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原名鄧元梅。生于七十年代中期。武漢市簽約作家。長篇小說處女作《禍水女人》發(fā)表于《中國作家》雜志,已出版長篇女人系列三部曲:《禍水女人》、《我是誰的灰姑娘》、《請別這樣愛我》。有中短篇散見于《長江文藝》、《廣州文藝》、《佛山文藝》、《新浪網(wǎng)刊》。另有中短篇被《小說精選》選載。
一
喬木做事沒有一件不是出乎人意料的。據(jù)喬木說,他從小就和別人的想法不一樣,他說不一樣想法的人才有資格做文字工作。喬木出了十多部書,但是喬木說他不是作家,他只是一個成功的組合者。對喬木的話,我理解為謙虛,對喬木的人就更加敬慕了。
我是出于無奈才去喬木的家。選擇住在喬木家里,就意味著選擇了喬木這個人,踏進喬木的家門,我就作好了和喬木發(fā)生一點什么的準備,盡管我并不情愿,我對那種缺乏情感基礎的肉體放縱有種本源的厭煩感,為做而做的愛在我的感覺中,是對愛的一種摧殘,對欲望的一種嘲弄,盡管我并不是一個堅守貞節(jié)的女人。沒有到北京之前,北京是天堂,那么讓我羨慕,那么讓我崇尚,就如外國的月亮比中國圓一樣,北京對于我而言,就是北京的月亮比柳州的月亮圓,柳州是南方的一座小城,我的家鄉(xiāng)。當我義無反顧地踏上了北漂的路時,才發(fā)現(xiàn),北京不是每個人的北京,更不是我的北京。
我失業(yè)了,而且失業(yè)得不是時候,我交的房租剛好到期,那就意味著如果再住下去的話,就必須重新再交上一個季度的錢,在北京租房就是這樣,寸土如金。房東是個老太太,我向她求情說,再寬限我半個月的時間,一找到工作馬上交一個季度的錢,可是老太太拿話噎我,要是你找不到工作,我不就白給你住的了嗎?再說你們這種北漂的人,哪兒住都沒個準,以前好幾個人都和你說一樣的話,最終還是沒給錢就跑了。別再騙我這個老太婆了,我可是靠房租吃飯呢,你窮我的日子也富不到哪兒去,得了,姑娘,你還是另找別處吧。面對老太太決絕的面部神情,我知道說什么都沒有用,只好背著大包小包的東西投奔喬木去,大冬天的,除了去喬木家外,我還能去哪呢?冬天北京的風不像南方的風,只是寒骨,冬天的北京,風如刀子,割著皮膚,雖然看不見血流的壯觀,可那種生疼讓人覺得無比委屈,無奈,悲泣。只有漂在北京的人才會真實地體驗到北京的風是怎樣的一種冰涼。
我背著大包小包的東西坐上了去喬木家方向的地鐵。在地鐵里,我身邊有個嘴唇邊、鼻梁上鑲著兩顆小鉆石般亮閃閃飾物的女孩對另一個女孩說,靠,北京什么都不多,就他媽人多,你說,大禮拜天的,不好好在家里待著,咋就這么多人呢?女孩只顧著說話,地鐵一搖動,整個身子全部倒在了我的身上。女孩眼睛朝上地瞟了我一眼,看見了我的大包小包,又轉(zhuǎn)頭對另一個女孩說,北京有什么好,怎么都喜歡朝北京跑。
兩個女孩如小鳥般悅耳的聲音響在耳邊,我卻如木頭般麻木地立著,在北京我最大的收獲就是練就了站立的功夫,能夠一口氣站上兩個小時,這個時間相當于我從柳州去了一趟省城,以前總以為去省城是多么遙遠的一段距離。來北京后,我每天早晨六點半出門,通常站兩個小時才能到達上班的地方。第一次坐公交車時,滿眼都是黑壓壓的人頭和搭在公交車鐵圈上的手臂,那時我也那么想,北京怎么到處都是人呢?在北京混跡了一段時間后,才意識到北京并不是我的北京,也不是我可以長久居住的北京,只是這個樣子回柳州,沒有衣錦還鄉(xiāng)的優(yōu)越感和虛榮感,多多少少還是不甘心,只好以這種方式去投奔一個單身的男人,盡管會以肉體的付出作為代價。
喬木的房子不到三十平米,不過有廚房,有洗手間,還有小涼臺。家里除了幾樣簡單的家具外,到處都是書籍,舉手抬腳都會碰到書。不過臥室是我喜歡的那種設計,鋪著木地板,有張很大的雙人床,床上罩著粉紅色的床罩,床的上空正中間鑲嵌著一只像小時候玩耍過的小鈴鐺式的照明燈,打開的時候燈光垂直地泄在頭頂處,正好適宜坐在床上看書的亮度。在喬木的家里,我最喜歡的就是這間臥室。不過,要命的是,這個房子里只有這一張床,那就是說,在這個房子里,我和喬木不得不共用一張床睡覺。
讓我意想不到的是,喬木在我去他家的第一天,用書在這張大床上碼出了一條中軸線,把床分成均勻的兩半,一半屬于喬木,一半屬于我。喬木用那雙曾經(jīng)寫過詩如女人般蔥秀的手,一本一本地往床上碼書時,有些長的頭發(fā)隨著他彎腰直立的動作重復而跳躍著,像無數(shù)只小蝌蚪,浮游著兒時幻想中的霧化風景。
喬木碼書的動作很機械,卻很有韻律,他像是在筑一堵墻,一堵讓我復雜難懂的墻。他成了一名高明的建筑師,在床的上空劃出了一條涇渭分明的時空線,如一把鉆機穩(wěn)穩(wěn)地垂直地穿越我的軀體,我活生生的肉體被喬木的這條中軸線分成了兩半,一半很麻木地看著喬木碼書,一半很直觀地感激喬木沒有趁人之危霸占我的肉體,當然這半感激中夾雜著少許失落,我的肉體無法吸引喬木的那種失敗感,也一并混合在喬木的碼書舉措之中。
喬木的書碼完了,他伸了一個懶腰,很舒服的樣子。他指了指床中間的這堵一推就倒的書墻問我,你想睡哪邊?
這邊。我用手機械地指了指自己站立的那一邊。
好,你先睡吧,我還要工作一會兒。喬木離開了臥室。望著喬木碼出來的書墻,我竟有一種哭笑不得的感覺在體內(nèi)滾動,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脫掉衣服,又是怎樣爬到喬木一分為二的雙人床上的。好在我睡著的時候,喬木還沒有來睡覺。他什么時候上床睡覺的,我并不知道。醒來的時候,太陽已經(jīng)照到了床上,那堵書墻穩(wěn)穩(wěn)地立在雙人床的正中間。在陽光下,書墻的影子被無限拉長,放大,在我的視角范圍里,一片模糊。
喬木的那一邊,空無一人。
二
喬木在趕一部書,喬木說全國性的書市快到了,出版社催著要他交稿,他沒時間陪我,讓我自己看看書。
我能幫你做點什么?我問。我的確很想幫喬木做點什么,這樣可以減少我住在他家的壓力,當然如果喬木沒有劃出那條中軸線,我會用自己還算年輕的肉體去報答喬木收留我的這份人情。
來北京后,對男女那點破事我看得很淡,當然北京是一個很富有包容性的城市,在性這個問題上,北京似乎一路領(lǐng)先,經(jīng)歷過婚外情、二奶三奶的較量、換妻俱樂部以及一夜情后,男女間的那點破事,早已不足掛齒了。這大約也是我投奔喬木的直接理由吧。沒有想到的是,喬木用中軸線的方式委婉地拒絕了我的“送貨上門服務”,多多少少讓我有種失敗的感覺,當然從另一個角度來說,我還是為喬木這樣的“仁義”行為而感動。剛來北京的時候,有個男人給我講了一大堆影星的放縱生活后說,北京就是北京,她具有其他任何一個城市所不具有的包容性,不像你們那個小地方,把褲襠當成了道德,把男女正常的生理供求問題上綱上線,也太不人道了吧?我當時只是笑笑,我很明白男人的目的,但是我裝作傻瓜樣地看著男人,男人被我看得不好意思,最后打道回府了。其實我不是男人說的那樣,把褲襠當成道德,但我也不是男人想的那樣,隨便地就可以和某個男人做點那種事。在我的生活意義之中,那種事可遇不可求,這也是我以這種方式投奔喬木的無奈感。好在喬木的中軸線給了我某種解脫的輕松感,同時也讓我很努力地想去幫喬木做點力所能及的事。
喬木從電腦前抬起那張很大眾化的臉,臉上架著一副眼鏡,給瘦削的臉頰壓上了一道很沉重的擔子,當然這只是我的感受,總怕那張缺乏男性力量感的瘦臉架不住那副寬厚的眼鏡。
喬木看著我問,你一分鐘可以打多少字?
正常狀態(tài)下一分鐘可以打八十到一百個字。我很隨意地說。
???你怎么不早說呢?喬木藏在寬厚鏡片里的眼睛亮了一下,閃出一絲狡黠的笑意。喬木這一剎那間的表情被我瞅了一個正著,我裝作無所謂地用手撫了撫自己的長發(fā)。其實喬木很清楚我會打字,我曾經(jīng)做過打字員,那份工作是喬木介紹的。
喬木從電腦邊站了起來,從書架上取下一堆資料遞給了我,喬木說,那些用鉛筆劃出來的文字都是要打的。喬木早就作好了我留在他家打字的準備。喬木很快發(fā)現(xiàn),我是一個很得力的助手,為了不讓喬木趕出家門,我努力地幫喬木打著喬木從各種書刊報紙摘錄的文字,盡管我并不知道喬木打這些字的用途。
那天吃飯的時候,在飯桌上,我問喬木,摘錄這些文字有什么用?這些都是別人的文字,對你有用嗎?
有啊。我的書都是這樣完成的,要學會扒文字,不是寫文字。喬木沒有帶眼鏡,瘦削的臉上露出了很精干的神色。
我垂下了頭。其實打那些被喬木劃出來的文字時,我就猜到了喬木在怎樣制造書,而不是我以前想像的寫書。
怎么啦?失望吧,告訴你,這是一個扒的年代,不是一個原創(chuàng)的年代,你看看,那些五花八門的雜志,那些水煮、燒烤甚至麻辣什么的書,有幾本是原創(chuàng)的?你再看看北京這座城市,現(xiàn)代化的建筑哪一塊不是在照搬西方的理論?還有你自己,都什么年代了還玩小說,有幾個人在看小說?你雖然自認為自己寫出來的東西是精品,在心底里認為我這樣的書是垃圾,可這樣的書可以給我?guī)砣嗣駧?,帶來房租水電吃喝拉撒的種種開銷,明白嗎?這樣的書可以讓我不流落街頭,這樣的書就是玩玩兒,懂嗎?小姐,這就是生活,不是你眼中的童話。殘酷著呢。
我抬頭盯著喬木的臉,我不敢看喬木的眼睛,我怕我們視線的對接。喬木比我大十多歲,我怕我的眼睛會泄露出對喬木的鄙夷。如果以前對喬木的敬慕是八十分的話,現(xiàn)在對喬木的文字就只能大打折扣了,變成了三十分,甚至更少。對喬木寫書的過程了解得越多,對喬木這個人就更加否定了。只是我住在喬木的家里,那種寄人籬下的感覺無法讓我回駁喬木的話。
吃飯吧,別想得太多,你玩你的小說去,別認為文字都是神圣的就行了。喬木低著頭吃飯,嘴里發(fā)出了很響亮的咀嚼聲,如同一個饑餓很久的人,吃得香甜。我碗里的飯,被喬木的話弄得食而無味,拿筷子的手變得那般沉重。我理解的文字,我想像中的喬木一下子變成了一鍋東北的殺豬菜,樣樣都有,樣樣都是吃,就是不知道哪一樣屬于我自己。
三
在喬木家里的第四天,當我從睡夢里驚醒時,聽到了淅瀝的流水聲,我以為是在下雨。睜開眼睛的時候,我看到了喬木的身影,立在臥室的門角處撒尿,那淅瀝的水聲就是喬木撒尿的聲音,我不明白喬木怎么會有這樣的習慣!臥室離洗手間只有很短暫的一段距離,喬木怎么連這么短暫的一段距離都不愿意走呢?
我心里很別扭,但我沒發(fā)出什么動靜,我裝作睡著了一樣。這是我在喬木這張一分為二的雙人床上第一次半夜里醒來。我很怕夜半睡不著的時候,那種滋味很難受,特別是在一個不屬于自己的空間里,想翻身的欲望不得不壓制住,還得強忍著不讓自己發(fā)出沒有睡著的聲響,這樣的悶氣用窩囊廢來形容自己實在不為過。我在那一時的確覺得自己活得窩囊,活得無奈。我想,天一亮我就要告訴喬木,我要去找工作。在喬木家里已經(jīng)住了好幾天了,對喬木寫書的過程大致明白是怎么一個套路,雖然我不會去用這種套路,而且對這種扒文字的行為不屑一顧,但是我得為了生計去謀求一份我并不想望的職業(yè)。
這天我醒得很早,喬木還睡在書墻的另一邊里。我睜開眼睛的時候,看到了門角處的那個我一直用來洗下體的小紅盆,那是我進喬木家里的時候,喬木遞到我手上的小紅盆,喬木說,這是你洗腳的盆子。當時我還為喬木的體貼而感動過,沒想到這只小紅盆竟是喬木用來撒尿的尿盆。
我盯著那只小紅盆,仿佛看到的是一只張著血紅嘴的巨獸,那血就是我的,已經(jīng)被冰涼過的。
喬木醒了,我閉上了眼睛,又裝睡一樣。喬木翻身下床,舉著穿著三角褲頭的瘦長的肉體,端起那只小紅盆去了洗手間。洗漱的聲音從洗手間里傳了出來,我仍然只能裝睡,我必須等到喬木穿戴整齊才能起床,我不想面對喬木那身沒有一塊多余肌肉的肉體尷尬。
喬木終于穿戴整齊地去做早餐了,我趕忙從書墻的另一邊爬了起來,穿好衣服去了洗手間。在洗手間里,我又看到了那只小紅盆,我氣惱地用腳把小紅盆踢出了我的視線之外,一種惡心的感覺讓我忍不住蹲在抽水馬桶邊嘔吐起來。
喬木喊我吃早餐的時候,我正在涂口紅。更多的時候我是一個不修邊幅的女人,可為了找工作,我不得不把自己裝扮得美麗一點,精神一點。我從洗手間走出來的時候,喬木正在吃飯,喬木盯著我足足看了一分鐘,嗨,今天的你,變漂亮了。
我、我要去見一個朋友。我把那句我要去找工作的話咽了回去,我知道這個時間段不好找工作。我還是怕喬木笑話我,更怕被喬木趕出家門。
男朋友吧?喬木的語氣有些不自在。我沒理喬木,潛意識里,還是希望被喬木吃著醋??磥砦乙彩且粋€脫不了俗的女人。
我出門的時候,喬木說,早點回家。喬木吐出回家兩個字時,竟讓我有熱淚涌動的感覺。我沒有回頭,迎著刀割的風向通往地鐵的方向走去。
我在人才市場轉(zhuǎn)悠了一天,還是沒有找到一份我要的工作,只好拖著很疲憊的大腿又坐上回喬木家方向的地鐵。地鐵的出站口進站口都是人,來去匆匆,帶著各樣表情的人群一波又一波地流動著,我夾在他們之中,沒有初來北京時的驚慌、好奇和悅氣,僅僅一年的時間,生存的壓力把我壓得像個老太婆似的直不起腰來。我竟是那么想念柳州的時光,想念那個小城里平淡如水的生活。
夜幕降下來的時候,我去了一家超市,買了一只小紅盆,和喬木用來撒尿的那只小紅盆一個模樣。我拿著小紅盆敲開喬木的家門時,喬木正在做飯。喬木一眼看到了我手里拿著的小紅盆,喬木說,家里不是有只小紅盆嗎?
可那是你撒尿的盆。我沒好氣地說。
我撒尿的盆,你不能洗腳嗎?喬木瞇起了那雙本來不大的眼睛。
你、你這是侮辱人。我沖口而出,再也顧不上自己是寄人籬下了。
沒想到,小地方來的人還如此講究。喬木又補充了一句。
媽的。我咬住了自己的嘴唇,這句罵人的話咽回到自己的領(lǐng)域里。一種從來沒有的屈辱感,讓我恨不得馬上消失在這個自以為是的男人眼里。
去洗手吃飯吧。喬木意識不到我的屈辱感,還在自顧自地說著話。我無奈地走進了洗手間,把自己新買的小紅盆放到了墻角處,和喬木的小紅盆遙遙相對。
我從洗手間出來的時候,喬木已經(jīng)把飯菜端到了餐桌上。我低著頭吃飯,一句話也不想和喬木說??蓡棠緟s不放過我,還在問我,在哪兒買的小紅盆?見到男朋友沒有?為什么沒有留在男朋友那里?為什么天黑了才回家?
喬木,你能不能安靜一點,我在吃飯呢。我抬起一直低著的頭,語氣很生硬地撞了喬木一下。
喬木放下了碗,把那副很厚的眼鏡重新架到了臉上。他從他的位子上站了起來,徑直走近我。我不知道喬木要干什么,靜態(tài)地仰著頭,毫無表情地望著走向我的喬木。
喬木把手伸到了我的額頭上,摸了摸我的額頭。
你要干什么?我丟了丟頭,喬木的手順勢縮了回去。你的頭不燙,很正常。你今天怎么啦?是不是在我這里住著不過癮?再堅持兩天,我送你去別的地方住。喬木說完這句話后,端起碗,又像一個饑不擇食的人一樣發(fā)出了很響亮的咀嚼聲。
整個夜晚,喬木再也沒有和我說過一句話。整個夜晚我都在幫喬木整理那些亂七八糟的文字,盡管我并不想整理,而且非常厭倦這種沒有創(chuàng)造力的碼字工作。
四
兩天后,喬木讓我打的文字全部打完了,喬木的書也組裝成功了。喬木去超市買了很多菜。喬木一個人忙碌著準備晚餐,他煨了湯,如柳州人煨的湯一樣。喬木做飯做菜的樣子很麻利,不亞于一個經(jīng)常下廚的家庭主婦。我站在廚房邊望著喬木顛簸小鍋的動作時,竟然在想,這樣的一個男人,怎么就不愿意和女人組成一個完整的家呢?
喬木到底有多少個女人,我并不知道,但是喬木肯定有女人。我之所以這樣肯定是有一次,當然是無意間的,我想把自己的衣服放進衣柜下面的抽屜里時,發(fā)現(xiàn)了一盒避孕套。避孕套的名字同名車寶馬牌共用著“寶馬”的中文字。我是第一次近距離地看男人用的這個玩意,出于好奇,我把那個寶馬牌的避孕套拆開了。我數(shù)了一下,一共還剩下六只,20只裝的盒子,只剩下六只,那就是說,在這個鋪著粉紅色床罩的床上,至少有一個以上的女性在這里做過愛,而且不止一次。當然喬木和女人做多少次愛,都與我毫無關(guān)系,關(guān)于這盒避孕套的秘密我也不會讓喬木知道。
喬木做飯時,我一直站著看。喬木從來不讓我插手做家務事,喬木說我除了會碼幾個漢字外,做家務事就像只大笨熊一樣讓人著急,與其讓我做家務事,還不如自己動手舒服些。再說我未必就能做得出像樣的飯菜來,喬木這樣一說,倒讓我又慚愧起來,盡管這種慚愧與對喬木的好感無關(guān),但我還是沒有喬木這種獨立自主的行為意識,被喬木侮辱也是我咎由自取的結(jié)果。
晚餐很快準備好了,喬木居然還備了紅酒。喬木說,葉子,辛苦你了,這幾天一直趕著交稿,也沒怎么招待你,今天晚上算是我對你的洗塵,來,我敬你一杯。
喬木舉起了酒杯,紅酒在喬木的手里晃蕩著,恍惚之中,又讓我看到了那只張著血紅嘴唇的巨獸,那上面的血全是我的,全是被冷風冰涼過的,沒有一點鮮活氣。
喬木干完了那杯酒,我也干完了手中的酒。菜還冒著出鍋時的熱氣,我的臉卻無形地燃燒著,菜和酒在我的視線里也就模糊起來。我拿著筷子竟不知道該從哪道菜吃起。喬木一直盯著我看,他倒是自在地吃著,見我提著筷子沒夾菜,又轉(zhuǎn)過身拿了一雙另外的筷子,把盤子里的菜一樣一樣地往我碗里扒著說,葉子,來,多吃點菜,你不胖,用不著減肥呢。
喬木。我輕輕地叫了一聲,本來想問的話又不知道如何開口,隱約中總感覺喬木會送我走,喬木說過,忙完了手中的這部書就送我走,我不知道喬木到底要把我送到哪兒去,很想問問喬木,也想對喬木說,讓我再借住一段時間,找到工作后,我就走??赡堑揽蓱z的虛榮心讓我問不出口,除了再干一杯酒外,我竟然在喬木面前說不出任何一句完整的話來。
我和喬木的這頓晚餐吃了很長時間,大多都是喬木在說話。喬木說,葉子,其實在北京生存很不容易,你想想我以前有多清高,我是個詩人,可現(xiàn)在呢?我是個工匠,巧取豪奪的工匠。葉子,不怕你笑話,其實我很想去做個木匠,看著木頭在我的斧子下面變成一件件藝術(shù)品時,肯定比我現(xiàn)在的生活有意義。
葉子,回家去吧,北京不是你呆的地方。你的生存能力太差,小說在北京寫不出來,而且在北京寫小說,成本太昂貴了。你算算我這個房子,一個月不吃不喝我得給別人一千元錢,寫小說我能維持嗎?北京那么多人都靠扒文字生存著,我干嘛要活得那么累呢?
我一直盯著喬木的嘴,那兩片如女人般小而薄的唇片一開一閉地抖擻著,吐出來的字帶著喬木式的直率和無奈。我似乎在這一瞬間理解了喬木的苦衷,也似乎在這一瞬間理解了喬木對我不冷不熱的態(tài)度。他活著也不容易,我強行地夾進他的生活里來,對他是種無形的負擔。
喬木,我明天就走。來,敬你一杯!我又干掉了手里的酒。我想,我讀懂了喬木,我也應該從喬木的生活里退出去。
明天,盡管我不知道又該漂向哪里。
喬木的酒終于喝完了,喬木對我沒有任何的挽留。喬木收拾完碗筷后對我說,葉子,去洗個澡吧。
嗯。我應了一聲,就走進了洗手間。我在洗手間里,靜靜地洗著自己的身體,我在想,喬木還算個男人,最起碼他沒有超過那條中軸線。
我把自己從上到下認真地洗干凈了,我想明天去漂泊的時候,還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再這么從容地洗上一個澡呢。
喬木在外面叫我,葉子,你沒事吧,洗完了嗎?我關(guān)掉了水龍頭,對著門外應著,好了,我洗完了。我的腳在滑動時,碰到了喬木撒尿的小紅盆,我用力地踢了一腳,小紅盆撞到了我的小紅盆上面,兩只小紅盆旋渦式地轉(zhuǎn)了好幾個圈,撲撲地壓到了一起。
我沒有理這兩只小紅盆,反正明天就要走了,這兩只小紅盆就讓它們壓在一起吧。我穿好衣服走出了洗手間,喬木坐在電腦邊面對著洗手間的方向張望著。
你總算出來了,我怕你喝多了。喬木關(guān)懷般地扶了扶我的身體,我讓開了,徑直走進了臥室。臥室里亮著那只鈴鐺式的小燈,除了床以外的距離,其他的地方還是暗暗的。我的目光落在了床中間,床一下子變得很寬很柔和,盡管還是那張床,可床卻在我去洗澡的這個空檔里變了一個樣,那條中軸線不見了,所有的書被喬木轉(zhuǎn)到了地板上,床又恢復了平常的寬度和廣度。
我一屁股坐在了床沿上,該發(fā)生的故事,喬木還是要讓它俗氣地發(fā)生著。那條我已經(jīng)習以為常的中軸線不見了,我一下子竟然不知所措。
喬木來了,洗完澡的喬木除了一條三角褲頭沒有再穿其他的衣服,喬木的目的已經(jīng)很明白很直接了。喬木不是我想像中那個仁義的男人。
喬木,為什么?我問。
什么為什么?喬木不知道是真的沒有聽懂我的問話,還是在裝蒜。
葉子,睡吧,啊。來,過來睡。喬木走近了我。
一個聲音,很弱小的聲音在我的體內(nèi)叫著,喬木,不。喬木,不要。
喬木抱住了我,我沒有動,那個很弱小的聲音在喬木的擁抱下不見了。我像具木頭,在喬木的斧子下,被任意地雕刻著他的藝術(shù),只有他一個人懂的藝術(shù)。
我被喬木脫得精光,那只小鈴鐺式的燈被喬木滅掉了光亮。喬木爬到了我的軀體上面,像只老黃牛式地耕耘著被冰封過的土地。
我聽到了土地發(fā)出撕裂的聲音,淚在這種撕裂的聲調(diào)里潸然而下。喬木的聲音就是在這種土地撕裂過后響起來的,葉子,明天我送你去另一個男人家里,他的房子比我大,他需要你。
土地被老黃牛毀掉了。喬木從我的肉體上滾下去的時候,我對著并不太黑的喬木的臥室說。
責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