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薔薇不知道，自己怎么會在一剎那間就信了這個男人。他讓她跟了他走，她就跟了他走；他讓她去洗澡，她就乖乖地往衛(wèi)生間去了。男人的喧賓奪主并沒有讓薔薇生出什么厭惡，相反，薔薇很樂意聽從男人的安排。在薔薇看來，男人安排這些事原就是天經地義的，女人就是再不要臉，起碼也該有點廉恥感。一開始薔薇還有些隱憂，她把衛(wèi)生間的門關得死死的，洗一會就警惕地回一回頭。當薔薇終于確信男人并不像自己想像的那樣急切之后，全身心都松弛了，她舒舒服服地躺在浴缸里，一門心思地洗了起來。

薔薇想把自己洗得干凈一些，薔薇把全身的每一個地方都抹上了賓館免費提供的沐浴露。沐浴露散發(fā)著一種薔薇的芬芳和味道，薔薇在氤氳的水汽和香氣里，眼淚忽然就下來了。這久違的淚水讓一切都變得不真實起來。這個男人其實還是不錯的，薔薇在心里對自己說道。

薔薇洗完澡之后，男人還像剛才那個樣子，靠在沙發(fā)上，背對著浴室面對著窗口。小城屯溪的秋天，依然有著綿延的雨水，男人就站在檐下的雨線里，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一股淡藍色的煙霧像一條條蘇醒的小蛇，在男人的頭顱前后慢慢縈繞。薔薇沒來由地喜歡上了這種感覺，她手揉搓著濕漉漉的長發(fā)，腳卻不由自主地向男人身邊邁過去了。

我知道你會來的。男人并沒有回頭，又一股淡藍色的煙霧向薔薇這邊飄了過來。薔薇甚至感覺到窗外的雨意，濕漉漉的，夾雜在煙霧中間，薔薇能夠感覺得到卻觸摸不到。正如眼前的這個男人，他那么篤定，而對薔薇來說，他就像煙霧，能夠看到卻把握不來。薔薇輕輕地笑了一下，事實上，薔薇的心里充滿了懊惱，一種心思被人洞穿后的懊惱。薔薇在沙發(fā)的另一頭輕輕地坐了下來，薔薇說，你不洗澡？

男人的側面很像張國榮，只是比張國榮高，也比張國榮帥。張國榮那叫漂亮，不叫帥。男人當然不叫張國榮，但薔薇還是在心里把他叫作張國榮。從側面看，張國榮至多三十歲，薔薇于是在心里自信地笑了一下。對付三十歲的男人，薔薇一直很有信心，像對自己的長相一樣充滿自信。

僅僅在兩個小時之前，薔薇才來到這座南方的小城。薔薇之所以來是因為一年之前，薔薇的愛情在這座黃山腳下的小城里，沒有任何預兆地悄然掩埋。那個秋天雨水出奇的充沛，高粱的精力也像雨水一樣充沛。薔薇甚至不知道，這個男人的精力到底從何而來。接下來的幾天，薔薇和高粱再沒有聽從旅行團的安排，沒有去屯溪老街，也沒有去宏村和西遞，而是窩在房間里沒日沒夜地做愛。然而第四天一早，高粱就不見了，再也沒有回來。薔薇鬧不明白高粱怎么就能一去不回，更讓薔薇鬧不明白的是，明明是一見鐘情、電光火石，明明說好了去黃山鎖一把連心鎖的，怎么說沒就沒了呢？薔薇找遍了小城所有的角落，結果一無所獲。一身疲憊的薔薇蹲在屯溪的大街上嚎啕痛哭，淚水像雨水一樣漫下來。

不用了，張國榮說，你是不是很想和我做愛？薔薇倒抽了一口涼氣，心，忽然疼了起來。

2

薔薇確實很想和張國榮做愛。像一年之前的那個秋天一樣，沒日沒夜地做愛。薔薇一個人漫無目標地游走在屯溪的大街上，一年前的一切漸漸地清晰了起來。渾身哆嗦的薔薇不自覺地抱緊了自己，仿佛，一切又回到了一年前的那個秋天，時光早在一年之前就徹底地停滯了下來。薔薇這才知道，一年之前，自己就丟失了，現(xiàn)在，她需要把自己重新找回來。

薔薇蹲在一年之前的大街上再次痛哭失聲。就在這時候，張國榮朝薔薇走了過來。

張國榮非常篤定地把手伸給了薔薇。薔薇抬眼看了看跟前的男人，猶豫了片刻，就擦干了眼淚。薔薇的手躺在男人的手里，男人的手輕微地顫抖了一下，片刻之后，就安靜了下來。男人的安靜給了薔薇巨大的歸屬感，也許，薔薇想，正是因為男人的安靜，讓她徹底地聽從了男人的安排。有那么一刻，薔薇甚至產生了窒息般的幻覺，仿佛，這次屯溪之行，是上蒼的一次旨意，她沒有理由不聽從上蒼的安排。事實上，薔薇都想不起來自己是怎么跑到屯溪來的了，五天假期她其實有許多地方可供選擇，但這個南方的小城，這個傷痕累累的雨水充沛的小城，居然在第一時間跳進了她的腦海。薔薇幾乎沒有多余的時間猶豫，也可能是，她不想給自己更多的時間猶豫。于是，很快，一張薄薄的火車票就躺在薔薇的手里?；疖嚻鄙蠈懼〕堑拿郑N薇一看到小城的名字，就仿佛看見了小城空曠的大街，就仿佛小城里的雨水把自己包圍了起來。薔薇的心銳痛了一下，一年了，薔薇的心居然還能銳痛，這讓薔薇感到非常奇怪。

薔薇把那張薄薄的火車票塞進了包里，在薔薇把手伸進包里爾后又抽出來的一瞬，她的心再次銳痛了一下，像針在心尖上扎一下又抽回來，再扎一下再抽回來。秋天的陽光很溫和地灑在薔薇的臉上和身上，天氣真是不錯，這讓薔薇有理由相信，即將到來的這個假期也應該非常愉快。

薔薇沒有告訴張國榮自己為什么要來這座南方的小城，在薔薇看來，這一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接下來他們的故事究竟該如何展開。張國榮的態(tài)度讓薔薇感到有些隱隱的沮喪，聽聽，你是不是很想和我做愛？薔薇原以為，張國榮會積極而主動地擁她入懷，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拒她于千里之外。沒有人能夠拒絕薔薇，張國榮當然也不能例外。男人啊，總是習慣于偽裝，但骨子里比誰都壞。薔薇在心里發(fā)出一聲冷笑，你就裝吧你！看你到底能裝多久，看你到底累不累。

在薔薇生活多年的合肥，打她主意的男人少說也有一個排。但薔薇的驕傲使許多人望而卻步，單位里倒是有幾個誠心實意的，可薔薇一直都是不理不睬。薔薇給自己定了個原則，上床可以，但是想簽長期的合同，下輩子從頭來。倒也不是沒有中意的，但薔薇每次都告誡自己，一旦簽了長期合同，自己大概就成了黃花菜。男人，沒幾個可以信賴！男人們在薔薇冰冷的原則里漸漸地偃了旗息了鼓。好在漂亮的女人滿大街都是，那么，何必非得要在薔薇這一棵樹上吊死呢？薔薇也樂得這樣的清靜。在薔薇看來，這些偽君子們，也就是一根根陽具而已，既然滿大街都是陽具，那么自己又是何苦呢？

在同事眼里，在父母眼里，乃至于在鄰居眼里，薔薇都是個讓人疼愛的好女孩。長得周正自然不用說了，最關鍵的是，長得這么周正的薔薇居然很少和男人們往來。因此，薔薇一點都不像是壞女孩。只有薔薇自己知道，如果能繞過一年之前的那個秋天，自己確實算不上太壞。

薔薇終于受不了張國榮的驕傲。她挪近了張國榮，輕輕地抓住了張國榮的手，爾后又夢囈似地說，你難道不想？張國榮的手綿軟而寬厚，不用力，似乎感受不到骨頭的存在。張國榮在薔薇的手上使了使力，爾后把薔薇的掌心朝上，又用一只手指在薔薇的掌心里畫了起來。張國榮畫得很專注，也很溫柔，仿佛是在畫一幅畫，但到底畫的是什么，薔薇一時又看不出來。這個男人可真是有耐心啊，薔薇想，可我這會成什么了呢？想到這里的薔薇就試著抽了抽自己的手?？蓮垏鴺s仿佛又懂了她的心思，薔薇的手剛一動，張國榮就把她的手捉得更緊了，而且力度掌握得恰到好處，薔薇根本就抽不出來。

薔薇懊惱地瞪了一眼張國榮。張國榮全部的注意力還在薔薇的掌心，仿佛，他之所以讓薔薇跟了他走，就是為了研究一下薔薇的手，就是為了在薔薇的手里畫出一幅畫來。但這怎么可能呢？薔薇想，也許他需要慢慢來。許多人都需要慢慢來。

薔薇終于感受出了那幅畫，他畫的是一朵花。薔薇看出來了，那朵花在他的手指下面，有著五枚綻放的花瓣，而她的掌心則成了花蕊，像是一朵盛開的梅花。他慢慢地在修復著它的花蕊，有三次，他似乎覺得很不滿意，又煞有其事地擦了擦，爾后從頭再來。

薔薇在心里啞啞地笑了笑，原來他是個畫家，卻又不愿意直白地說出來。到了這一刻，薔薇依然對他有著足夠的自信，薔薇輕輕地說，現(xiàn)在的花瓣，應該有一兩滴雨水才對。

張國榮有點驚訝地抬起了頭，認真地看了一眼滿臉嘲弄的薔薇。不是嗎？薔薇直直地看向他。他的眼珠在滴溜溜地打轉，仿佛，是在想辦法補救這“一兩滴雨水”。

趁張國榮猶豫的當兒，薔薇終于把自己的手抽了出來。

他試圖再次捉住薔薇的手，薔薇躲閃著，兩個人幾乎是在爭奪了，無聲地爭奪，有那么一點點奇怪。你爭我奪的過程中，薔薇懊惱地發(fā)現(xiàn)，張國榮的尺度把握得非常好，每次一接觸到自己的身體，他的身體就像一只會彈跳的皮球，立即不易覺察地彈開。薔薇難以相信地盯著張國榮的眼睛，而張國榮已經再次在她的手心里畫了起來。

你喜歡梅花?。克N薇好生無奈。

張國榮抬頭之后是點頭，就這一點頭的功夫，薔薇注意到了，張國榮的目光里寫滿了對自己的欣賞，還有一絲什么呢？像是膽怯，又像是回憶。薔薇在心里笑了一下，她說，為什么不找一張紙畫呢？

張國榮停止了手上的動作，接著優(yōu)雅地點上了一支煙。桌子上，擺著一盒“555”。薔薇記得一個女作家寫過，喜歡抽“555”的人，絕大多數(shù)都是攻擊型的。如果把男人比作動物，喜歡抽“555”的男人就是豹，或者獅。

紙？你相信紙？

薔薇不知道相信紙有什么錯，但在一個風景秀麗的小城和一個陌生的男人談論這種近乎哲學般的話題，多少顯得有些滑稽。薔薇決定繼續(xù)玩下去，她重新注意起了眼前的這個男人，衣著齊整，皮鞋光鮮，胡子刮得干干凈凈的，一線青茬懸掛于絡腮。這樣的男人薔薇見得多了，惟一讓薔薇眼睛一亮的是，男人敞開的衣領里懸掛著一枚鍍金的十字架，更令薔薇感到好奇的是，十字架上捆綁的不是受難的耶穌，而是男人自己。濃縮過的小男人，全身有著耶穌一般的顏色，他的頭高昂著，胸脯精致而逼真，仿佛，也是量身濃縮過的。薔薇仔細一看，他的胸脯上竟還銘刻著一朵怒放的梅花。

薔薇為自己的發(fā)現(xiàn)感到欣慰。他畫的是梅花，胸口上又銘刻著梅花，也許，他的障礙就來自于那朵梅花。

張國榮顯然注意到了薔薇的目光，他艱難地笑了一下，看了看薔薇，又笑了一下。薔薇在男人的微笑里紅了臉，仿佛，內心的秘密悉數(shù)被他洞穿。想到這一層之后，薔薇忽然有些懊惱，在這個陌生的男人面前，自己怎么就總是紅臉呢？薔薇已經很久沒有紅過臉了，仿佛這一年來，她已經沒有能力再次紅臉。薔薇還清楚地記得，一年之前的那個秋天，當高粱粗暴地褪去她的內衣，當高粱不知疲倦地進入她的身體，鏡子里的那個女人就有著一張令薔薇陌生的紅紅的臉。這樣的陌生里有不知廉恥的放蕩，有野性的激情，當然，還有一點點壞。這樣的壞照見了薔薇的內心。那一瞬，薔薇才知道，自己原來也有一座塵封的動物園。那些自己抓不牢的動物，在一年之前的那個秋天突然就醒了，沒有任何預兆地醒了，像決堤的洪水，一下子就淹沒了無力掙扎的薔薇。那時候的薔薇沉湎在這樣的洪水里，任它們泛濫成災，任它們把自己拋上浪尖，全身的每一個縫隙都不知廉恥地悉數(shù)敞開。但一陣心疼之后，一場痛哭之后，那些看不見的動物們又復歸于冬眠。繞不過去的了，薔薇想，一旦發(fā)生就再也繞不過去了，除非，它們從來就不曾存在。

張國榮大度地把十字架從脖子上摘了下來。他說，這樣看，更方便。

薔薇漲紅著臉接過張國榮遞過來的十字架，沒話找話說，你干嗎要捆綁自己呀？

3

雨，下得更大了。薔薇把窗戶拉開了一線縫隙，右手搭在窗臺上，一絲涼意像一條冰冷的蛇，從臂彎處向全身游走了起來。薔薇無意識地抱緊了自己。她總是喜歡自己抱緊自己。

那枚十字架輝煌地鋪陳在茶幾上，像他，慵懶而無謂地靠在沙發(fā)上，煙霧不絕地覆蓋住他的臉龐。這樣的情景似乎是薔薇期盼已久的，和一個男人，心息相通地對坐，不說話，更不做愛。事實上，除了生理需要，薔薇已經厭惡了做愛。愛，真是不能靠做的，薔薇知道，自己之所以想做，是因為這樣的做，是一種壞。薔薇需要這樣的壞。

張國榮顯然是有故事的。人，都是有故事的?，F(xiàn)在，薔薇就在自己的冥想里，等待張國榮說自己的故事。薔薇知道，他的故事和這個十字架有關，甚至很有可能，也和這座名叫屯溪的小城有關。

這個十字架來自于一年之前，張國榮果然說，我最早發(fā)現(xiàn)戴這種十字架的是另一個男人。和你現(xiàn)在一樣，當時我也非常奇怪。

那是一輛從屯溪返回的列車，睡我上鋪的那個男人，和我差不多年紀，只是顯得比較疲憊和憂郁。你知道，出門在外是難免要疲憊和憂郁的，因此當初我并沒有在意。讓我注意到他的正是他戴的那枚十字架，他當時趴在上鋪，十字架從他的脖子上懸了下來。我從來沒見過有人用自己取代耶穌，這是很不合適的，非常不合適，除非有什么特別的理由。

什么理由？薔薇好奇地問。

這倒沒一定的。張國榮接著說，我想也許是我落伍了，因此我說我想看看他的十字架，他幾乎沒怎么猶豫就把十字架從自己的脖子上摘了下來。這枚十字架當時比這個還新，幾乎就是剛剛出爐的。后來我問了他，確實是剛剛從屯溪的一家金鋪里訂做的。十字架上的他濃縮得不太像，也很粗糙，我疑心是工期太緊的緣故。最令我意外的是，他的胸口上還刻了一朵盛開的薔薇。這真是糟蹋十字架了，我當時還和他爭執(zhí)了起來。

你是說薔薇？薔薇驚訝地問了一句，再次抱緊了自己。

是的。張國榮似乎很不滿意薔薇的插話，不過很快，他就再次沉浸在自己的回憶里。

我們誰也說服不了誰，最后我還是承認是我自己落伍了。我們后來簡直是相見恨晚，甚至建立起了難以置信的友誼。他告訴我，這種十字架是在屯溪老街的一家金鋪里訂做的。其實也不遠，從延安路過商業(yè)大廈，然后向右拐，再然后就是著名的屯溪老街。老街上鋪著青石板，街道不寬，店鋪林立，據(jù)說許多建筑都是宋代的。那座金鋪的名字我忘了，但生意非常紅火，每天都有人去訂十字架，像朝圣一樣，許多人都是慕名而來。據(jù)說在旅游旺季，早上六七點鐘就有人排隊。

我怎么不知道？薔薇疑惑地看著張國榮，記憶里的一切再次變得不真實起來。

我開始也不知道。張國榮說，許多東西我們都不知道，但不知道并不代表它不存在。

薔薇氣惱地瞪了一眼張國榮。張國榮的話太哲學了，她很不習慣這樣的腔調，生活原該是簡單而輕松的，干嘛非把人搞得那么沉重呢？

張國榮一點也不介意薔薇的氣惱。他接著說，那座金鋪還真不是浪得虛名，如果你不急的話，一般說來，人刻得都還是很像的。一個老家伙，大約五十開外，那個形象估計就是專門搞人物畫的，也很難畫得出來。那家伙的五官顯得很擠，總覺得有一樣器官是多余的，怎么看怎么不對，長錯了地方似的。但那個專門刻版的老家伙哪是刻啊簡直是照相，最神奇的是，后來綁到十字架上的那家伙，五官一點都不擠，把那家伙高興死。那手藝要不是我親眼所見，還真以為是吹的。還有呢，呵呵，你猜他胸口刻的什么字？

張國榮居然和她賣起了關子。薔薇微微地笑了笑，決定配合他一次。薔薇說，一定是他老婆的名字？

張國榮搖了搖頭，嘴角銜著古怪的難以描摹的笑意。你絕對猜不到，張國榮笑著說，他刻的是：老婆老婆我愛你，就像老鼠愛大米！

不是吧？哈哈。薔薇大笑了起來。張國榮笑得更加夸張，兩個陌生的男女笑得像比賽一樣，笑得像從來就沒笑過一樣。誰也沒有注意，小城屯溪已經華燈初上，而雨，也已經停了下來。

薔薇決定去金鋪里看看。既然他需要時間，那就給他足夠的時間好了。利用這段時間去看一門好手藝，也是個不錯的主意。

4

這時候的薔薇和張國榮，已經很像是一對蜜月里的情侶了。他們手挽著手，慢慢地走進屯溪老街。張國榮輕車熟路地引領著薔薇，偶爾，會低頭和薔薇說上幾句話。薔薇心領神會地壞壞地笑著，真像個蜜月里的新婦，換了個人似的。雨后的屯溪彌漫著南方特有的潮濕，薔薇覺得自己像是一只青蛙，裸露在外面的肌膚濕泠泠的，仿佛是滲出了水來。

夜晚的老街顯得比較冷清，青石板上朦朧的燈光放大或縮小著人影。偶爾，會迎來和走過一些面目模糊的男人和女人。

金鋪不大，看樣子像是一家百年老店。飛檐下懸著兩只碩大的銅鈴，晚風吹，叮當響，悠悠古意撲面而來。薔薇有意識地尋起了金鋪的牌子，可檐下除了一左一右兩只銅鈴，就剩下了一副燙金對聯(lián)。上聯(lián)是“勘情事耶穌閱盡蕓蕓眾生”，下聯(lián)為“雕人心老夫刻遍滾滾紅塵”。

兩位請隨便看！薔薇正迷惑間，金鋪里忽然迎出一位須眉斑白的老者，臉上堆著見過世面的不卑不亢的笑容。和冷清的老街相比，金鋪里的紅男綠女果然不少。張國榮低聲告訴薔薇說，他就是刻版的。異人異相，這話真不假。薔薇輕輕地“噢”了一聲，正欲回頭再看，卻忽然發(fā)現(xiàn)，迎面的一面墻上，陳列著一排排十字架。一群紅男綠女正指指點點唧唧喳喳的，擁擠在十字架下面。

薔薇還是第一次看到這么多的十字架。大小不一，質地各異，但每一個十字架上捆綁的都不是耶穌，而是一些各形各色的男人和女人。一個女服務員適時地跟上了薔薇，薔薇聽見她說，小姐要是看上了哪一款，可以取下來試試看。薔薇嘴角含笑，慢慢地一路走一路看，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自己滿意的一款。薔薇小心地把十字架從墻上取了下來，冰涼的十字架連同金黃色的鏈子，很快就像往事一樣，安靜地躺在薔薇的手里。薔薇沒來由地喜歡上了它，作為一個飾物，它確實是不錯的。新穎，別致，脫俗。最關鍵的是，它不像金項鏈一樣，至少不會有薔薇不喜歡的俗氣?？墒牵躺鲜裁春媚?？到這里來訂做十字架的人，都是沖著捆綁自己去的，都是沖著刻上一些字或畫去的。

薔薇猶疑著再次瞟了瞟墻上的那排十字架，燈光里的十字架泛著寒涼而眩目的色澤。薔薇覺得那已經不是十字架了，而是一雙雙男人和女人的憂傷的眼。這個念頭讓薔薇嚇了一跳，她一回頭，發(fā)現(xiàn)張國榮正笑兮兮地站在自己的身邊。

薔薇沒好氣地瞪了一眼張國榮，順帶著又把整個金鋪都過了一眼。金鋪確實不大，大約只在六十個平方米。那個老者坐在一張寬大的柜臺后面，幾個青年男女交頭接耳地圍在他的面前。薔薇心事重重地朝老者踱了過去，發(fā)現(xiàn)老者手中的工具原來非常簡單，就是一把與針灸仿佛的電烙鐵。電烙鐵的溫度顯然很高，薔薇一接近柜臺，就感到一股股熱浪一路綿延。

老者手下的功夫果然了得。薔薇眼睜睜地看著一個栩栩如生的黃衣女孩片刻之后就出現(xiàn)在自己的眼前。薔薇移眼一看，那個現(xiàn)實中的黃衣女孩就站在柜臺的右側。身旁的男女一片贊嘆，紛紛夸起老者的手藝。薔薇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該贊揚一下，但看老者的神情，仿佛并不在意。這時候薔薇看見老者抬起頭來，看著那個女孩問，姑娘，想再刻些什么呢？

女孩歪著腦袋，似乎還沒有拿定主意。

一個女人說，就刻他的名字吧，他看了指不定多高興哩！

偏不！女孩有些嬌羞地說，刻……就刻“但愿人長久”吧。

老者看了女孩一眼，一言不發(fā)地埋頭刻了起來。

幾個人相互望了望，接著，又一言不發(fā)地看著老者。

但愿人長久？多久才算長久呀？薔薇羨慕地看了一眼那個黃衣女孩，不合時宜的傷感像蜂擁而來的夜色，漸次加深，一路奔襲。

張國榮靠在門口，又是在抽煙。薔薇慢慢地走近了張國榮，輕聲問，想什么吶？

張國榮回頭看了一眼薔薇，我在想，你會刻些什么呢？

我？薔薇沖老街的深處虛空地笑了笑，你想不想聽聽我的故事呢？

張國榮笑盈盈地看著薔薇，接著，伸出一根食指搖晃在嘴邊。

算了。薔薇頹喪地朝虛空里揮了揮手，你知不知道？你這人好沒意思！

5

夜色里的屯溪少有的安靜。薔薇靠在窗臺上，借助窗外微弱的光亮，十字架發(fā)出金黃的光澤。像黃昏沒落的光暈，輕輕地拍打在薔薇的心湖上面。

那是薔薇訂做的十字架。這晚，薔薇是金鋪里最后一名顧客。老者制作得格外小心，也格外仔細。姑娘，想再刻些什么呢？老者問。

你就刻一棵高粱吧。薔薇平靜地說。

高粱？老者有些將信將疑。

薔薇說，是！難道不可以？

可以可以，老者笑著說，你想刻什么都可以。

除了老者手里的電烙鐵，屋內一片沉默。薔薇從眼角的余光里瞥見，張國榮一臉疑惑地看著自己。

這幾乎是今晚制作得最為完美的一個，逼真，精致。那株如火的紅高粱，似乎搖晃在秋天的風里。薔薇看著被捆綁的自己，看著如火的紅高粱，忽然覺得有些滑稽。那真的是她嗎？薔薇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問著自己。

薔薇知道，打她決定訂下這枚十字架開始，那些自己看不見抓不牢的動物們又開始了暫時的冬眠。那個臉紅的女人好像突然就失蹤了，薔薇多么想抓住她啊，那個喜歡捉迷藏的壞女人。那個聚光燈一樣照亮了自己的壞女人。黑暗里的薔薇躲閃著，游移著，掙扎著。薔薇感到自己正站在懸崖邊上，搖搖欲墜，幾欲窒息。

薔薇和張國榮告別了金鋪，就一前一后地淹沒于夜色。薔薇的手里握著那枚寒涼的十字架，他們之間的距離總保持在一米，張國榮剛一走近，薔薇就有意識地放大了他們之間的距離。薔薇沒有說話，張國榮也沒有說話，仿佛行走于一段舊年的默片。一直較勁到了賓館門口，薔薇才緊緊地握著十字架，定定地看向他。薔薇說，你……請便……

張國榮忽然就失了聲。他不確信地看著薔薇，囁嚅了半晌，才吞吞吐吐地說，你、你是說？

薔薇篤定地點了點頭，看著他，臉上寫滿了驕傲的勝利的神色。不需要我再陪陪你？張國榮顯然不愿意就此撤退，他壞壞地笑著，漫漫長夜，如此虛度，你……我敢肯定……肯定，你會后悔的。

是嗎？薔薇壞壞地迎著他的臉，待他真的湊近了，便貼近他的耳朵說，有多遠，滾多遠！

你這個小壞蛋！張國榮輕淺地嘆息了一聲，但他一點也沒有生氣。

這一聲嘆息，這一句壞蛋，讓薔薇忽然打了個寒顫。他其實是個老手啊，薔薇終于確信，就差那么一點點。待張國榮真的消失于夜色，薔薇才再次確信，就在臨走的那一瞬，他還伸手摸了摸她的臉。薔薇不能確信他到底摸了多長時間，那一刻，薔薇的大腦其實一片空白。如果他再久一些，如果他再壞一些呢？那個喜歡捉迷藏的小壞蛋，一定會再次出現(xiàn)。

想到這里，薔薇居然有些慶幸的意思了。她摁亮了臺燈，又打開了電視。薔薇把頻道調到了黃山有線，意外地發(fā)現(xiàn)黃山有線正在播放介紹徽州牌坊的歷史資料片。薔薇對徽州牌坊多少也了解一些。認識高粱，正是去游覽棠樾牌坊那天。資料片聲情并茂地介紹說：“在徽州大大小小的牌坊中，有標識坊、科舉坊、廉政坊、人瑞坊，但屬于女性的只有一種：貞節(jié)坊。它，用活人的血來祭祀，成就了65078名貞節(jié)坊，更成了千百年來無數(shù)徽州女人心中難以逾越的障礙……”

薔薇在心里重重地嘆了口氣，接著就關掉了電視機。室內重新安靜了下來，讓薔薇一時產生了窒息般的幻覺，像置身舊時的宗族祠堂，族長就坐在黑暗的深處，雙目如電地審視著自己。這時候的薔薇終于生起了自己的氣，她的氣力像被抽空了，腳下在打飄，渾身軟綿綿的。薔薇就是在這時候注意到了張國榮留在煙缸里的煙蒂，薔薇沒好氣地朝煙缸沖了過去，把煙蒂悉數(shù)倒進了垃圾桶里。在煙蒂和煙灰洋洋灑灑傾瀉而下的瞬間，薔薇注意到，那竟然是“都寶”，外包裝和“555”有些相似，本地生產的一種很便宜的香煙。因為便宜，所以銷售范圍也僅僅只限于合肥，也就是薔薇居住多年的那座城市。

薔薇一面收拾，一面自嘲地笑，手下使足了力氣。

收拾完這一切之后，薔薇好好地洗了個熱水澡。薔薇把全身的每一個地方都抹上了賓館免費提供的沐浴露。這種沐浴露散發(fā)著一種薔薇的芬芳和味道，薔薇在氤氳的水汽和香氣里，眼淚再次下來了。

火車與鐵軌摩擦的聲響，再次牽扯起了薔薇的回憶。一年了，薔薇想，時間過得真快啊。薔薇摩挲著掛在胸前的十字架，一只閑下來的手，慢慢地拉開了坤包的拉鏈。薔薇猶豫了片刻，還是把那張火車票準確地從某個角落里掏出來了。在薔薇把手伸進坤包爾后又抽出來的一瞬，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沒有了疼感，薔薇原以為自己依然會疼的，可現(xiàn)在，薔薇居然沒感到疼。薔薇甚至把那張火車票重新塞回了坤包，試著又掏了一次，可薔薇沮喪地發(fā)現(xiàn)，還是沒疼。

薔薇在心里重重地嘆了口氣。那張沉睡了一年的火車票，那張寫著“合肥—屯溪”的火車票，很快就消失在窗外，消失在呼嘯的風里。

薔薇慵懶地趴在車窗前，看著窗外的一切在急速地后退，仿佛自己正奔跑于無邊無際的時光隧道里。在十字架的“叮當”聲里，薔薇猛然驚覺，自己的心忽然變得空落落的?；臎龅目眨謶值目?。薔薇便知道，一定是有些什么，被自己遺失在了屯溪。

薔薇搖了搖頭，不明所以地嘟囔了一聲：我為什么要來屯溪？

責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