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派”,書面統(tǒng)計55萬人。這是二十世紀中葉中國獨有的、殘酷的稱呼?!暗馗环磯挠摇?,在那時那是人民的敵人。
在同輩作家中,和林斤瀾關系密切的,有數(shù)不清的右派:汪曾祺、鄧友梅、劉紹棠、從維熙、邵燕祥、唐達成、王蒙、葉至誠、高曉聲、陸文夫……可林斤瀾不是。林斤瀾唯獨“漏網(wǎng)”,何哉?對此,北京,乃至北京以外的同行有興趣,我的興趣也很大。
這個問題見諸文字的有“二說”。一是密友鄧友梅的“生女說”。他在《漫說林斤瀾》中說:“1957年那場風暴,林斤瀾逃脫了。我認為這歸功于他的女兒。坦白地說,當時某位有權勢者想把他打成右派的熱情很高,大概在預備打成右派名單中我是排在他后邊的。他僥幸逃過此難,得感謝他的女兒和醫(yī)院。正是召開‘鳴放大會’那天他女兒出生了。過了幾天開第二次會,醫(yī)院偏巧又給小孩開錯了藥,差點造成事故。而參加這兩次會的人,大部分被打成了右派,其‘反動言論’,都是這兩次會上的發(fā)言?!?/p>
林斤瀾之女林布谷至今叫鄧友梅“小鄧叔叔”?!靶∴囀迨濉睂戇@種隨筆很隨意,根本不像寫《煙壺》《那五》那么認真。他可能憑恍惚的印象,沒有好好梳理他的記憶,或是沒法梳理,忘卻得差不多了。
二是至交汪曾祺的“性格說”。他在《林斤瀾!哈哈哈哈……》中說:“斤瀾的哈哈笑是很有名的。這是他的保護色。斤瀾每遇有人提到某人、某事,不想表態(tài),就把提問者的原話重復一次,然后就殿以哈哈的笑聲?!衬衬常@件事,哈哈哈哈……’把想要從他口中掏出真實看法的新聞記者之類的弄得莫名其妙,斤瀾這種使人摸不著頭腦抓不住尾巴的笑聲,使他擺脫了尷尬,而且得到一層安全的甲殼。在反右派運動中,他就是這樣應付過來的。林斤瀾不被打成右派,是無天理,因此我說他是‘漏網(wǎng)右派’,他也欣然接受?!?/p>
汪曾祺形象記憶特強,同樣,對與藝術有關的典故乃至詞匯,從記憶的匣子里拿出就用。而汪曾祺判斷事物,馬馬虎虎,經(jīng)常憑直覺,想當然。
事情是兩位朋友說的這樣的嗎?
2003年10月,林斤瀾住在溫州均瑤賓館,我問了這個事情。林斤瀾說:
“生女說也好,性格說也好,都錯都錯。性格決定右派,談論的人很多,好像真有這么回事。這種思維定勢,實是誤區(qū)。實際上性格與右派無關。王蒙這個人怎樣?夠精明吧;鄧友梅這個人怎么樣?夠機靈吧,他們也被打成右派。鄧友梅說,劉紹棠出事后,他在王府井巧遇王蒙,王蒙警告說:‘鄧友梅,你可要小心,你跟我不一樣,你太愛亂說,現(xiàn)在反右了,你要注意一點?!^了沒半個月,王蒙也被揪出來了。看汪曾祺自己的性格吧,和政治有什么聯(lián)系?沒有。”
鄧友梅對汪曾祺當年的描述是這樣的:“清瘦臉上常帶稀疏絡腮胡碴,背微駝腰略彎胸脯內(nèi)含,穿一件藍春綢面出風灘羊皮長袍,腳上是港造上等皮鞋……左手夾著根香煙,右手里端著一杯熱茶?!写挝穆?lián)內(nèi)部開會,某領導人觀察了他一會,發(fā)言時增加了點新內(nèi)容。他說:‘現(xiàn)在是新中國了么,我們文化干部也講究點扮相么。……要充滿朝氣,別弄得暮氣沉沉好不好……’”——汪曾祺派頭“名士”,一直“脫離政治”,京華熟悉他的文人誰都知道。林斤瀾又說:“友梅的‘生女說’是記憶錯誤,把時間記錯了?!Q放’時間要早,在1957年春天至5月初,這時我女兒布谷還沒有出生。我女兒是6月8日出生的,而6月8日這一天《人民日報》正好發(fā)表毛澤東撰寫的社論《這是為什么?》,開始了反右。鄧友梅把我女兒出生的‘反右日’,錯成了‘鳴放日’。我逃過了一劫,與我女兒出生也沒有關系?!?/p>
林斤瀾說:1957年新春,毛澤東作國務報告,要求民主人士幫黨整風,提倡“百花齊放,百家爭鳴”。大家傳得很熱鬧,也興奮,覺得共產(chǎn)黨不容易,胸懷開闊,高瞻遠矚。知識分子熱血沸騰,心情活潑,為新中國的民主政治叫好,決心為祖國的社會主義事業(yè)貢獻力量。北京也像沸騰了一樣。
突然,一個星期天,北京市委宣傳部長楊述,也就是中國作協(xié)《文藝學習》主編韋君宜的丈夫,把林斤瀾、劉紹棠、鄧友梅、從維熙叫到他自己的家里。他家在北京當年臺基廠那里。他們四人有些興奮,有些驚訝,有些好奇:宣傳部長為什么在星期天把他們叫到自己家里去呢?
楊述家里大廳不小,墻壁掛著書畫作品,茶幾上有好些水果。楊述先讓大家品嘗水果,問了一些面表上的事,才落到正事上。這正事無它,也就是“鳴放”,中心主題是一句話:“青年作家要帶頭鳴放?!表f君宜開始不在家,后來回來了,她也插話,口氣相同,她也要求林斤瀾他們行動起來。夫妻都是大知識分子,讀過很多的書,出自“學運”,是學生領袖,就林斤瀾個人說,對二位印象挺好。
四人從楊述家出來,在長安街與王府井垂直處傻了一會。為什么呢?宣傳部長與他們身份距離太遠,召他們到家鼓勵“鳴放”,因此事出特別,他們弄不清底細。盡管是傻了一會,劉紹棠還是明顯有些興奮,說必須要行動起來。鄧友梅、從維熙說了些什么,林斤瀾今天已經(jīng)忘記了。而林斤瀾個人那天基本保持沉默,他不但覺得這事太特別,弄不清底細,而且覺得這事蹊蹺。各自回家之前,林斤瀾說了一句:“大家自己考慮吧?!?/p>
當時很快,在北京,在全國,“鳴放”如火如荼。北京市文聯(lián)不甘落后,秘書長田家異常來勁,幾乎天天開會。他身體敦實,大約操勞過度吧,頭頂“荒蕪”,因而多少現(xiàn)出點老態(tài)來。
文聯(lián)有一個小禮堂,實是一個大房間。工字桌、辦公桌在大房間高低拼攏來,排成一長條,人便繞著長條坐下。這是一圈人,后面還有一圈人坐在沙發(fā)上,沙發(fā)擺在墻邊四圍。大家像煞有介事,都掏出筆記本。田家坐在長條桌的橫頭,他是行政負責人,主持會議。這樣的會議,老舍基本上是坐一邊,連配角都談不上。田家發(fā)言,大家也一一發(fā)言,林斤瀾也曾發(fā)言,林斤瀾發(fā)言無殊,無非是幫黨整風是正確的,云云。
一天下午,林斤瀾坐在長條桌的中間,對面是工人小說家趙堅。趙堅是林斤瀾落座后挪過來的。趙堅那時是北京作協(xié)黨支部的組織委員。林斤瀾發(fā)現(xiàn)趙堅坐在對面神情不對,面肉不均衡地隆起。果然,趙堅抖抖窣窣地掏出一封信來,在桌面上直直地把信推過來給林斤瀾。林斤瀾很好奇,見信已開口,便把信肉掏出來。信是福建省一個劇團寄來的,這個劇團要改編排練林斤瀾的小說《臺灣姑娘》,問北京作協(xié)有什么意見。
林斤瀾說,那個時候某地要改編什么,征求原作者單位意見,乃普通情況,當時這類情況,都是單位與單位之間聯(lián)系,根本不問作者。因此,這是一封很正常的信??墒牵纸餅懣吹讲徽5那闆r,這不正常就是信的上方有一行田家的批示:“此人正在審查中?!?/p>
“我的頭一下子大了起來!”林斤瀾說,“我非常憤怒?!巳苏趯彶橹小@是什么話!當年并不是沒有審查,經(jīng)常審查。今天審查你,明天審查我,全是例行審查,是老規(guī)矩,是正常的審查。可是,田家在這樣的信上批上這樣的字眼,就是把正常審查當作政治事件了!這隨便怎么說都是錯誤的。組織原則不是這樣的。”
林斤瀾說,當時他覺得非常冤枉。但,他還是竭力鎮(zhèn)定自己,想了一想:田家還要審查我,他還要審查我什么呢?1938年“反黨小集團”事件?臺灣“二#8226;二八事件”?這不是冤枉多年,折騰多年,審查了又審查的事嗎?田家還想干什么?
所謂1938年反黨小集團事件,是指當年林斤瀾在浙閩交界的“抗日干部學?!钡氖?。校長粟裕管事不多,具體管事的一個叫黃先河,一個叫吳毓。黃先河是中共溫州地委書記,而吳毓是中共浙江省委委員,兩人地位相當。兩人同時愛上一個女學生,號稱“古典美人”的陳錫榮。結果黃先河得手。吳毓就到劉英那里告狀,說學校里有一個“小資產(chǎn)階級反黨集團”,劉英聽信,結果林斤瀾也給搭上。
所謂“二#8226;二八事件”,是林斤瀾以地下黨的身份在臺灣活動。在1947年“二#8226;二八事件”中被捕,坐牢一年多,林斤瀾由于地下黨營救,僥幸釋放,躲在姐夫的煤船暗倉中,回到上海。
黃先河到了延安,平反了,解放后做了溫州第一任市長。這不清楚了嗎?至于臺灣的事,怎么說也說不清,怎么查也查不好。
林斤瀾說,他要把批示這事拿來“鳴放”田家,的確是重磅炸彈,有好效應,對林斤瀾自己相當解氣。但審查的內(nèi)容陳年八代,和眼前誰都沒有關系,無論人、地、時,都滄海桑田。陳年八代的事情被人審來審去已經(jīng)產(chǎn)生神經(jīng)反射之苦,自己還盯著陳年八代的事情說,對自己并無好處,反而不利。
林斤瀾憤怒,卻要按捺,整個人就更加難受。他站了起來,走到廁所中去。他站在廁所里,把信掏出來,又讀了一次,又看到田家“此人正在審查中”這幾個字。這下林斤瀾反而平靜了許多,他想到了趙堅這個人。他對趙堅這個時刻遞來這樣一封信感到頭疼。趙堅與田家鬧矛盾,趙堅他們要打倒田家,便拿林斤瀾當槍使,點林斤瀾的火,進攻田家。田家的確有錯誤,林斤瀾的確有意見,但,兩派斗爭,林斤瀾決不參與。
林斤瀾從廁所里出來,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他把信原路推回,說了這樣一句話:
“這封信不是給我的?!?/p>
趙堅愕然,可也無話可說。
誰知田家都看在眼里,后來他對人說:“我等林斤瀾放炮,可他什么也沒有說?!?/p>
會議結束,林斤瀾便向“鳴放”小組長、兒童作家葛翠琳請假,說自己家里有事,明后天就不來了。葛翠琳同意。
林斤瀾說,討論作品,談論藝術,他是有興趣的。文聯(lián)的什么“鳴放”,實是人事斗爭,有小仇大恨,有權欲和齷齪。他倒了胃口。“家里有事”,實是托辭。這一封信,勾起幾多回憶,幾多煩惱。二十來年雷電閃閃,明槍暗箭,生死懸一線,叫林斤瀾怎么都平靜不下來。——心里長草了,又像吃下個蒼蠅,在肚子里嗡嗡飛撞,怎么吐也吐不出來,甚是難過。
我想,倘若不是林斤瀾,換一個人,誰會放過田家呢?縱然私仇不報,那也得“幫助幫助”田秘書長啊,“知無不言”啊,田秘書長犯了違反組織原則的錯誤啊。林斤瀾卻獨坐家中,離開了“熱火朝天”的“鳴放”生活。叫人好生費解。
哪知后來幾天,卻是“鳴放”的高潮。好多人就是這幾天“幫黨整風”,讓他做了二十年的“人下人”!《北京市文聯(lián)大事記》載,文聯(lián)有“8人被劃為右派分子,占當時文聯(lián)機關職工總人數(shù)的17.4%;另外,雖未被劃為右派分子,但被開除黨籍、團籍或受其他處分的有9人?!绷纸餅懻f,為了邀功請賞,田家反右極其積極,文聯(lián)反右指標超額。鄧友梅,從文學研究所畢業(yè)后,扎根北京市第三建筑公司,任團支部書記。他為創(chuàng)作到文聯(lián)借屋爬格子,到了1958年,也給追加打成右派!怎么給外單位的人扣帽子呢?
到楊述家的四人,之一“神童”劉紹棠,天真豪放,天之驕子,一心向黨。他的膽實在是太大了,居然說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有時代性、年代性、時間性,并非放之四海而皆準。劉紹棠不是右派,那是“世上無道”了!之一從維熙,罪名主要是同劉紹棠“一唱一和”,質(zhì)疑“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之一鄧友梅沒有“鳴放”文章,沒有發(fā)言,只是國民黨舊時人員施白蕪在會上問了一句:“共產(chǎn)黨有陷阱否?”鄧友梅答:“有?!彼鳛橛遗傻娜坎牧暇褪沁@么一個字!林斤瀾說,他所知道的是這樣,可有的當事人自己說起來似有出入。
林斤瀾沒有放炮田家,田家放過林斤瀾了嗎?沒有。田家要擴大戰(zhàn)績,成立“林斤瀾專案組”,《永不消逝的電波》編劇杜印任組長。杜印們查來查去沒有法子:“沒有材料”——回憶記錄里沒有。杜印曾問過林斤瀾這事,林斤瀾對他說:“‘鳴放’時,我有時參加有時沒參加。我向葛翠琳請過假。”——“幫黨整風”是張“網(wǎng)”,會就是網(wǎng),可林斤瀾在家,不在網(wǎng)中。
最終“漏網(wǎng)”,可也魂魄冰冷,短氣長吁。
1958年3月,“反右”還在補課,“反右傾”將要開始,有著北京文聯(lián)秘書長、當家人身份的田家,在《北京文學》上發(fā)表11500字的長篇評論:《林斤瀾小說的藝術傾向》。
田家舉例林斤瀾的《臺灣姑娘》。小說中女主人公因“二#8226;二八”起義,死在獄中:
七天后,她盤腿坐在地上,頭靠在木頭柵欄上,閉著眼睛。值班看守來回走了幾趟,見她一動也不動。叫了一聲,也沒有答應。伸手一摸,她身上已經(jīng)涼了。好像一個閨女坐在窗口,看著街上黃昏了,黑糊糊了,什么也看不見了。閨女閉上眼睛,夢見太陽初升,萬物蘇醒。
田家批評道:“這種抒情式的描寫,在作者自己,也許感到很有韻味。我們認為這是一種反現(xiàn)實的有害的傾向……”
“木柵是統(tǒng)治階級所樹立的牢籠,而姑娘是革命者,是被樹立木柵的階級所壓迫的人,她的死也是被關在木柵里而同時又無力摧毀木柵所造成的。因此兩者的象征應是壓迫者和被壓迫者的關系,正確的描寫,應當符合這種特性的?!?/p>
田家接著追根溯源:“斤瀾是很喜愛沈從文的?!保ㄗ⒁猓荷驈奈哪菚r就是“反動文人”的代名詞)“都受到沈的影響?!薄靶∪鐞塾弥刈织B句,大如對人生的觀照和自然主義傾向的描寫方法。”“沈從文的浸透幻想的寫實是什么?斤瀾把它看成浪漫主義色彩;而在沈氏作品的風土人情,是經(jīng)過擬古情調(diào)的炮制?!薄吧蚴显趯懗胶铀譃轶@濤駭浪卷去,伙伴岸上追趕,而在水中的人,死得何等從容,作者情調(diào)也是靜穆,閑適……對死和死的氣氛描寫,是自然主義的。這些在斤瀾的小說中也存在……這也是一種‘人生哲學’的表現(xiàn),卻不是無產(chǎn)階級的‘人生哲學’。”
今天看起來,這樣的批評只是好笑。但在當時,在“反右”補課的時候,對被批評的人來說,不啻驚天霹靂。林斤瀾又哆嗦了一段時日。——老天喜歡開玩笑,一年多,廬山會議之后“反右傾”,田家莫名其妙被當作“白旗”拔掉了,“發(fā)配”陜西?!拔幕蟾锩?,碰到更加高明、更加厲害的對手,被整死了。令人感慨良多、扼腕嗟嘆。
“田家要把你打成右派,原因就是要擴大戰(zhàn)績嗎?”我問。
林斤瀾答道:
“還有就是文學上不跟他走,不喜歡他的文學主張。我是他文學上的異己分子。但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田家這時是個風派人物。他為什么對我同沈從文的關系那么熟悉?他和沈從文是老鄉(xiāng),他原來就是沈從文家的座上客!——田家是延安過來的人,據(jù)說原來是個不錯的人,很有個性、很有原則,可他一直入不了黨。原因是落后分子。他變成風派人物,與沈從文疏遠,要擴大反右戰(zhàn)績,有一個很長的變化過程?!?/p>
聽林斤瀾的口氣,似乎同情田家的可憐。
“你逃過一劫,自有偶然性,更有必然性。你認為必然性是什么?”我問。
林斤瀾答道:
“汪曾祺知道我平時關心政治,他倒淡漠,結果相反,他落網(wǎng)了。他的文章劃我為‘漏網(wǎng)右派’,并說:‘是無天理’??伤幌胂耄蚁惹岸?,吃的苦頭有多大??梢哉f,我出生入死過,我見過形形色色的人物,經(jīng)過形形色色的時候。我比他更了解什么是人間。——當時我不在現(xiàn)場,不在網(wǎng)中。而現(xiàn)場正熱鬧,網(wǎng)眼正紅火的時候,為什么我一邊涼快去了呢?這就與我的經(jīng)歷有關?;蛟S我記著魯迅的話:‘橫著站’,魯迅不斷指名道姓,說文藝家碰死在自己的理想上。北京文聯(lián)有人腹受敵,有人背受敵,有人腹背都受敵。我是‘橫著站’?!?/p>
林斤瀾幾次同我說到魯迅的《文藝與政治的歧途》,說里頭許多話是警鐘。大約是這些話吧:“政治是要維持現(xiàn)狀,自然和不安于現(xiàn)狀的文藝處在不同的方向……”;“政治家最不喜歡人家反抗他的意見,最不喜歡人家要想,要開口……”;“從前文藝家的話,政治家原是贊同過的;直到革命成功,政治家把從前所反對那些人用過的老法子重新采用起來,在文藝家仍不免于不滿意,有非被排軋出去不可,或是割掉他的頭……”“蘇俄革命以前,有兩個文學家,葉遂寧和梭波里,他們都謳歌過革命,直到后來,他們還是碰死在自己所謳歌希望的現(xiàn)實碑上,那時,蘇維埃是成立了!”
鄧友梅在《漫說林斤瀾》中說:
我定成右派,斤瀾的壓力極大,有人是叫他用揭發(fā)、批判我來表明他的立場的。他什么都沒講。而在此后20年間,不管我是在北京勞動改造,還是發(fā)配東北時,他都是我最親近的朋友。我忙不過來,他替我送妹妹上學,我不在北京,逢年過節(jié)他到家去看望我的母親。有些我想不到的家務事,他想到都提醒我。
在鄧友梅另一篇《悼紹棠》的文章中,坦誠說自己曾上臺“批判紹棠下鄉(xiāng)不該帶饅頭!”從維熙在《走向混沌》中也說,他曾揭發(fā)劉紹棠生活上的一些事。那么,林斤瀾在整個運動中就沒有揭發(fā)過人嗎?林斤瀾說:
“我還真沒有揭發(fā)過誰。絕對沒有為表態(tài)批判過誰——不僅是反右,所有運動,包括“文革”,我都沒有。當時寫文章,或因響應號召,靠攏組織;或因認識不清,上當無奈,都可原諒,都可理解,都應由時代去負重要責任。我編文集,不用蓄意剔除,是真的沒有這種內(nèi)容。反右時,不止一只眼盯住我,我的壓力確實不小。他們要我必須表態(tài)。《北京文藝》編輯周雁如是好心人,我就好好跟她說話:‘我的確跟鄧友梅、劉紹棠很密切。正因為密切,我就不能一般表態(tài),要寫得深刻一點。允許我好好想,好好考慮?!苎闳缇头潘闪恕N揖拖耄簩Σ黄?,跟你打太極拳了。我就是拖,拖。我知道,新的政治風浪很快就會過來。果然,來了‘大躍進’,《北京文藝》改頭換面,滿紙歌頌了。原來“兩條腿走路”——作者分知識分子和工農(nóng)兵,現(xiàn)在揚棄了,只有工農(nóng)兵?!?/p>
但,林斤瀾拖著不寫,有沒有風險呢?當然有。反右到1958年還有“補課”,看你態(tài)度,看你表現(xiàn),看你立功,看你對共產(chǎn)黨的忠誠。汪曾祺就是“補課”補上的。難怪有人視表態(tài)如救命稻草,六親不認,槍戳刀砍。表現(xiàn)好,春和景明;表現(xiàn)不好,暗無天日。你要等風浪過去嗎?風浪可不等你。人啊,你得橫下一條心!
話說楊述,一年前要求“青年作家要帶頭鳴放”,一年后的樣子就不同了。林斤瀾的同學陸拂為,反右時是北京大學中文系新聞專業(yè)的團支部書記,他在匯報工作時,想要大事化小,說反右牽涉到那么多人,“一棍子打不死”。不料楊述厲聲說:“那就打兩棍!”“陸拂為和我說這個話時,說他當時非常吃驚。但我不吃驚,我見過的人多了。我在1938年就看到這種人了。當年的學生領袖,后來就反過來殺進步學生!——楊述原來的確是個好人。”林斤瀾說。
一場反右,各色人等的靈魂大曝光。真與假,善與惡,美與丑??蓱z林斤瀾僥幸逃脫,長吁短嘆,實已不易。而他堅守操行,不做茍且之事,沒有落井下石,待右派朋友勝似從前,亦實不易。相信在中國,林斤瀾這樣的人,不在稀數(shù)。如此溫情,自當可貴,她是寒夜里的火把,她是人世間的大愛。
關于“運動”,林斤瀾有字“贊”曰:“禍兮福兮,黑兮白兮。生死出入,人獸交替。若要解剖,先剖自己。忌走極端,亦忌稀泥?!?/p>
(選自《林斤瀾說》/程紹國 著/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12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