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王文正,山東榮成人,1922年生。曾任上海市高級人民法院審判委員會委員、刑事審判庭庭長兼復查糾正冤假錯案辦公室負責人。1955年任上海“胡風專案”辦公室審訊員。1980年被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任命為最高人民法院特別法庭審判員。1982年擔任審判“四人幫”上海余黨的上海市高級人民法院刑事審判庭審判長。]
(一)呂 熒
有一個“胡風分子”,這是必須談一談的,因為他不在我們公安機關拘捕的名單中,而是自己“跳”出來的。
5月25日,中國文聯(lián)主席團和中國作協(xié)主席團召開聯(lián)席擴大會議,參加會議的總共七百多人。
會議由中國文聯(lián)主席郭沫若主持。
郭沫若在大會上發(fā)表了《請依法處理胡風》的開幕詞:
“……從1949年全國人民解放以后,有許多壞分子繼續(xù)進行反革命活動受到了人民的堅決鎮(zhèn)壓,有些壞分子表示愿意悔改,經(jīng)過五年多的教育之后,已經(jīng)有不少的人改造了過來?!窈L這樣的知識分子竟還公然披著馬克思主義的外衣,有組織地來進行破壞,這是完全不能容忍的?!?/p>
“……今天對于怙惡不悛、明知故犯的反革命分子必須加以鎮(zhèn)壓,而且鎮(zhèn)壓必須比解放初期更加嚴厲。在這樣的認識上,我完全贊同好些機構(gòu)和朋友的建議:撤消胡風所擔任的一切公眾職務,把他作為反革命分子來依法處理。”
胡風在被拘捕近二十天后,作為中國文聯(lián)主席的郭沫若在這樣的大會上來講這樣極富政治色彩、同時對于全國人民都極有“指導”性的話,顯然不是一個文聯(lián)主席職權(quán)所應該說的范圍。
郭沫若的講話,明顯代表著中央領導人當時的意圖。
其實,對于胡風集團中的成員,全國性的大搜捕已經(jīng)開始,很多都已入獄,這樣的講話對于胡風以及他“集團”中的成員,都已沒有意義。
郭沫若的講話,贏得了七百多人(唯獨只有一個人沒有鼓掌)熱烈的掌聲。
會議舉手表決,一致(僅僅只有一個人沒有舉手)通過決議:
我們不能容許偽裝擁護革命而實際反對革命的暗藏分子胡風繼續(xù)混在文藝隊伍里。為此一致決議:
一、據(jù)《中國作家協(xié)會章程》第四條,開除胡風的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籍,并撤銷其所擔任的中國作家協(xié)會的理事和《人民文學》的編委職務。
二、撤銷胡風所擔任的中國文聯(lián)的全國委員會委員的職務。
三、向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建議:依據(jù)憲法第三十八條的規(guī)定撤銷胡風全國人民代表的資格。
四、向最高人民檢察院建議:對胡風的反革命罪行進行必要的懲處。
五、我們警告中國作家協(xié)會及中國文聯(lián)其他協(xié)會會員中的胡風集團分子,他們必須站出來揭露胡風,批判自己,重新做人。今后是否保留他們的會籍,將根據(jù)他們的實際行動來加以考慮。
可以說,當時參加會議的文藝界人士,除了極少數(shù)之外,很多對于胡風及其集團成員在此之前就被公安機關秘密拘捕是不太知道的,這個決定為胡風及其集團中的“骨干”被秘密拘捕的合法化做了公眾性的說明。
此時的胡風根本不知道外面所發(fā)生的一切,他也不會想到自己現(xiàn)在在文藝界已成了一只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
很多文藝界的人士都怕自己被牽連進去,因此人們就拼命地開始打“鼠”,以此來證明自己的“立場”,這種人人自危的心理,成了以后歷次政治運動的“群眾基礎”。
決議通過之后,大會開始發(fā)言。
一貫喜歡標新立異的文藝家們都沒有了自己的“才華”,二十多名代表在發(fā)言中一再重復著的是“擁護”“贊成”之類相同的話語。
令人沒有想到的是,就在這個時候,有個既沒有鼓掌、也沒有舉手的人突然站了出來,大步地走到了發(fā)言席上——郭沫若和周揚的中間。
這是一個事先沒有安排的發(fā)言者,他的出現(xiàn)使主持會議的郭沫若感到驚愕。
他個頭不高,面容清瘦,貌不驚人。
他用手扶了扶話筒,大聲地說:“……對于胡風我認為不應該說是政治問題,而是學術問題,是文藝觀的一種爭論,更不能說他是反革命……”
認識他的人們這才好像發(fā)現(xiàn)了什么一樣,大聲地叫著:“呂熒!呂熒!”
呂熒——這個平時沉默少言的人,是一個何等不識時務的書生??!
七百多名文藝界的精英們都為呂熒的發(fā)言驚得瞪大了眼睛。
誰也不會想到,已經(jīng)到了這種時候,竟還有人敢于站出來,在這樣的大會上來說這樣的話!
沒有人能理解,沒有人愿意去想這個問題,人們在驚訝之后,便發(fā)出了斥責和咒罵的聲音。
公開為胡風反革命分子鳴冤叫屈,這還了得!
人們開始大叫:“滾下去,叫他滾下去!”
呂熒根本不理睬,振振有詞地繼續(xù)著他的發(fā)言。
有人沖上了主席臺,想一把將他拉下去。
呂熒不肯離開,手握話筒,還在不停地講。
這時又上來幾個人,一起連推帶拉將他拽了下去。
由于公安機關的“胡風分子”名單上沒有呂熒的名字,文藝單位又不能隨意捕人,會議結(jié)束后,呂熒就被通知不用再去上班,被軟禁在家里一年之久。
事情已經(jīng)到了這種程度,為什么最后沒有立刻逮捕呂熒,始終是一個謎。
可是,呂熒最終也沒有逃脫,“文化大革命”中有人重提舊事,他被作為“漏網(wǎng)的胡風分子”,很快就被捕入獄。
在那種強大的政治壓力下,全國文藝界唯一敢于在公眾場合站出來為胡風辯護的呂熒——這個正直的作家,最后冤死獄中。
據(jù)查,呂熒早在1937年就與胡風有過信件來往,并在胡風所辦的《七月》雜志上發(fā)表過《田間與抒情詩》、《論在藝術方法上的魯迅》等文章。也就是說,早在1937年呂熒就與胡風有了聯(lián)系。
令人費解的是,既然呂熒曾在胡風主辦的《七月》上面發(fā)表過作品,而胡風集團的許多成員的名單都是從胡風所辦的刊物上作者的名字所搜集的,為什么獨獨漏掉了呂熒?
據(jù)我當時在“胡風專案”所看到的材料和了解的事實,都沒有說明這個問題。
大會辯護的事情出來后,才對呂熒進行了調(diào)查。后又查明,呂熒曾于1950年6月21日在大連郵有一封信給胡風,信中寫道:
關于守梅兄的文字,都看到了,我覺得守梅兄該寫一篇‘歪曲和偽造不是批評’來答復。
這里所說的“守梅兄”即陳守梅(陳亦門),也就是阿垅。所說的“文字”,就是阿垅寫給《人民日報》的一封信。1950年3月《人民日報》發(fā)表了陳涌、史篤兩個人的批評文章后,阿垅曾寫信承認自己歪曲地引用了馬克思著作的譯文的錯誤。
就這么一句話,后來在公布胡風集團的第三批材料時被公布了。
《人民日報》對于這句話的注解是:
胡風集團分子呂熒在這封信里向胡風獻策,認為“歪曲和偽造”的不是阿垅而是黨報。呂熒鼓動阿垅向黨報反攻,并且連文章的題目都代擬好了。在最近中國文聯(lián)主席團和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席團召開的有七百多人到會的聯(lián)席擴大會議建議開除胡風的會籍和撤銷他的一切職務的時候,站起來替胡風辯護的就是這個呂熒。
胡風集團的第三批材料是1955年6月10日在《人民日報》上公布的,在此之前的第一批材料中,舒蕪也談到過呂熒,可是他這個從不多言、看似有些呆板的學者,之前并未引起有關部門的重視。自從他在會上發(fā)言之后,便正式地被列入了胡風集團。
在第三批公布的材料中,《人民日報》的編者按直接點了呂熒的名:
……當本報公布了第一、二批揭露材料之后,還有一些人在說:胡風集團不過是文化界少數(shù)野心分子的一個小集團,他們不一定有什么反動政治背景。說這樣話的人們,或者是因為在階級本能上衷心地同情他們;或者是因為政治上嗅覺不靈,把事情想得太天真了;還有一部分則是暗藏的反動分子,或者就是胡風集團里面的人,例如北京的呂熒。
今天,呂熒已無法看到對于胡風冤案的平反了,他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價,新中國的一代知識分子,就是這樣以自己對時代、對人民的執(zhí)著,對真理的頑強獻身精神,為共和國的前進鋪平著道路。
我作為曾經(jīng)參與“胡風專案”的辦案人員,從內(nèi)心里對呂熒這樣的中國知識分子表示深深的敬意。
(二)吳 強
這一天是1955年5月15日,是一個星期天。
凌晨五時,在上海新文藝出版社擔任編輯的耿庸還在睡覺,突然聽見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他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就翻身起床,忙著去開門。
門外面站著四個人,在前面的那個人他認識,是上海市委宣傳部文藝處處長吳強。
在講到拘捕上海的“胡風分子”耿庸之前,必須得先來介紹一下吳強。
吳強原來在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二十四軍政治部做文化工作,他的上級就是后來被打成“胡風分子”的彭柏山。
彭柏山是二十四軍的副政治委員,他與吳強后來都一同轉(zhuǎn)業(yè)到上海工作,彭柏山任中共上海市委宣傳部部長,吳強則在他的手下任文藝處處長。
由于工作的關系,吳強認識了耿庸、何滿子等人,在拘捕這些人的時候,大都是由他帶著公安人員一同去的。雖然吳強根據(jù)組織的安排,順利地完成了抓捕“胡風分子”的任務,但后來隨著彭柏山的被捕,吳強自己也成了一個重點懷疑對象。
積極配合公安機關完成拘捕上?!昂L分子”的吳強,恐怕到最后都沒有明白,他自己也差一點成了一名“胡風分子”。
對吳強提出懷疑的理由主要有兩點,一是他同彭柏山的關系,二是他與上海被捕的“胡風分子”的關系,我們“胡風專案”辦公室在分析時,認為他可能與胡風手下的人有著某種聯(lián)系。
基于這樣的原因,我們對他也有些不放心,就開始進行了一些背靠背的審查,結(jié)果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問題。
我所在的“胡風專案”辦公室進行分析后,對此仍不放心,于是在1955年6月,《人民日報》公布第三批胡風材料之后,就派我與公安局文保處處長蘇平一起,先找吳強談一談,從正面了解一下情況,看看他的反映再做決定。
我和蘇平奉命找到吳強,蘇平在此之前曾參加過對于上?!昂L分子”的拘捕,與吳強早已認識。吳強見我們兩個是公安局的,又是“胡風專案”的人員,就感到有些緊張。
作為市委宣傳部分管文藝工作的部門領導,而且參加了前段時間對于“胡風分子”的拘捕工作,他是知道這件事情的利害關系的。
我們見他如此樣子,就有意緩和了一下氣氛,先談了些別的事情。
等他的情緒正常以后,我們便問起他與上海這些“胡風分子”之間的關系:是如何認識這些人的,以后在工作中有些什么交往,有沒有參加過他們的活動,有沒有與他們共同商量過一些具體的文藝作品,對胡風的文藝理論如何認識……
我們這次完全是談話的方式,凡是他談到的問題,都沒有進行追問,更沒有對他瞪眼睛拍桌子。
吳強坐在我們的對面,說話比較緩慢,也比較謹慎。
吳強向我們表示,他應該與這些“胡風分子”劃清界限,這次組織上決定要自己帶領公安人員上門去抓他們,自己也都按時完成了任務,工作中沒有出現(xiàn)任何的問題,同時自己過去與他們也沒有過多的來往,有的只是工作上的一些聯(lián)系,也沒有參加過“胡風分子”之間的任何活動,對于胡風自己更是沒有聯(lián)系,也沒有通過信件,這一點組織上完全可以調(diào)查的。
吳強說,從拘捕耿庸開始,以后幾天都是用這種方式到新文藝出版社去抓人,抓王元化、羅洛、張中曉自己都是很好地予以配合的。
幾天以后,我們將與吳強的談話情況向有關負責人做了匯報,又將早已安排好的拘捕上?!昂L分子”的方案進行了回顧,認為吳強所講的情況都是事實,也是實事求是的,因為當時參加拘捕行動的是我們公安局文保處的人員,以后大都留在了“胡風專案”辦公室,他們對于情況是熟悉的。
就這樣,我們經(jīng)過分析后,認為不能將吳強算在“胡風分子”之列。
在胡風這個驚天冤案的大背景下,上海市“胡風專案”辦公室能夠?qū)嵤虑笫堑貙菑娮鞒鋈绱私Y(jié)論,這也是很不容易的。試想一下,那個時候如果不問青紅皂白地將吳強拘捕起來,那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待到十年之后再弄清事實,將其從獄中放出,人的整個最富創(chuàng)造力的精神財富已經(jīng)早就消失殆盡,哪還有那部煌煌巨著《紅日》呢?
吳強創(chuàng)作的《紅日》后來改編成同名電影,在全國引起一定的反響。我看了以后曾對當年一同參加調(diào)查吳強的同志說:“你們看,幸好我們當時沒有辦錯事,要不然都像胡風一樣的被抓起來,今天我們就看不到這部電影了。”
中國現(xiàn)代文學將為此而失去其應有的分量。
胡風冤案消耗了中國作家和中國知識分子多少精神能量??!
(三)耿 庸
耿庸看見吳強等人之后,朝他們點點頭,讓進了屋子里。
吳強也未向他介紹另外三個人。吳強說:“我這是無事不登三寶殿?!?/p>
耿庸便將他們安排在樓下的客廳里坐下,自己急忙換了衣服,洗了臉,然后陪著坐下。
吳強問耿庸,看過《人民日報》上公布的胡風的材料沒有。
耿庸說看過了。
吳強說,胡風的性質(zhì)很嚴重,是一種反黨行為。
書生氣十足的耿庸何曾想到會那么利害,就反駁說這都是一些文藝界的學術爭論,不必說得那么嚴重。
這樣一來,耿庸明白了吳強等人來的意思,雙方開始爭論起來。
吳強等人見耿庸不聽勸告,就生氣地說:“你如果不盡快劃清界限,那是很危險的。”
耿庸根本不會想到事情會發(fā)展到以后的地步,爭辯說:“這有什么危險的,不同的觀點自由爭論,這也是允許的嘛!”
吳強見耿庸這個書呆子怎么也“點”不醒,就大聲地說:“你們這樣是反黨的,是反革命的,難道還不夠嚴重!”
耿庸此時也火了,將桌子一拍說:“你這是胡說,這怎么能是反革命!”
吳強見耿庸性情固執(zhí),不聽勸告,用手指了指那三個耿庸不認識的人,放低了聲音勸他說:“你別跟我說,有理你跟他們?nèi)齻€人說去?!?/p>
吳強說完,開門而去。
耿庸沒有想到吳強會這樣,一時有些愣住了。
那三個人是我們公安局文保處派去的,他們這時走過去,向耿庸掏出了拘捕證。
耿庸這時才知道事情真的給鬧大了,他睜睜地看著那張拘捕證,問道:“你們這是來干什么的?”
公安局的人說:“剛才宣傳部的同志都給你講了,還問這個干什么,快簽字吧?!?/p>
耿庸問道:“你們帶我去哪兒?”
公安局的人說:“我們是執(zhí)行命令,去了你就會知道了?!?/p>
外面的天已放亮了,朦朧的晨光照在窗簾上,耿庸的妻子王皓早被驚醒,起來坐在一旁,以一種驚慌不定的神情看著眼前發(fā)生的一切。三個孩子當然不了解這些,還在床上呼呼地睡著。
耿庸看了一眼妻子,告訴她說沒有什么關系,自己跟他們?nèi)滋炀蜁貋淼摹?/p>
妻子以一種懷疑的目光看著他,問道:“到底能有多少天?”
耿庸此時竟樂觀地說:“沒什么,最多兩三天吧?!?/p>
他哪知道自己這一去,竟是長達十一年的鐵窗生涯,同時也是他與妻子的永別。
公安局的人員對耿庸說:“我們也不用手銬銬你了,你自己跟我們走吧,外面停了一輛車,你自己上去就是了?!?/p>
汽車將耿庸帶到了建國中路二十六號,關入了一間屋子。
后來,我曾去看過這間囚室,那是靠近圍墻的一間屋子,里面擺著一張小桌子,—張床,沒有凳子,寫檢查時人是坐在床上,采光和通風也還比—般的牢房好多了。
參加拘捕的公安局同事后來告訴我說,他們將耿庸押送來后,引進這間屋子時,還很客氣地問他:“你看這里怎么樣?”
耿庸則笑著點頭說:“還可以?!?/p>
從對耿庸的拘捕不難看出,耿庸和公安局負責抓捕的人員,當時對形勢的認識都是比較膚淺的,在進行秘密抓捕的時候,萬萬沒有想到后來會發(fā)展成全國上下轟轟烈烈的一場肅清“胡風反革命集團”的斗爭。
據(jù)查,耿庸在1933年就與胡風有過通訊往來,后來胡風在上海灘上編輯刊物,耿庸就成了這本刊物的主要撰稿人之一,以寫雜文為主,時有文章在上面發(fā)表,兩人的關系也由此更加親密。
1946年耿庸來到上海,不但與胡風見面,同時還通過胡風認識了上海灘上當時較有名氣的學者和作家賈植芳、何滿子等人,建國后成立新文藝出版社,就是現(xiàn)在上海文藝出版總社的前身,耿庸在出版社擔任編輯,這時又認識了張中曉、王元化、羅洛等人。胡風專案領導小組辦公室經(jīng)過認真分析,認為新文藝出版社是胡風集團的一個重要“據(jù)點”。
5月13日,《人民日報》公布胡風的第一批材料后,新文藝出版社的領導就動員他把過去與胡風交往的信交給組織。可是,耿庸根本沒有將此當一回事,認為那都是私人之間的來往,沒有什么大的問題,用不著組織上來“關心”。
天真的耿庸總認為報上所公布的那些有關胡風的材料是屬于思想認識問題,不是政治問題。
他仍然是每天照樣喝自己的酒,下班后就陪孩子們玩,一派無憂無慮的樣子。直到被捕之后關入囚室,他的整個心里都還是那么樂觀,總以為只要兩三天就可以回去。
經(jīng)查,胡風曾于建國后從北京郵有一封信給耿庸,信的內(nèi)容談了一些出版方面的問題:
關于出版問題。
……
二、……似不宜爭取在新文藝出版。新文藝這崗位要保存,由它出,說不定要遭忌,受到“組織”手段的妨害的。
三、泥土出,發(fā)行會生問題,且會使它更遭忌,以至壽終?!f一無法出,也就只有由泥土出了。
四、頂好找另一家出。如果由賈找文化工作社,等。得努力一下看,報酬不計,不要都可以。
五、時期弄妥了這可出似不必等了。暫時不會有“好”時機的。印出了的效果是:(一)在某些圈子殺他們的氣焰,使他們知道天下不容易“太平”,(二)刺激得他們更瘋狂起來。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瘋狂,狂得再兇一些也無所謂。兩種效果都有的。
六、署名。能在別一家出,換一個署名,不會有人知道,當然好。
我所在的“胡風專案”辦公室認為,這封信里有許多常人不知的“密碼”。
“關于出版問題”并非一般的圖書出版,而是指由耿庸撰寫的《阿Q正傳研究》。胡風在這里為耿庸的這本書的出版出主意。這個主意就是如何遠離其胡風集團的“據(jù)點”——新文藝出版社,同時又不要暴露出另一個“據(jù)點”——泥土社。
這里的“賈”,當然是指的另一個在上海的“胡風分子”賈植芳。這里的“他們”,用當時《人民日報》的解釋就是指中國共產(chǎn)黨。
對于信中所提到的“新文藝出版社”和“泥土”,自然是指上海的兩個出版社。對于胡風為什么不同意耿庸在這兩個出版社出書,這兩個出版社與胡風案件又有什么關系,1955年5月24日的《人民日報》是這樣解釋的:
“新文藝”指新文藝出版社,胡風經(jīng)過劉雪葦,安置了好幾個胡風集團的分子在上海新文藝出版社里面,企圖把這個出版社作為他們的一個重要據(jù)點,所以他說“這個崗位要保存”,不讓耿庸的《阿Q正傳研究》在新文藝出版社出,以免暴露。
“泥土”是指泥土社。胡風集團所辦的出版社。
本來,一個作者要想出一本書,與友人商量由哪一家出版社出比較好,這在今天來說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怎么分析都不會與“反革命”掛上鉤??墒钱敃r卻的確是這樣來看問題的,既然是真憑實據(jù)都被掌握了,黨的機關報又作了如此的一番解釋,那么將這個耿庸劃為“胡風分子”,那也是合情合理的事情。
除此之外,公安機關還查獲一封胡風在1950年8月24日寫給耿庸的信,這封信是從上海郵出的。
胡風在這封信中寫道:
……退還再郵去,讓他們?yōu)殡y一下,是好的。但不知上次換了名字否?頂好換名字。不過,如上次未換,中間不好換了。再,文章要展開分析、說明,一則他們在宗派之外還有一個低能,但主要的還是對讀者有說服力……
《光明日報》還是沙鷗引的那一段“批評”,至于《大眾詩歌》,那是全部否定,簡直完全暴露了黃藥眠自己。……等他們回信后再說。那時,你可以把來信寄我,并用初次通信的口氣寫一封信給我提出對他們的意見。兩三個月后,可能性在北京,那時就可以作為材料對他們提出批判。這篇材料,已有幾處寄來了。
……
我想,你的文章寫法,要好好改進一下,突擊式地刺入一點,現(xiàn)在絕對不能被接受的。當然,尖銳性無論如何不能失去,但要寄托在分析和說明的里面,而且要警惕“態(tài)度”問題,現(xiàn)在所對的并不是“敵人”,而且都是“領導者”呀!再就是,要再看些馬列主義和蘇聯(lián)的文藝理論批評,為了“字里”上要站穩(wěn)“立場”,一不小心,別人就會用這打死你的。
……如有同感友人,可弄一個小座談會之類,現(xiàn)在需要這類工作,還得從少數(shù)做起。
這是在《文藝報》提出對胡風批評后寫的信,胡風在這封信里所指的“他們”,指的就是《文藝報》。信中所說的《光明日報》,則是指《光明日報》上所發(fā)表的文章批評胡風的詩?!吧锄t引的那一段”是指沙鷗在《文藝報》一卷十二期上那篇短文中所引的胡風所寫的詩歌《安魂曲》中的一段。《大眾詩歌》……”是指《大眾詩歌》這本刊物上曾發(fā)表黃藥眠寫的批評胡風詩歌的文章。
對于胡風在這封信中的其他“隱語”,《人民日報》當時是這么解釋的:
“要警惕態(tài)度問題……”——胡風在這信里指示他的集團分子不要公開地用對待“敵人”的態(tài)度來反對黨和黨所領導的文藝界,以免暴露他們的真面目。
“小座談會”——胡風指示耿庸制造假的座談會來為他的詩捧場,并反對《文藝報》對他的批評。
按照當時《人民日報》的這種解釋,耿庸不但與胡風有信件來往,同時還在胡風指示下有“反黨”活動,這樣在胡風被拘捕后立刻就將他拘捕起來,那也是完全應該的了。
1954年4月5日,胡風在北京曾經(jīng)寫有一封信給上海的羅洛、耿庸和張中曉,當時這幾個人都在新文藝出版社當編輯。
胡風在這封信中要求耿庸等人幫助他做一些工作:
你們工作忙,但如有多少可能,希望開始便幫我做一件工作。
分析二文的論旨和論點。
一、指出他們所用的論點。
二、對他們每一個論斷分條寫出看法(從當時條件和原文主題)。
三、提出可參考的材料(馬至斯,高、魯、毛,現(xiàn)在蘇聯(lián)理論),論點,出處,頁數(shù)。
四、引用何、香港各文……等“理論”,相同者及錯誤的可以對照者——出處及頁數(shù)。
現(xiàn)在得做這個準備,實事求是地幫我準備,免得考慮不周。我一安定下來也許就得做這一工作的。
胡風在這封信中所說的“二文”,是指林默涵、何其芳在1953年發(fā)表的批評胡風的文章?!昂巍⑾愀鄹魑摹?,是指何其芳和胡繩、林默涵等人在香港所寫的批評胡風集團的文章。
公安機關認為,從這封信中可以看出,耿庸不但與胡風有聯(lián)系,同時與其他的“胡風分子”也有某種聯(lián)系,并同時為胡風的“反革命目的”服務。
經(jīng)公安機關認定,耿庸與其他“胡風分子”的來往證據(jù)是確鑿的。
1955年1月11日,李正廉曾從上海給耿庸郵過一封信,信中談到對胡風的批評問題,其中主要有這么一句:
你可以想像這些日子所聽到的噪音,是怎樣使唯一能欣賞音樂的耳朵也失靈了。這里、那里不協(xié)合音,和無基調(diào)性,簡直令人詛咒?!?/p>
這一句話也就成了耿庸參與“胡風分子”污蔑對于胡風文藝思想批判的證據(jù)。
(四)曾 卓
耿庸被捕后,除審問與胡風的關系外,主要是審訊他的叛徒和軍統(tǒng)特務的問題。
據(jù)查,耿庸在1940年加入中共地下組織,后來不知因何脫黨,又曾被國民黨特務機關逮捕過,后來不知何故又被釋放,在國民黨機構(gòu)里擔任一般的科員。
關于脫黨問題,后來經(jīng)查,由于當時斗爭非常殘酷,有一部分黨組織受到破壞,耿庸因此就無法聯(lián)系,也就很自然脫離了組織,但未查出有出賣組織和同志的情況。
關于耿庸參加軍統(tǒng)特務問題,一直也無法搞清。
1956年我專程去了漢口,在湖北省某監(jiān)獄提審了另一個被懷疑為“軍統(tǒng)特務”的“胡風分子”曾卓。
說是提審,實際我采用的是談心的方法了解情況。
曾卓被帶來了,我讓他坐在對面的凳子上。
曾卓猶豫了一下,才慢慢地坐下。
從談話中可以看得出來,雖然由于胡風事件他被捕入獄,心里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壓力,但他的回答是認真的,準確的,從不含糊其辭,一是一,二是二。
直覺和從事公安工作的經(jīng)驗告訴我,曾卓是誠實的,他的話是可信的。
曾卓未曾提供耿庸參加“軍統(tǒng)”的證據(jù)與事實。
后來我又從漢口趕往武昌,與湖北省公安廳聯(lián)系,找到一位曾與耿庸一起在國民黨機關工作過的同事,此人被關押在湖北省公安廳預審處。
我前往預審處,提審了這位耿庸過去的同事。
這次與曾卓不一樣了,地點在審訊室。
這是一間不大的小屋,墻頭上貼著一條標語: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那位耿庸過去的同事見了我不敢抬頭,站在那里。
我讓他坐下,然后問他是否認識耿庸,并追問他有關耿庸參加“軍統(tǒng)”的事情。
他一聽“軍統(tǒng)”兩個字,嚇得打了一個哆嗦。
我追問:“究竟有沒有這件事情?”
他顫抖抖地說:“這是沒有的事情。”
我說:“你必須老老實實地向組織上講清楚,任何隱瞞都最終會被調(diào)查出來的。”
他說:“這是絕對沒有的事情,我們那時都只是為著養(yǎng)家糊口才去干的這份工作?!?/p>
我說:“你能為你說的話負責?”
他說:“可以?!?/p>
就這樣最后仍不能確定耿庸參加“軍統(tǒng)”的這件事情。
我了解到在湖北省財政廳有一位女干部,當年也曾與耿庸同在國民黨的機關里工作過,于是我便趕往財政廳,通過這個單位的領導,向這位女同志進行調(diào)查。
結(jié)果,這位女同志仍然不能提供耿庸這方面的情況。
武漢的幾天時間里,我來回地往返于漢口和武昌之間,通過各種渠道調(diào)查和了解耿庸的情況,最后都不能確定他的“軍統(tǒng)”問題。
我對耿庸參加“軍統(tǒng)”的問題進行了否定。
回到上海之后,我將調(diào)查的情況向“胡風專案”辦公室作了專門的匯報。
由于我的調(diào)查與拘捕耿庸時的材料上所說不一致,而以后“胡風專案”辦公室又被改為“肅反”辦公室,大家都全力以赴地投入了“肅反運動”,耿庸的事情就這么一直地拖了下來,一拖就是十一年。
耿庸被捕以后,他的妻子王皓接著也被捕,關了整整一年。
1957年整風反右時,要將她劃為右派,善良的王皓受不了這種精神上的無窮折磨,在一個夜深人靜的夜晚,含恨跳進了黃浦江。
她最后都未能等到心愛的丈夫回來,
一場冤案,使耿庸家破人亡。
直到1980年耿庸才得到了平反,平反文件上說:
耿庸,原定為叛徒、軍統(tǒng)特務嫌疑,經(jīng)查,耿庸曾于1940年參加地下黨,后脫離關系。1941年7月在江西贛州被蔣經(jīng)國逮捕,9月釋放,沒有發(fā)現(xiàn)他有出賣黨的行為。1943年6月他到國民黨財政部貨運局人事室作科員,是經(jīng)他的姐夫軍統(tǒng)特務吳文宇介紹的。但他不是軍統(tǒng)特務。
(選自《我所親歷的胡風案》/王文正 口述 沈國凡 采寫/中共黨史出版社/2007年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