這30萬,你可以活得更好。你丈夫不是喜歡出名嗎?可以拿出幾萬來給他辦個畫展什么的。如果你還愿意,還可以偷偷和他好,別這樣扯旗放炮就行。妹子,男女偷情的故事千古就有,誰像你這樣子?”
女記者沉吟半天,問:“大姐,你呢?”
妻子說:“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他一個人。伺候他一生,你愿意嗎?可是我愿意,心里喜歡?!?/p>
女記者說:“大姐,我聽你的。”
妻子把那張存折遞給女記者,說:“妹子,我信得過你,你也是一個鋼性子女人。通過這次折騰,這塊碑,我覺得你應(yīng)該明白一點(diǎn)了。”
女記者眼含淚水,說:“這塊石碑給了我一個啟迪?!?/p>
19
撤訴請求
A市中級人民法院:
原告丁X、陳XX狀告馮XX重婚一案,全系誤會。陳Xx與馮XX系同志關(guān)系,陳XX與丁X所生女孩系親生,與馮XX無關(guān)。
故原告請求撤訴。
請求人:丁X(手印)
陳XX(手印)
1995.6.10
責(zé)任編輯 房義經(jī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