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海東,1976年12月生。甘肅寧縣人。西北師范大學中文系畢業(yè)。曾發(fā)表小說、詩歌等文學作品近20萬字,文學評論、隨筆等多篇?,F(xiàn)在北京從事媒體工作。
一
在一本叫《太平廣紀》的關于時間的書里,我的名字叫崔班。事實上我就叫崔班。玄宗天寶十年,我去過一次長安。那一次我在長安住了大約半年。半年時間可以發(fā)生很多事情,但我記得那年對我來說只有兩件事是重要的:第一件事是我科場失利;第二件事是我遇到了一個叫傷奴的女子。
那一年,傷奴十六歲,是客棧老板的女兒??蜅@习逯挥羞@么一個女兒。對于一個自負的書生來說,愛上一個貌美如花的京城女子是何等容易,況且傷奴并不是美得讓人望而卻步。客棧里的傷奴經(jīng)常幫助父母打點一些店里的事情,其中一件事情就是經(jīng)常來催我的住宿費。每次下樓的時候,我都會看見傷奴在打掃客棧的柜臺。正因為如此,我走下樓梯的姿勢越來越顯得有風度,我明白,我愛上了這個叫傷奴的女子。
有一天,她對我笑了一下。她以前是否對我笑過,我不記得了,但是這次我記得很清楚,因為當時我正在想我該怎么跟她打聲招呼。
情景會話:
傷奴:哎,你等一等。你能幫我在紅線坊街上買一朵絨球花嗎,要桃紅色的。
崔班:你干嗎不自己去買?
傷奴:你不愿意嗎?
崔班:好吧。
絨球花是那年在女孩子中間很流行的一種裝飾品,其實很便宜,一般掛在胸前,或者掛在手腕上。那天我的幾個朋友邀我喝酒,并且給我介紹了一個代為抄寫的生意,要抄很多的書,因此我回來得很晚,我沒有見到傷奴。
第二天我下樓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上午,客棧里空蕩蕩的,傷奴正在用心地擦拭一個很高的瓷瓶,她看了我一眼,并且很快就低下頭繼續(xù)做事。她沒有問我絨球花的事情。走出門的時候,我一直看著她,但她一直沒有抬頭??熳叩介T口的時候,我跟她說話。
情景會話:
崔班:絨球花我買了,你為什么不問我要?
傷奴:我不知道你買了沒有。
崔班:你看看,是這種嗎?
傷奴:是這種啊,謝謝你啊,多少錢?
崔班:既然我給你買了,就是要送給你的。
傷奴來到門口,在陽光下接過絨球花,看起來非常高興,我不知道她是喜歡花還是喜歡我。
傷奴:我看你最近老是早出晚歸,你是在外面結識了什么人嗎?
傷奴:也許我不該問的,不過你晚上應該早點回來,出了事也沒人幫你。
崔班:沒關系的,謝謝你啊。
幾天之后,傷奴來找我。
情景會話:
傷奴:這個月的住宿費可以遲一些付。
崔班:我付得起。
傷奴: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沒有說什么。我沒有考中,我想她是看出來了,大約像我這樣的人,她已經(jīng)見得很多了,因為別忘了,這個客棧是她父母開的。
那天她走的時候我交給她一張紙。
情景會話:
傷奴:這是什么?
崔班:你回去再看吧。
傷奴:不能當著你的面看嗎?
崔班:如果當著面,我就不用寫下來了,因為我不是啞巴。
傷奴:那好吧。
那張紙上寫著一首詩,題曰《客中作》:
三月三日上重陽,長安麗水人彷徨。
似柳遲遲鳥知意,如花歷歷景堪傷。
鬧市欄桿遷客醉,斜陽暮中風作狂。
多謝小家停且笑,夢醒驚魂夜鬼亡。
對于一個書生來說,寫一首詩送給一個懵懂的少女是容易的;對于一個美貌的小女子,收到這樣的詩也是一件尋常的事情。她沒有任何反應。我沒有告訴她,我最近老做奇怪的夢,當然夢中有她,但是都是噩夢。五天后我離開了客棧,因為我要離開京城。那天早晨我起得很早,天色剛好亮起來,一抹朝霞已經(jīng)打在客棧的門框上了,我看見她在煮水。
情景會話:
崔班:我要離開了。
傷奴:我知道。你還會來考嗎?
崔班:再說吧,那張紙你看了嗎?
傷奴:看了。
我走出客棧后,回頭看了看她,她在門口站了一會就回去了。
二
天寶十三年末,我又一次來到了長安。當時是冬天,長安下了很多雪,我走進長安城那天,雪還在紛紛地降。城墻和瓦楞上都是白的,而屋檐下面則是一片灰暗。大街上人很少,偶爾有馬隊經(jīng)過。人們說,這雪已經(jīng)下了快半個月了。我去了那家客棧,一切都是老樣子。那年傷奴十九歲了,我又一次見到了她,我很奇怪她還沒有出嫁。我問她為什么還沒有出嫁,她沒有回答我。我知道這個問題對我對她來說,都是一個非常愚蠢的問題,一個人怎么可以知道另一個人的命運呢?
這一次我不同,我沒有了家,父母都已經(jīng)去世了,朋友們也都變得很忙。因此我打算在長安混下去。
我在這里住了下來,兩天以后,我才知道她的父親已經(jīng)死了。現(xiàn)在只有她和她母親,還有一個伙計。也許,對于這個家庭而言,接下來要緊的事情就是傷奴趕快找個人家嫁了,免得節(jié)外生枝。但是她沒有很快嫁出去,因為她父親死了還不到一年。
這一次,我是帶著劍來的。我在故鄉(xiāng)有一些朋友,他們告訴我,天下要變了,許多人都在習武。在唐朝,習武本來是一件尋常的事情,簡單來說,它是一種才藝和娛樂。我曾經(jīng)習武六年,同樣是出于一種時尚或者功名的目的。
因為是舊客,我似乎成了傷奴信賴的人,我不知道她對我的感覺有沒有改變,或者從來,什么都沒有。
三年之中可以發(fā)生很多事情,但是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我知道,對這些,想得太多會很傷人,知道或者不知道,都不好。
與上次不同的是,這次我可以幫助傷奴母女做很多事情,他們也沒有拒絕,真正需要幫助的時候,人是不會拒絕的。
閑下來的時候,傷奴經(jīng)常會和我說說話。
情景會話:
傷奴:實在太感謝你了,崔公子。
崔班:沒什么。我現(xiàn)在是個無所事事的人,你不要這樣客氣。
傷奴:你家里現(xiàn)在怎么樣?
崔班:我現(xiàn)在沒有家了。
傷奴:這次打算住多久?
崔班:不知道。
對于一個在這個世上已經(jīng)沒有什么打算的人來說,他怎么知道自己能在一個地方住多久?或者說他怎么能夠知道他在這個世界上要住多久?在這時候,人的一切都變得很偶然,或者說只是靠一念之差來打發(fā)他的生活。傷奴沒有說話,看著外面。已經(jīng)是晚冬初春時節(jié),剛下過一場春雪,大街上濕漉漉的,人也漸漸多起來了,色彩斑斕。這年春天長安很亂,逐漸地有了越來越多的外地人,客棧里也經(jīng)常有不三不四的人。我的寶劍就經(jīng)常掛在柜臺后面的墻上。
情景會話:
崔班:這里的生意打算一直做下去嗎?
傷奴:我不知道。
崔班:你娘怎么打算的?
傷奴:她沒說起過這個。
崔班:你該出嫁了,找一個男人來一起照顧客棧生意。
傷奴:也許吧,我不知道。你還打算考嗎?
崔班:我的許多朋友說,天下要變了,恐怕沒有機會了。
傷奴:那你還來干什么?
崔班:我又能到哪里去?
傷奴看了看我,笑了一下,沒有說話。很久以后,她起身去看廚房,她說,你可以一直住下去,反正我們也沒有付你的工錢。
四月的時候,長安城里越來越亂。我建議傷奴和她母親變賣客棧。她母親不愿意。
傷奴:也許你說得有道理,可是變賣了客棧,我們到哪里去?靠什么生活呢?畢竟錢會花光的。
三
本來我完全有可能過上另一種生活,也就是說,我不再是一個書生,而是一個客棧的小老板。傷奴的母親問我愿不愿意放棄別的想法,成為她們的上門女婿,進而成為這個客棧的小老板。我當時猶豫了。我知道,對我而言,毫無疑問,我非常樂意娶傷奴為妻,可是我很難接受這輩子成為一個客棧的小老板。當時傷奴分明看見了我猶豫的神情,她一定很失望。后來傷奴來找我。
情景會話:
傷奴:許多事情都可以慢慢來的,你不是說暫時沒有機會去參加考試了嗎?那以后呢?以后有了機會你再去考不行嗎?
崔班:可是我不想欺騙你們。
傷奴:怎么說?
崔班:我最終要考取功名,那時候還是要離開客棧。
傷奴:但是你不會拋棄我,對嗎?
崔班:但是我拋棄了客棧。
傷奴:那時候也許就可以不要客棧了。
崔班:恐怕你母親不會同意,因為客棧不僅僅是客棧,它是一種生活。對于你母親來說,她這輩子的生活就是客棧,她是客棧老板的女兒,后來她在客棧里遇到了你父親,然后你父親就留在了客棧里,然后他們生了你,因此,對于他們來說,客棧就是他們所能理解的和不可改變的生活。你能離開你母親嗎?
傷奴:其實我是明白的,你畢竟不肯為我犧牲什么。
后來我慢慢明白了,生活是可以妥協(xié)著來的,對于一個生活在未來的人來說,他將永遠得不到真正的生活。因此,我暫時答應了傷奴的母親,傷奴因此注定是要嫁給我的。
四
天寶十四年初夏,叛軍攻陷了長安。最先逃走的是皇帝和那些貴族;接著是黎民百姓,其中有一半人逃出去了,另一半留在長安城里沒有能夠逃走。我和傷奴以及她的母親屬于逃出去的,我們從東門逃走。
在路上,傷奴的母親堅持要我們成親。但是我們連蠟燭都沒有,在夜晚逃亡的人群停下來的時候,我們在河邊坐下來吃東西,傷奴的母親要我們對著河水和月亮拜天地。后來在一個破廟里,我們算是入了洞房。
在之后的一個夜晚,我們被追來的另一股叛軍沖散了。先是傷奴發(fā)現(xiàn)不見了母親,此前不久傷奴的母親還在和一個同路的老婦人說話,叛軍就沖過來了。我們?nèi)フ宜哪赣H,后來我和傷奴也走散了。
五
這個世界上,原本有些人和事物并不屬于你,而一旦屬于你了,你就無法再失去它,因為你認為它是你的,你給了它全部的價值和意義。這種價值和意義都是你選擇的。它因此令你痛苦。失散了傷奴之后,我就是這樣的,我忘記了很多事情,首先我忘記了自己的人生理想,這是一個堅持了十五年的理想,后來我忘記了自己的性格和愛好。我現(xiàn)在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我不知道的事情越來越多,懷疑的事情也就越來越多。我之所以還在長安,是因為我認為,傷奴會回到長安的,因為她生在這里,長在這里,并且在這里遇到了我。此刻,她知道這個世界上有一個她丟失了的人,這個人原本是屬于她的,她要找回他,因此,她也應該在長安,她也應該在尋找。我是這么認為的。我首先去客棧,但是客棧已經(jīng)被戰(zhàn)火燒了,只剩下一堆焦木和磚瓦。
亂世的日子很好混,因為人的目的變得很簡單,就是活下去。我在長安有很多事情做,這些事情養(yǎng)活著我,同樣打發(fā)著我的日子。
從天寶十四年到天寶二十年,我都是這么過的。我認識了很多人,并且把我正在做的這件最重要的事情告訴了他們。
我認識一個官府的捕快,叫陸宗。我經(jīng)常請他喝酒,是希望他能順便幫我這個忙。
情景會話:
陸宗:你已經(jīng)找了五年了吧?
崔班:五年不算太久。
陸宗:五年是不太久,可是五年會發(fā)生很多事情。這些事情或者對你有利,或者對你有害,但是都已經(jīng)發(fā)生了。你現(xiàn)在當然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可是,你一旦知道了,也許對你沒有好處。
崔班:她是我的女人。我現(xiàn)在活著就只有這么一件要緊的事情要做。
陸宗:想想看還有別的事要做嗎?人只做一件要緊的事情是很痛苦的。
崔班:還要做的事情就是想辦法活著,除了找她,沒有別的事情是要緊的了。
陸宗:你知道官府這么大的機關,往往連一個通緝犯都抓不住,況且她又不是犯人。
崔班:官府抓不到通緝犯是因為他故意躲起來了。
陸宗:你怎么知道傷奴不會故意躲起來?
崔班:她為什么要故意躲起來?
陸宗:為什么?不知道。也許是她害怕再見到你。人有時候是要躲起來的。也許她死了,你能確信她還沒死嗎?
崔班:除非我確切地知道她已經(jīng)死了。
陸宗:你怎么確切地知道?她死了,就被人埋了,如果死得早,也許已經(jīng)成灰了。
那天和陸宗告別之后,我喝了很多酒。一場秋雨過后,天氣已經(jīng)非常冷了,長安已經(jīng)恢復了一些氣色,但還是頹敗的樣子。當然,最先恢復起來的還是酒肆和妓院。
六
我原本就和重陽坊客棧附近的店鋪劉老板很熟,這是一個肉乎乎的男人,他膝下有一對兒女,雖然他很歡迎我到他的店鋪來買東西,但是對我要求的別的事情很不耐煩。我請他幫我留意一下,如果傷奴回來過,就幫我給她帶個話。因為天氣冷了,劉老板已經(jīng)穿上了棉袍,而且戴上了耳套,他趴在柜臺上,眼睛紅紅地看著我,似乎有些冷笑。
情景會話:
劉老板:你知道女人是什么?
崔班:女人是人。
劉老板:對,女人是人,沒錯,我沒說女人不是人。你告訴我,女人是什么人?
崔班: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她是我的女人,我們成了親。
劉老板:我知道你們成了親。你見過寡婦嗎?寡婦怎么過日子?
崔班:你是什么意思?
劉老板:如果她現(xiàn)在活著,靠什么過活?
我照他的臉搗了一拳,劉老板的意思是,傷奴現(xiàn)在一定是個妓女。不過他這么一說,倒是提醒了我,我從來沒想到我的女人會成為妓女,但是現(xiàn)在看來,她同樣有成為妓女的可能。因為沒有了客棧,也沒有了男人,對于一個女人而言,如果活下來很重要,那么做不做妓女也就不那么有所謂。
七
任何人都不知道他做一件事會堅持多久。但據(jù)說許多人都是有理想的。問題是,什么是理想?人往往分不清理想和寄托。理想就是你要做一件事情,但是這個事情難以看到短期效應,或者它本身毫無意義;而寄托就是指望從別人做的事情里獲得意義,其本身也可能毫無意義。我是一個不會把理想變得虛妄的人,同樣也不會把理想變成信念。因此,我后來的懷疑和動搖也都是可以理解的。許多人都知道長安城里的麗人坊,因為那是一個著名的地方。它毫無疑問是有意義的,它的意義沒有人去確認,因此也就沒有人懷疑。
這個世界上任何一件事和任何一個人都可能有關系。他們需要的不過是條件。也許這個條件明天就會到來。麗人坊里有一首麗人們傳唱的歌,歌詞是這樣的:
北方有佳人,歌笑當樓春。
一顧天地開,再顧月華明。
一顧和再顧,年月付輕塵。
春臺歌兼笑,留與公子夢。
紅粉有寂寞,往來人無影。
問君何所思,茫茫終無名。
古今因果是與非,從來兒女愛卻恨。
罷了也,哥哥,歌盡桃花扇底風。
誰也不知道,所謂忘憂鄉(xiāng)里,卻正是憂心所來。世間有一種人,叫做有情人,有情人的身上有個器官叫心,會痛,他們把這個痛叫做情。我不知道我現(xiàn)在還痛不痛,我只知道,我的痛和一個我不能忘記的人有關系。我的痛是因為我堅信她還活著,無論她現(xiàn)在幸福還是痛苦,都讓我感到痛。對于我來說,她成了一個扎在我心上的未知的秘密。我知道,有的人因為害怕面對現(xiàn)實而拒絕知道本來能夠知道的真相,而有的人卻永遠不怕知道事物本來的樣子,因此,這個世界上有兩種人。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不太清楚我屬于哪一種。
八
據(jù)說,有一種魔法能回到過去,有一種魔法能回到未來。但是卻從來沒有人需要回到現(xiàn)在。也許我曾經(jīng)拒絕借助任何一種魔法。許多人對我說,如果能夠回到過去,那么,他們都愿意事情是另外一種樣子,也就是說,他們會重新做出判斷和選擇。而那些愿意回到未來的人,無非是對生活還抱有迫不及待的美好期望。我想,人們之所以這樣想,是因為每個人都試圖按照自己頭腦里的邏輯和自己的任性的情感活著。
想知道我是怎么活在現(xiàn)在的嗎?我現(xiàn)在和一個女人在一起,我可以向你們介紹一下她,她叫晗月。盡管我反復告訴她,我必須要去尋找的是另一個女人,她的名字叫傷奴。
但是晗月很自信,她告訴我,實際上對我來說,一個叫傷奴的女子并不重要,一切只不過是我過于想當然罷了。她還告訴我,從女人的角度來看,她早已經(jīng)知道了我的結果,她只是要看著這個毫無驚奇的結果在我的身上那樣發(fā)生,一切平淡無奇,就像我們的生和我們的死。
這個叫晗月的女子和我有一番辯論,我知道她試圖說服我。
情景會話:
晗月:看看我們這些女子,你知道她們幸福嗎?
崔班:不知道。
晗月:其實你是知道的,有些人幸福,有些人不幸福。有些人的幸福愿意被別人看見,有些人的幸福不愿意被人看見,有些人的幸福被人們忽略,有些人的痛苦卻被人們放大。
崔班:哀莫大于心死。
晗月:不,哀莫大于心不死。你看到傷奴了嗎?
崔班:沒有。
晗月:其實她們都是傷奴,但是你看不出來,她們一哭一笑,都因為一個你自己的傷奴而不存在了。你想告訴我你很癡情,而癡情又是一種美德嗎?
崔班:我只知道她是我的女人。
晗月:崔公子,你所說的你的女人是什么意思?你可知道,對于變動的事物來說,不變的事物是毫無價值的。你知不知道,月圓月缺,今天的我已經(jīng)不是昨天的我?如果有一天,你見到一個女子,她的名字叫傷奴,你認為她就是你要找的傷奴,可是她已經(jīng)不是以前的傷奴,你怎么辦?
崔班:你是說,傷奴真的可能在這青樓上?
晗月:你知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有多少個你?
崔班:一個。
晗月:不對,這個世界上有千萬個崔公子,而實際上所謂崔公子只是打了個比方。
崔班:你認為坐在你面前的這個崔班是假的?
晗月:起風了,我們回去吧。
九
一年以后,我和這個叫晗月的女子生活在一起。你知道,人間有一種叫酒的東西,人人都很喜歡。有時候,我會喝很多酒,有時候我們坐在欄桿旁邊,相互看著對方,這時候,我覺得自己不再是崔班,而坐在我對面的人就是傷奴。我們當壚賣酒,逢人說笑,有時候數(shù)數(shù)銀子,有時候下下棋。自從我來到長安,我的棋藝一直沒有長進。不過在棋盤上,我看到世界確實在不斷變化,因為每一次路數(shù)都不一樣。同樣,每天我腦子里想的事情都不一樣。對于晗月來說,她能經(jīng)常遇到一個男人的身體,這個身體叫崔班,可是對于一個身體而言,它叫什么都可以,它可以叫一只狗,也可以叫一塊石頭。與一塊石頭相同的是,身體可以接受雕琢,不同于一塊石頭的是,身體可以對雕琢做出各種反應。晗月告訴我,身體可以做出反應,是因為這個世界上有許多許多至少一千個叫崔班的人。
有時候桃花開了,看桃花的女人很多,我不知道里面有沒有我的那個傷奴,或許我已經(jīng)忘記了一個曾經(jīng)叫傷奴的女人和我有什么關系。事實上這像一盤棋,這一盤是這樣,下一盤卻不是。
有時候下起了雨,我看到雨水沖刷著白色的墻壁和紅色的欄桿,白色的墻壁上留下許多痕跡。這些墻壁每年要刷一次,這說明人們不愿意留下歲月,不愿意看到時間。可是我每次看見那些白墻,我都會看見那些痕跡,我知道我是一個愿意留下歲月和看見痕跡的人。
一個叫崔班的身體和一個叫晗月的身體經(jīng)常在閣樓里云雨,她給他許多不留痕跡的快樂。那時候我會經(jīng)常聽見風過樹梢和鳥的叫聲。
每當一片云一樣的裙裳脫落的時候,我看到院子里的花瓣在迎風飄落。和一個叫晗月的女子在一起,我們從來沒有使用過一個叫“愛”的漢字。
十
一年又一年過去了,長安城當壚坊里有一個叫崔班的男人走來走去。偶爾也和街坊鄰居們說說笑笑。人人都知道,他是一個叫晗月的當壚女子的丈夫或者情夫,意思就是,他們經(jīng)常生活在一起,并且會經(jīng)常云雨一番。
這個叫崔班的男人經(jīng)常腰間掛著一把劍,卻從來沒有殺過人。他也會經(jīng)常有一些性丑聞,人們都知道他有許多煙花場里的朋友,但是叫晗月的女子卻毫不在意,因為這就是傳說中的人間生活。當我們只知道每個人就是一個身體的時候,一切事情都變得不那么奇怪了。對于身體來說,活著就是最大的幸福,盡管這身體有時會發(fā)生一些病變引起痛苦,或者有時會被拷打,但是大多數(shù)時候,身體還是快樂的,因為有那么多的食物和分泌物的排泄會讓它快樂起來。另外,麗人坊里的歌舞也很好看,有時很歡快,有時很傷感。
世界上每個女人面前都會有一面鏡子。晗月當然也不例外。晗月也會經(jīng)常坐在一面鏡子前。
情景會話:
崔班:鏡子對你很重要嗎?
晗月:不重要。
崔班:那你為什么一直看著它?
晗月:我在看我的身體。
崔班:你看到了什么?
晗月:我看到了一個身體。
崔班:那個身體是你的嗎?
晗月:我想應該是的,這個身體叫晗月。
崔班:這個身體也可以叫傷奴。
晗月:從來不存在一個沒有身體的女人,也從來沒有一個沒有身體的傷奴。
崔班:難道沒有另一個世界?
晗月:你去過嗎?另一個世界就在窗外,還有別的地方嗎?
崔班:沒有了。
晗月:你還相信一個叫崔班的男人決心一輩子尋找一個叫傷奴的女人的故事嗎?
崔班:不知道。可是我知道,你也是一個希望看到時間的人。
晗月:我沒有。
崔班:那你照鏡子干什么?
晗月:我在看一個身體。
崔班:你看身體干什么?
晗月:我要使用它。難道你不想使用它嗎?
十一
有一天中午,我做了一個夢,我夢見世界上有一個叫傷奴的女子。她正披散著頭發(fā)從大街上走過,月亮照著大街和她。她似乎走得時間太長了,因為人們都看見她走得又饑又渴,腳步也有些渙散。她到處在打聽一個叫崔班的男人。夢醒的時候我看到火紅的太陽正照著當壚坊的大街,我聽到大街上小販的叫賣聲和騾馬走過時丁丁當當?shù)穆曇簦抑莉咇R在走就是時間在走。盡管我無法確定夢和現(xiàn)實的關系,但是我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可能,那就是一個叫傷奴的女子在尋找一個叫崔班的男人。
我因此陷入了憂郁。我不知道你是否有過相同的經(jīng)歷,但是你應該知道,許多人的人生是從一場夢開始的。而且我分明記得我給過一個女子一張紙,那張紙上寫著一首詩,題曰《客中作》:
三月三日上重陽,長安麗水人彷徨。
似柳遲遲鳥知意,如花歷歷景堪傷。
鬧市欄桿遷客醉,斜陽暮中風作狂。
多謝小家停且笑,夢醒驚魂夜鬼亡。
盡管我不知道收到我那張紙的女子是不是叫做傷奴,因為我見過的女子實在是太多了,對于一個越來越輕薄的書生而言,輕易送給一個美貌女子一張有字的紙并不是什么要緊的事情。
人年齡大一些的時候,就會相信少年時的一切都是夢,因為那些往事雖然曾經(jīng)一度跟著你,但它們最終卻都消失了,你無法證明它的存在,因此你可以不斷地篡改它。有些人希望一直能留在別人的夢里,因此告訴別人,總有一些永恒的不能改變的東西,可是至今,人們還是沒有發(fā)現(xiàn)不變的東西。
少年們無比堅信他們的夢,是因為他們還有機會證實這些東西。對于永遠再沒有機會的人,他們同樣也無法知道未來的事情了,這讓一些人變得憂郁起來,可是他們憂郁的樣子對于更多蕓蕓眾生來說毫無價值。
晗月卻看出了我的憂郁,她同樣認為我的憂郁毫無意義。但是我不相信我憂郁的樣子,盡管憂郁是一種內(nèi)心的狀態(tài),可是在身體上卻能夠表現(xiàn)出來。晗月為了證明她的發(fā)現(xiàn)是對的,叫我坐在鏡子前看自己,可是我只看到了站在一邊的晗月,卻沒有看到我自己。
我知道世界上有一種人,他永遠在鏡子里看不到自己。他需要別人告訴他關于他自己的一切,盡管這些都幾乎沒有什么根據(jù)。我就屬于這種人。我在鏡子里永遠看不到自己。我知道,我活在一個鏡子照不到的世界里。晗月認為我所說的這個世界是不存在的,因為她從來沒有去過那里,但是她一次又一次地說服了我,因為她有一個可以對我發(fā)生作用的身體。
情景會話:
晗月:知道外面在刮風下雨嗎?
崔班:我知道,屋子外面大雨傾盆。
晗月:你再看看,外面在刮風下雨嗎?
崔班:烈日炎炎,連一片云都沒有。
晗月:記得你為什么來長安嗎?
崔班:為了趕考。
晗月:你已經(jīng)老了,可是你還不到三十歲。
崔班:我記得我沒有考中,后來我住在一家客棧里。
晗月:是的,應該是一家客棧?;蛘呤窃谂笥烟幖乃蕖D奶煳覀?nèi)ツ抢锟纯础?/p>
崔班:它已經(jīng)不存在了。
晗月:是本來就沒有吧?十年前有一個叫崔班的人來到長安,他牽著一匹馬,提著一把劍,后來他把馬賣了,因為他打算在長安住下去。其實他可以住在世界的任意一個地方,但是他決定住在長安當壚坊,因為他遇到了一個叫晗月的女子。
崔班:晗月是他在長安碰到的第一個女子嗎?
晗月:不是,他此前已經(jīng)在麗水坊碰見過好多女子。
崔班:那為什么叫晗月的女子可以留下他?
晗月:因為只有晗月知道并且相信他叫崔班,并且告訴他一個故事。
崔班:這個故事對于他來說毫不重要。因為他聽過無數(shù)個故事,都一模一樣。
晗月:他能留下是因為他不相信這個故事是真的。
崔班:如果這個故事是真的,那么這個崔班就是假的。
晗月:因此他留了下來,因為他留不留下對于時間和世界來說都是一樣的。
崔班:那個叫崔班的人會使劍嗎?
晗月:從來沒有見他用過劍。
崔班:這很正常,有些東西一直被放在那里或者帶在身上,但是它永遠沒有用。
晗月:它正是那些不變的東西。
十二
我不知道我醉過多少次,對于許多人來說,醉一次就是人生重來一次,可是我卻永遠沒有重來一次的感覺。我不知道什么叫重來一次,世界上有許多重來一次,可是它們的結果確實都是一模一樣。我和晗月幾乎每天都要用身體發(fā)生許多重來一次的事情,可是我沒有覺得每次有什么不同。
也許有一種事情不太一樣,那就是殺人。對于大多數(shù)人來說,殺人需要仇恨。除非極大的仇恨,否則,殺掉一個人是比較困難的。當然,除過殺手。有一種殺人的關系是這樣的,那就是:一個人仇恨另一個人,但是他卻付錢給別人幫他完成這件事,最終,我們不知道是誰殺了人。但是我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殺人,卻完全不是這樣,我直接殺了那個人,只是為了證明他說的話對不對。
有一天,剛下過一場暴雨,是雨后的一個大晴天。我碰見一個拿著雨傘的人,他看起來是一個卜卦的巫師,這種人不同于別人的是他知道過去也知道未來,但我不知道他知不知道現(xiàn)在,因為分明雨停了,可他還打著一把傘。我給了他一些錢,我希望他告訴我我的過去和未來。
情景會話:
巫師:你想知道什么?
崔班:我想知道我過去要做的一件最重要的事情是什么。
巫師:從來沒有人問過這樣的問題。
崔班:這無關緊要,重要的是你告訴我。
巫師:你難道不想知道你將來會怎樣?
崔班:不想知道,我只想知道,在過去,對我來講最重要的是什么。
巫師:我可不可以不回答這個問題?
崔班:難道你是個江湖騙子?
巫師:那好吧,既然我們的相遇不可避免,那我就只好告訴你。對你來說最重要的是尋找一個人。
崔班:什么人?
巫師:一個女人,對你來說,她是你的價值和良心。
崔班:你說的是真的嗎?我似乎不記得了。
巫師:說真話是要送命的。
崔班:那么你說的是假話?
巫師:不是。
崔班:我能找到這個女人嗎?
巫師:你會見到她,在你死的那一天,如果你還不想死,最好別再找她。
崔班:如果我愿意去死呢?
巫師:你會很快看到她。
一個尋常的人如果想死,最好的辦法就是殺人,我是一個尋常的人,我?guī)缀蹩梢噪S便給自己重新命名,因為我實在無關緊要。我真的想知道這個巫師說的話是不是對的。于是我當街殺了他。
十三
聰明的人都知道,關于人的問題,這個世界上往往沒有答案;對于任何一個最終都要死去的人來說,他永遠沒有看到答案的機會,可我還是希望我可以是一個例外。
在牢獄中我看到的惟一一個女人就是晗月,她經(jīng)常來探望我。我不知道晗月是不是巫師所說的我要找的那個女人,可是我已經(jīng)快要死了,她確實是我惟一能看到的女人。與以往不同的是,晗月不再同我說話。如果說我最終發(fā)現(xiàn)晗月就是我因為自己的價值和良心而要找的那個女人,我不知道我會滿足還是失望。我不知道,因為我還沒有死。
我不知道因為何種理由,我在牢獄中待了三個月。
我臨刑的那天是六月初六,許多人家都在曬絲綢。長安城久旱無雨,大街上除了太陽,就是焦糊的空氣。最后一次探監(jiān),晗月告訴我,她會六月六日來送我。那一刻我很平靜,因為我似乎已經(jīng)能夠接受這個現(xiàn)實:其實我要找的那個女人就是晗月。我沒有失望,因為我很平靜,能坦然地接受她的這份友情,也很感激她。
其實事情還有另一種可能,因為我知道,臨刑那天會有許多人來看我,其中當然有許多女人,盡管我會有時間一個一個地打量她們,但是我完全沒有把握能看出她們中的哪個就是我多年來要尋找的女人。
晗月對我說的最后一句話是:你會看見的。
十四
正如巫師所言,在我死之前我看到了我一直尋找的女人,她就是傷奴,因為她盡管在人群中,但是她戴著孝,人群中還有一個戴著孝的女人,不用說她就是晗月。我看見晗月的目光和我一樣急切,也許因為她同樣需要知道最終的答案。晗月也看見了戴著孝的傷奴,我看見兩個女人走在了一起,她們說了些話。我不知道她們說了什么。
我極力想看清楚傷奴的表情。她幾乎沒有什么可以描述的表情。晗月也是一樣的。
你知道,人在死前會變得非常聰明和理性,因為我那時候明白并接受了一個現(xiàn)實:傷奴,盡管她確實是我一直尋找的傷奴,可是她已經(jīng)跟我沒有任何關系,事實上她只屬于自己,除此之外的一切,可以是重要的,也可以是不重要的,這對別人來說,只是一個無法知道的秘密。我知道,她的孝是戴給她丈夫的,她要親眼看著那個殺死他丈夫的兇手死,而他的丈夫就是我殺死的那個巫師。因為你知道,我只殺死過一個人。
在人的世界里,沒有什么是不變的。
責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