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一下火車就后悔了，冰天雪地冷颼颼不說，還有鉆過老鼠洞到另一世界的感覺。也就是兩天一夜的火車啊！土地松軟草兒冒芽的世界，說消失就消失了。天地間白晃晃，亮得刺眼；腳下滑溜溜，一走一打滑。好在有梅姐使勁架著，要不還不得滾成雪熊？

慢點，慢點。一會兒就到了。梅姐一邊說著，一邊焦急地向前張望。燕子知道，她是在盼姐夫早點出來接應(yīng)。

姐夫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呢？這是燕子急切想知道的?？疵方阋粋€心思在照顧自己，顧不得替那邊的姐夫著急，心想也夠難為她了。

燕子是在昨天早晨接到梅姐電話的。梅姐說，燕子，你姐夫在吉林那邊出了點事，讓我馬上趕過去，我從來沒去過那么遠的地方，你陪我一趟行嗎？

這幾天燕子正坐在自己租住的小屋中發(fā)愁，眼看著出去二月就是三月了，自己還沒找到活干啊。雖然這剛做完人流的身體還應(yīng)該養(yǎng)幾天，但掙錢的路也應(yīng)該先琢磨著。別等自己能出去了，現(xiàn)找耽誤事。早就聽說梅姐夫離家到吉林那邊做買賣，不知做得咋樣？要是行，自己也跟了他們做，興許能多掙點。這樣想著，燕子就忍不住打探梅姐夫在那邊的情況，姐夫在那兒做著什么買賣？梅姐遲疑地說，倒葡萄酒。他去年往家掙了多少錢？梅姐仍然遲疑了一下說，不多，也就是三萬。天??！三萬還不多呀？燕子這樣在心里叫著，馬上想到自己就是掙一個數(shù)也行啊！她想說，跟姐夫說說，帶帶我。話到嘴邊咽了回去，但仍被那高額利潤興奮著，也就忽略了梅姐回答問話時的遲疑。毫不猶豫地說，行，我陪你去看看！

關(guān)閉電話之后，燕子就感到身子虛脫，她無力地坐在自己租借來的小屋里，覺得眼前都是蒙蒙細雨，身子涼唰唰的，披涼水一般。燕子，你真是膽大！這是燕子對自己說的話，說著時又不自覺地苦笑了一下。是呀！是膽大，剛做完人流不到十天，就答應(yīng)陪人家，到那么老遠老冷的地方，不是玩命嗎？

可是不玩命又怎么著？去年自己在餐館打工就沒掙到多少錢，今年還這樣嗎？有機會總得去闖一闖，若是能掙來大錢，回老家把那推倒爬不起來的房子翻蓋一下，然后就回家，和那當(dāng)農(nóng)村教師的廢物好好過日子。

想起那廢物，燕子又愛又恨，心里急惶惶，滿眼都是淚。哪是缺胳膊少腿蠢笨得沒腦瓜的人啊！人高馬大相貌英武還有滿腹的才華！只可惜腦袋里缺根能掙錢的弦，人家不給開工資，還拼死拼活地干。說什么當(dāng)教師就不能誤人子弟，說什么教書育人是最高尚的職業(yè)。高尚個屁吧！家里揭不開鍋了，房子頹敗得要塌了，給二老治病送終的債務(wù)在那兒堆著，老婆懷孕不敢往出生，你他媽就是個廢物，哪里還是個男人？可廢物那東西卻好使，趁自己回家和他一起過年，他就給自己種上了。沒有錢，種上也白種，出來打工發(fā)現(xiàn)了，就偷偷流掉。家里那種情況，生出來只能捆了自己，擱什么養(yǎng)活啊？

唉！想當(dāng)初為閨女時，自己水滑滑，可是人尖；要長相有長相，要口才有口才；描云子畫鳳在姐妹間出名的心靈手巧，工作在鄉(xiāng)辦地毯廠年年是勞模。也就是沒心思念書，要不保證比你這個廢物考得好。那時候，他考上的也就是一個師范學(xué)校，全村老老少少就認為他是天降的金麒麟。畢業(yè)后他回了本鄉(xiāng)本村來教書，經(jīng)人介紹，兩廂情愿就嫁了他。大家都說他是見過世面的人，選中我燕子做老婆，是我燕子前生修來的福氣。福氣個屁?。∪宥家l(fā)家治富了，只有我們這個破家，越過越?jīng)]希望。我曾給他指過許多掙錢的道，只要他放下教鞭。可是他將教鞭抱在懷里，還露出高傲的笑。去他媽的，我知道他笑我俗。笑我俗，我就走，你和教鞭過去吧，看誰給你生孩子！

自己出來也有三年了，只想早點掙錢回去，和他好好過日子，可是這錢真的很難掙??！當(dāng)保姆做小工洗盤子做面案，掙的不比花的多多少，想攢下幾個子，真是難上難??！在家時，看到在外打工的女人刷刷刷往家寄錢，像雪片似的，出來才知道那錢是怎么來的。別人那樣掙錢行，自己可不行，要是讓老爹知道，還不得將他氣死；要是讓那個廢物知道，還不得將自己給休了。再說為錢要弄一身臟，還真是得不償失啊！自己也得將自己惡心死了。

現(xiàn)在機會來了，自己不能不去。去梅姐夫那里看看，如果可能和他們?nèi)牖铮荒昃褪菕陚€萬八千的，也行啊！

梅姐夫是什么時候出來接應(yīng)的，跑了心思的燕子還真沒看清。但是有個感覺留在心中，她是對誰都不能說的，那感覺是她看到一只灰老鼠從老遠那個樓角竄出來，到跟前就變成了梅姐夫。

這感覺讓她心里不舒服，看看梅姐又看看站在跟前的梅姐夫，心中的疑問就像氣泡從浮游著水的心里冒出來了。怎么看這個姐夫都不是發(fā)了大財?shù)娜?，那拖沓的衣著，那委瑣的神態(tài)，怎么看都像剛從工地下來的民工，或者還沒有民工那份坦然。以前她看過這個梅姐夫，雖說是一個酒廠的工人，但那油光水滑樣，不亞于電影上的奶油小生?，F(xiàn)在下崗剛幾年啊，竟被日子蹂躪成這樣！

發(fā)財是不可能的，但是他們到底在這遙遠的地方做什么買賣？拋家舍業(yè)的，不會是販賣人口吧？

剛才下火車，走這遠的路，梅姐都舍不得打車，她就懷疑了，這時候就更有點驚懼。心說，這兩口子可別將自己給賣了。于是她強裝出笑顏說，我和梅姐來這里，你大姨夫和我家那個廢物都知道，如果我一個月內(nèi)不回去，他們倆就會和梅姑姑去要人的。梅姑姑是梅姐的媽，和燕子的爸爸是老親。

你把我們兩口子想成啥人啦，難道我們是販賣人口的嗎？梅姐不滿地責(zé)怪燕子。

燕子想是不是我不知道，但丑話必須說在前頭，省得你們兩口子生出壞心眼。所以不管梅姐怎樣責(zé)怪，她都沉著臉，不吱聲。用臉子將心里的話語扔給他們：是你們請我來，不是我愿意來。

走吧，走吧！梅姐夫在打圓場。于是三個人繼續(xù)往前走，還是老遠的路啊！而且凈鉆小巷，七岔八岔的，宛如正月十五在懸羊山上轉(zhuǎn)迷宮。誰轉(zhuǎn)出去，誰這一年就有福，轉(zhuǎn)不出去，這一年倒運。這是老家那個村子的習(xí)俗。當(dāng)時有不少人怕自己倒運不敢轉(zhuǎn)，燕子從來沒怕過，哪一次都領(lǐng)頭往里沖，在里面飄飄搖搖地走，宛若真燕子在里面飛，飛來飛去就飛出了迷宮。大家都說燕子好福氣，嫁人不會嫁那農(nóng)民工。但是有啥福氣啊，嫁個窮酸的教師，還不如農(nóng)民工。

正月的天氣真的很冷，吉林這個鬼地方，特別是這些迷宮樣的小巷，更是冷得像停尸間。唉！也說不上為什么，自打下火車自己就不往好地方想，難道這里真是我燕子命里的迷宮？是飛得出去還是飛不出去呢？既然來了，索性不再憂愁，飛出飛不出，那是自己命里的事，但自己一定要努力飛。這樣想著的燕子感到又累又乏，真想找個沒有冰雪的地方，哪怕是蹲一會兒，喘口氣也好。但梅姐和梅姐夫，一邊一個架了自己的胳膊，也由不得自己不走。

好不容易到了，卻是一幢很破舊的樓，矗立在城市的邊緣地帶，周圍都是低矮破舊的民房。進樓門，黑咕隆咚，上二樓轉(zhuǎn)三樓，不得不摸摸索索，看來是從敞亮的迷宮來到了黑暗的迷宮。爬過四樓到五樓還是不見天日，到了六樓倒有點朦朧的亮光了，見到的卻是骯臟得不如自家豬圈門的樓房門。進去倒是豁然開朗，三室兩廳的大房間什么家具都沒有，有的都是人，足有二三十??！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高矮胖瘦的形體，善惡美丑的面目，參差不齊地聚在一起，好一幅人間百態(tài)圖。燕子覺得自己來到了人間地獄，因為這些人和城市中正常生活的人群不一樣，個個心事重重，似乎在擔(dān)憂著什么，也在期盼著什么。燕子抬頭，將目光舉到人群的上空，她覺得在這個屋子的上空應(yīng)該有一個主宰這群人命運的判官，是二次投胎做人，還是打入九層地獄，由那判官說了算。但踅摸半天的燕子失望了，那已經(jīng)被熏染得發(fā)黑的大白墻和樓頂什么都沒有，空蕩蕩在人的視覺中如一面獵獵迎風(fēng)的破白幡。

同志，你好！同志，你好！同志，你好！……這有大隊部時流行、這幾年不怎么時髦的稱呼響在燕子的耳邊時，她就無可奈何地被這一大群人圍住了，宛若在大街被一群乞丐圍住。只不過乞丐向她要的是錢財，而這群人卻給她許多令她尷尬的熱情和關(guān)懷。還有握手，天??！這一輩子要和別人握的手，幾乎都在這一刻兌現(xiàn)了。要知道從小村走出來的燕子活了三十年，還從來沒和一個男人握過手呢。這下好，不管男人女人，一握一大串。燕子卻覺得自己變成了家里那個鬧鐘里的小雞，活在世上什么也不會，只會不停地點頭啄米，自己是點頭握手。

好不容易從問好與握手的迷宮中鉆出來，卻沒有一個能休息一下的好地方。兩個臥室無床，劣質(zhì)的復(fù)合地板或卷或鋪著許多行李，顯然是把地板當(dāng)成了床。燕子的膝蓋軟了一下，她真想撲在哪個行李上躺一會兒，但是看看周圍這些或站或坐或來回行走的人們，真不好意思。梅姐看出了她的疲乏與困倦，與梅姐夫商量后，不知從哪兒支出一套行李，兩個人拽著在屋角一塊稍松快一點的地方打開了，然后招呼燕子過去坐。燕子幾乎是和梅姐同時坐在那單人行李鋪上，但入睡是梅姐領(lǐng)先的，因為入睡前的燕子清楚地聽到了梅姐的呼嚕聲。這一路強力扶持體虛的燕子，也夠難為她了。

燕子是在吃晚飯時被梅姐叫醒的。與梅姐夫三人在窗臺上吃小灶，顯然是為了迎接她和梅姐的到來，姐夫特別準(zhǔn)備的：一個魚干炸，已有些冷硬；一個豬耳朵與芹菜的拌菜，絕對不是家常手藝，吃起來一股格路味；一個炒黃瓜片，有點零星的肥肉片；一個白菜土豆的燉菜，顯然是從大鍋菜中分出來的。還有兩瓶啤酒，梅姐夫和梅姐喝了。倒給燕子的那杯，燕子沒動。她不是從來不喝酒，是到了這個地方不想喝。只是就著這些菜，吃了兩碗飯。本來她平日都是一碗的量，但為了這莫測的明天，她強迫自己多加了一碗。盡管吃飯時有許多目光在盯視著他們，并且能感覺到周圍有許多喉結(jié)在暗自蠕動，她還是垂下眼皮極其艱難地咽下了這來自他鄉(xiāng)異地的第一頓飯。

這個地方這群人到底是干什么的？見面時熱情得如火盆一般，吃飯時冷漠得形同路人。在老家的那個村子，啥時見過這種情形？年年蒸豆包時，那個吃百家的熱乎勁，使三百戶人家形同一家。誰不記得那個二嘎子，到了晚上挨家走，碰上誰家吃飯就在誰家吃，碰不上飯食，過一個門檻，也要吃一個豆包。這天晚上來到燕子的舅舅家就走不動了，一來炕上那群包豆包的大姑娘小媳婦讓他心上快活，腳步慵懶；另一方面也實在是撐壞了。他扶著孕婦一樣的肚子，對炕上正在包豆包的一幫姐妹說，今晚我吃了二十四個，怎么樣，破記錄了吧？唉！肚皮都要兩半了，還吹呢，想起來真是樂死人。

燕子心里想著快樂事，但臉上笑不出來，因為在她吃過飯后，她看到了其他人的吃食，大米飯，白菜燉土豆。一飯一菜，人人都一樣。最要命的是燕子在吃過第一頓飯后，也和這里的每個人都一樣了，一天三頓，大米飯，白菜燉土豆。而且以后的日子天天如此。這樣的飯菜，燕子在幾天后知道還是要付錢的，每人一頓兩塊，一天六塊。而且知道，做這樣的飯菜也是大家輪流做的。不管誰做，也做不出好味道，因為要用的油鹽醬蔥都是固定好的，誰多用沒有，誰剩下誰得。燕子親眼看見一個燉菜的，將那塊做油的肥肉，切了扔進鍋里，急火扒拉出油，就趕緊舀出一勺子，放入鍋邊暗藏的一個小碗中，然后才往油已不多的鍋中倒菜，扒拉幾下，添水燉上，然后一邊看鍋底的火，一邊在霧氣中將那小碗的東西吃了。唉！那點東西，都放上，也不會香到哪里去。一個人嘴饞先吃點，好歹有個人香了下嘴，難怪大家都見怪不怪，或許每個輪到做飯的人都這樣做。燕子想，就是饞死，自己也不會這樣做的。以后她告誡自己，不要再往廚房瞅。

燕子猶豫是不是該掏自己的吃飯錢，雖然梅姐邀請燕子來，曾許愿一切費用不用燕子掏的。但看這群人這個困難樣，她有點不忍心。如果梅姐和梅姐夫省下供燕子的錢，他們不是會生活好一點嗎？賠錢留一個無用的人在這里，梅姐夫和梅姐那么小氣的人，不會不算這筆經(jīng)濟賬吧？他們到底為什么？

梅姐不但不讓燕子掏錢，甚至輪到燕子該干的活計她都搶著干。燕子覺得不好意思，想趕緊張羅走，梅姐和梅姐夫就慌忙攔著。梅姐說，陪姐待幾天，咱倆一塊兒回去。梅姐夫也說，陪你姐待幾天。

開始燕子也沒有真想走的意思，一來自己身體不好，本來停止的經(jīng)血，在這個陌生的天地又淅淅瀝瀝地來了，如果不歇歇，燕子沒把握安然無恙地回去。二來自己是有目的來的，現(xiàn)在卻還不知道梅姐夫和這幫人在做什么買賣呢，這樣的買賣到底掙不掙錢呢？如果不掙錢的話，這么多人在這里靠什么？吃住的條件如此艱苦，咋就沒人撤走呢？看來定是有很大的香香。

我姐夫也不像出啥事??？燕子這樣跟梅姐說。梅姐不說話，臉卻先紅了。燕子想梅姐夫出的準(zhǔn)是不能讓外人知道的事，或者干脆就是想梅姐了，怕梅姐不來，故意那樣說。夫妻間的事是可以理解的。于是繼續(xù)問梅姐，姐夫到底做啥買賣呀？梅姐張嘴，燕子知道那又是葡萄酒的口型，但是等待她說出來時，卻見她又吞回去了。也許知道這個謊言已經(jīng)被燕子戳穿了，再說也沒意思。燕子的嘴角動了動，心說，不說比說了還強。說出來是欺騙，來時怕不來欺騙，來了你若還欺騙，那還有一點姐妹的意思嗎？找機會，燕子已經(jīng)趁梅姐不在跟前問了其他人，你們到底做什么買賣？有的說，香煙。有的說，藥品。還有的說大豆。每個人說的時候似乎都是少心無肝，話語輕飄飄地從唇角飄出來，像嚴冬從嘴里飄出的呵氣，見風(fēng)就散了。每個人回答你的時候，絕對不敢用眼睛坦然看你。害怕那謊言沒等成型，就被眼睛出賣了。實際上躲避也是戳穿也是出賣，只是心里虛虛的，不知在想什么，也就感覺不到了。

燕子的眼睛四處轉(zhuǎn)悠，她想看到一點東西，哪怕真有幾箱葡萄酒，或者幾袋大豆在那堆著也好。但是什么都沒有，如果其他的地方?jīng)]有貨場，這群人在這里極有可能是干靠。

接下來，燕子也沒有歇著，接連不斷的會議和走訪，一個連一個，還挺緊張呢。但燕子終是知道了這群人在干什么。開會的地方離這居住的地方不近，有四五里地的光景。但是這群人到那個地方去，沒有打車的，全部步行。沒有人組織，卻好像訓(xùn)練有素，一會兒出去個三五個，過一會兒又出去個三五個，融入大街如潮水一樣的人流中，一點不顯山露水，平平淡淡看不出一點跡象。

燕子覺得自己是局外人，可以隨大伙去看看，也可以隨時選擇不去。但是在去過兩次后，她就知道由不得自己不去了。走吧！去看看。第一次去時，梅姐這樣拉她。燕子以為可以去看他們營銷的產(chǎn)品了，欣然前往；第二次她就不想去了，可梅姐還在拉她，說，去看看吧！在這兒，你一個人也沒意思。姐夫也在勸說，走吧！走吧！第三次燕子還是不想去，極度的失望，讓她一門心思想回家。梅姐和梅姐夫在身邊像兩只蝴蝶在繞，而且一個勁地說好的，去吧！求你了！就算陪你梅姐！看兩個人的樣子，如果燕子不去，恨不得要給燕子下跪呢！第四次燕子還是不想去，梅姐和姐夫態(tài)度就不算好了，也許是恨鐵不成鋼吧！梅姐說，你怎么這么犟呢？梅姐夫說，你真不開竅！燕子挺著脖子厲聲問，我怎么犟？怎么不開竅了？我也不是你們一伙的，干嗎強迫我去開你們的會？我就不去。梅姐和梅姐夫看硬的不好使，馬上轉(zhuǎn)笑臉，一個推一個拉，嘻嘻笑著，還是將燕子拉了去。第五次，燕子裝病，捂著肚子在褥子上不起來。其實也不是全裝，來的經(jīng)血量多了，還有零星的小黑血塊，讓她有點害怕。梅姐和梅姐夫沒辦法，只好都陪在家里。陪在家中的還有另兩個同道人。那兩個人倒不說什么，但怎么看怎么像監(jiān)督他們的。沒人問燕子要不要去醫(yī)院。梅姐只是陪著不說什么。梅姐夫卻一個勁找茬和梅姐打架。本來燕子是病人是主角，但是發(fā)展到后來，梅姐和梅姐夫成了主角，一個罵，還要動手；一個激，不服氣。吵吵嚷嚷，哭哭啼啼，讓燕子在突然間忘記了自己是裝病的。唉！去吧！既然來了，走不了，那就去吧！燕子認賬了，開會時捂著肚子跟他們走。梅姐和梅姐夫依然賣力地架著她，這讓燕子想起小時候被爸媽牽在中間走路的情景，幼小的她趁爸媽不注意，兩只搭在爸媽手里的手就偷偷用上力，雙腳趁機離了地，打起了提溜，惹得爸媽一邊笑，一邊罵她小人精。唉！人一長大，那無憂無慮幸福快樂的時光，就一去不復(fù)返了。

那是什么會議啊？也就是在會議樣的屋子里，或者說更像學(xué)生上課的大教室，有窄小的講臺，上擺一桌一椅，臺下都是那種簡易的學(xué)生凳。一進屋黑壓壓的都是人，數(shù)不清多少，似乎有好幾百人。聽說話聲，哪來的都有。有人講話時，大家就都擠坐在凳子上；沒人講話大都站起來，不斷說話，來回走動，如泛濫的螞蟻。那情景看在燕子的眼里，有點像在農(nóng)村看露天電影。好不容易盼到一個女的噔噔噔走上講臺，人群一下鴉雀無聲。所有的目光也都聚在那干練的女人身上。梅姐捅咕燕子小聲說，這是導(dǎo)師，現(xiàn)在趁上百萬。燕子好奇，欠起身子往前看，想看清這個擁有上百萬資產(chǎn)的女子與普通人有啥不同，但是看了半天，也沒看出啥。不過是戲劇里的柯湘，但一邊長一邊短的五號頭，要比柯湘妖媚風(fēng)騷許多。于是妖媚柯湘的名字就在燕子的心里產(chǎn)生了。她不想和別人一樣稱這個女人為導(dǎo)師。她想起廢物說的話，導(dǎo)師是引導(dǎo)我人生的師傅，是我最崇拜的人。看這個女人那妖媚樣，怎會是我的師傅？也不可能是我最崇拜的人。哼！她休想左右我燕子。唉！也許是前世有冤吧！反正燕子是怎么看這個女人都不順眼。

燕子想看看這個女子的眼神，但是前面人頭晃動，幾次都錯過了，就聽一個很敞亮寬闊的聲音如一縷濃濃的炊煙，從前面的講臺處飛起，很快就彌漫在人們的上空，嗆得人喘不上氣來。而燕子卻覺得這聲音像棍子，猛然擊在燕子浮游的心上，那心就猛地一沉，溺水一般地難受，但只是一會兒工夫，那如棍子的聲音就抬起來了，人的心也跟著空落落地浮游起來，宛若一條上鉤的魚被一根金色的魚線吊著，掙不脫，死不了，就傻傻地，沒著沒落地感覺著一種說難受又很好受的滋味。

等燕子抓住自己如魚一樣亂蹦亂跳的心思，意識到自己在開會的時候，發(fā)現(xiàn)大家正輪流做自我介紹。每個人都一樣，先站起來，然后沖自己周圍四面鞠躬，最后抱起拳說話，給燕子的感覺有點像農(nóng)村迷信的人在抱著香祈愿。不同的是，抱香的人面向的是神佛，而這群人面對的是大伙。大伙都不吱聲，似乎聽得極為認真。

同志們，大家好！我是來自黑龍江某城的張小光，我的到來給大家添麻煩了，但也壯大了我們這個集體的力量。祝愿大家早日發(fā)財，也希望發(fā)財?shù)臅r候別忘了我，拽我一把，我再拽別人一把，我們大家一起努力，都會發(fā)財，夢想成真的。這個人說完，那個人說。說的詞一樣，只是籍貫和人名不斷變化。每個人說的都很熟練，像背誦一般，顯然是誰事先編排好，讓大家背熟練的，也可能說的次數(shù)太多了，不背自然熟！梅姐剛來，學(xué)得很快，說時和別人一樣一本正經(jīng)，抱拳行禮，也像在寺廟中拜佛似的，嚴謹而正規(guī)。輪到燕子就不行了。本來燕子是不想說的，她想這一切和她沒關(guān)系，但她不說，下邊的人就不肯先說，這程序無法進行，所有責(zé)備的目光劍一樣向她逼來，燕子就感到四周的空氣越來越沉重，似乎還夾雜著如奔騰的野馬一般的憤怒。燕子！梅姐小聲叫著用目光乞求她，梅姐夫那邊也急得如在火爐上跳舞的猴子。燕子想，說就說吧！剛才沒好好聽，心里也沒準(zhǔn)備，就將那套詞說得顛三倒四。有點像學(xué)習(xí)不好的學(xué)生在課堂上發(fā)言。省卻抱拳也不想行禮，想在老家時，只有男人之間才抱拳，而女人在娘家為閨女在風(fēng)俗里不允許隨便向人行禮。這群人是誰呀？干什么禮節(jié)這么多？而真正對人又有幾分真誠？沒意思！這樣想著便一切應(yīng)付。燕子知道有人笑自己，也有人用目光與神色表示不滿，她不理會，依然我行我素，大咧咧應(yīng)付幾句，一屁股坐下，低下頭誰也不理。害得梅姐一個勁拉她，小聲勸說，燕子，別這樣！

只是這種介紹就占去兩三個小時，然后是那個妖媚柯湘講話。邊講邊畫，講的基本內(nèi)容就是，一變十，十變百，百變千，千變?nèi)f……直到變到無窮大的故事。畫到黑板上就是一些小圈圈。第一行一個圈，生出第二行十個圈，第二行的每個圈生出十個圈，排在第三行真就是一百個圈……第一行叫上線，第二行叫下線，而第二行就是第三行的上線，第三行是第二行的下線，依次類推，到人。如果你是第一個人，那么你發(fā)展十個人，你從每個人手中掙一塊錢，那你掙十塊錢。你發(fā)展的每一個人再各自發(fā)展十個人，那么第二線的人每個人掙十塊錢，而到你的手中就是一百塊錢了。依次類推你算算，假若你站在第一線上，你該有多少錢了。那可是一個龐大的數(shù)字??！你越早加入越合適，你站線越高發(fā)財就越多，努力去發(fā)展你的下線吧！你發(fā)展的下線越多，你的力量就越大，錢財如水，定會滾滾而來……

上學(xué)時燕子語文不好，數(shù)學(xué)好，對數(shù)字有先天的敏感，這時在心里跟著那個妖媚柯湘一算計，哇！真是能掙老多錢??！誰這么聰明，發(fā)明了這個掙錢的好辦法？心里這樣想著的燕子環(huán)顧左右，發(fā)現(xiàn)身旁的人個個眼睛雪亮，盯著畫了許多白圈的黑板，仿佛盯著一堆熠熠閃光的白銀。

接下來的講授更誘惑人，全是誰誰誰拋掉什么樣光耀的職位不干了，跑來這里發(fā)財?shù)墓适?。說是有一對大學(xué)教師，苦讀二十年得來的公職都不要了，在這發(fā)了財，雙雙到美國享福去了。說有一個記者本來打入這里，是想取得第一手材料摧毀這里的，但是到這兒之后，筆都沒拿出來，就被這個生財之路迷住了，記者不當(dāng)了，還帶來一大幫記者入了線。說有一個參加過抗美援朝的老干部，帶領(lǐng)一家十多口人都走上了這條道路，不長時間就發(fā)得呼曩呼曩海了浩了，將他給公家干一輩子的幾十倍錢都掙來啦！……這樣的例子噼里啪啦出自那妖媚柯湘的嘴里，似乎是要多少都有，可能也是海了浩了。燕子忍不住偷偷笑，心說，編吧！編吧！哄弄這幫傻老冒。如果真有這事，你將發(fā)財?shù)娜苏埖酱蠹颐媲?，讓大伙看看，或者和大伙嘮嘮，也好讓大伙相信啊！燕子不自覺地將這話大聲說出來的時候，嚇壞的是梅姐和梅姐夫，其他的人似乎都很懵懂，不知道這個新來的人怎么這么大膽，竟敢說出這大逆不道的話來。那個妖媚柯湘，似乎沒聽到她的話，繼續(xù)飄動她的聲音，這回你們知道什么是房笆掉餡兒餅了嗎？這就是房笆掉餡餅??！但是燕子知道那個妖媚柯湘聽到她的話了，因為她用目光深深地使勁地盯了燕子一眼，那含著笑意的目光，像蜜蜂的毒針，蟄得燕子的心猛地哆嗦了一下。燕子知道自己以后千萬不可亂冒潮了。這個女人是自己的一個克星。

發(fā)財心切的人，沒誰理會燕子善意的提醒。關(guān)鍵是那妖媚柯湘的聲音飄蕩在屋子的上空，的確有一種奇異的魔力，讓每個人的身心都沉浸在可能就要發(fā)財?shù)膲粝肜铩Ｂ曇羧缙?，獵獵飄動，讓每個人都覺得頭頂上飄下來許多銀鈔票。人們將錢搶在手中，去買食物，去購衣物，去看房子，去選車子，去大宴賓朋，去花天酒地……這一幕幕情景如鮮花一樣開放在自己的腦海中，人的眼睛一會兒迷蒙，一會兒奇亮；人的肢體一會兒萎縮，一會兒舒展；心和人也許都成了被激素控制的鮮花，快速地開開合合，夢一般地美，神一般地飄。用這群人自己的話說，過癮?。《嘧訁s有些心驚肉跳。她在老家的那個村子看過抽大煙過癮的人，這群人的神情，和那神情多么相似?。?/p>

她告誡自己冷靜，她瞇起眼睛，捂上耳朵，但是很沒用的，黑板上那堆白花花的圈圈，變成一大堆金元寶頑強地矗立在她的眼前；那讓人迷亂的聲音也如粘了蜜糖的蒼蠅，一個勁地往你的耳朵里鉆！燕子覺得自己那清晰的頭腦有點遲鈍，特別是人群突起的激動和騷亂，讓她感到一切空而且迷亂。

一變十，十變百，百變千，千變?nèi)f，一萬變十萬，十萬變百萬，百萬變千萬，千萬轉(zhuǎn)眼就是億……這數(shù)字仿佛是咒語，以極快的速度旋轉(zhuǎn)在燕子的腦海中，仿佛有一大堆螞蟻在心頭亂爬，于是忍無可忍地喊出來，竟然是這樣一句話：天??！寡說這么多人拋家舍業(yè)地留在這兒不走，原來這里真的還有黃金屋！

這聲音不大，說出來心里好一陣輕松，環(huán)視四周，發(fā)現(xiàn)周圍看自己的目光竟然是一片驚喜。自己也仿佛置身于一個螢火蟲飛舞的夏夜，涼爽的清風(fēng)，美麗的景色，真是換了一片天地。廢物說人活的就是心，心情好，這世界一切都好，什么貧窮富貴都是身外的事情。燕子想說的事情是，人的心一變，什么惡臭的環(huán)境都變成美好的勝地。因為那句話喊出來，自打進屋就熏自己喘不過氣來的那團濁氣不見了。

外邊還是雪光與月光輝映的世界，依然冰冷得讓人心頭打冷戰(zhàn)。燕子散會后走出來，被冰冷的世界一激，就要堆委，想起剛才夢一般的心里過程，就有些后怕。抬頭看明月，就想起廢物，想他也必然在家中想念自己。于是那一變十，十變百的念頭就淡了，黃金屋也如明月旁邊的云彩，遙遙遠去，一會兒就淡在天際。于是就想自己剛才是上道了。想到上道，身上就出了冷汗，心想自己來自農(nóng)村，親戚朋友貧窮的多富足的少，可別一時糊涂，害了自己，再去騙別人。這樣想著看幾個人望著自己都是興奮的樣子，就知道自己回去閑不著，這幫人一定會趁熱打鐵。怎么辦呢？干脆就用廢物說過的話辦吧。見機行事。于是看那幾個在打自己主意的人就不再害怕，心說，憑我燕子，你們還能綁了我去入線？

果然開會回來，燕子就被以梅姐夫為首的幾個男女圍坐在了地板上。

怎么樣？有興趣嗎？那群人興沖沖地問。

燕子說，啥呀？這明知故問讓燕子顯得特別天真，這天真如一顆被誰遺失的糖果，馬上吸引了一群饞兮兮的孩子?？上н@是一群弱智的大人，不知道被黃金屋眩暈的燕子被歸路的雪光一照，已經(jīng)格外警醒。

入線吧！成為我們真正的同志。有個男人說著眼睛里熠熠燃燒著一團火光。燕子認識他，和姐夫是一起來的，大家都喊他王哥！因為到此發(fā)財，變賣了家中開得正旺的火鍋店，將老婆氣得一下和他離了婚，還帶走了他的孩子。別人替他著急，他不急，竟然樂呵呵地說，操，等老子發(fā)財了，那老娘們自然往回跑。到時候，我興許要她，也興許不要她呢?？蠢献痈吲d不高興吧！

怎么入?。垦嘧舆€是睜大她的那雙大眼睛，將一種沒有城府的樣子，袒露在大家的面前。

用一個身份證，交三千塊錢！馬上有人急不可待地說。

哇！用身份證，還交錢??？燕子大驚小怪起來。

不交錢，我們大家掙什么錢??？有人不滿意燕子的大驚小怪，小聲嘟囔。

你們大家不都是說房笆掉餡餅嗎？

我們是說房笆正吊著餡餅，我們每個人都努力去夠，誰發(fā)展的下線多，誰夠到的餡餅就越多。

這樣?。≌鏇]意思。燕子泄氣一樣將自己的失望展露給大家。

不這樣怎么行？俗話說，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呢。

我要有孩子，我好好抱著他，才不用他套狼呢。燕子的辯解讓大家哄笑起來。是呀，誰有孩子舍得用他套狼？

笑過之后，燕子笑著問，我要交錢交給誰呀？

交給你姐夫。

我姐夫要我的錢干什么？燕子笑著說，不時用眼睛打量帶她進這個圈子的梅姐和梅姐夫。他們的臉色很尷尬。

你姐夫要將你的錢交給他的上線，他的上線再往上交，這樣一層層交上去。

梅姐夫落點啥呀？

它有提成。

那我落點啥呀？

你去發(fā)展你的下線啊！你的下線也往你的手里交錢。你發(fā)展的下線越多，你掙到的提成錢就越多。

我發(fā)展誰去??？

老天造人，誰都不是孤零零來到這人世。你保證有父母，有兄弟姐妹，有丈夫兒女，從他們身上入手，你就會一手掘開你的生財之路。

看燕子一副迷惑不解的樣子，那人就繼續(xù)說，就拿你姐夫說吧！他用自己的身份證買了自己這條線，然后他用他爸媽妻子兒子女兒四個人的身份證又買了他的下線。這樣他雖然是別人的下線，但他也有四個人做了他的下線。

那不都是自家錢嗎？姐夫咋這樣傻？

傻什么？這叫引線，會引來許多人做他的下線。

那不是用孩子套狼嗎？

你這人咋就不明白呢？不行，你還得去學(xué)習(xí)。

我去學(xué)習(xí)有什么用？

不學(xué)，你開不了竅。

開竅什么意思？

開竅你就不會無知地問這些蠢問題。你就會掏錢買線，并主動去發(fā)展自己的下線。

那我寧肯不開竅。

你還得去學(xué)習(xí)呢！咱們先別跟她說了，以為她行了呢！還不行。一幫人說著就很無聊地散去，一邊散，一邊小聲嘀咕，她還得學(xué)，真頑固！

看人們散去，燕子猝不及防地問向梅姐夫，姐夫，你都在這里花了一萬五了？

我、我……梅姐夫很慌張。

梅姐，我姐夫花一萬五能掙來三萬？燕子的質(zhì)問像一把小尖刀，挑破了梅姐的謊言，她白皙的面孔，馬上就被紅潮淹沒了。

馬上有人返回來拉燕子，顯然是怕她和她的梅姐干起來。有許多人往這邊走，都想和燕子說話，顯然是要替梅姐和梅姐夫解圍。燕子要不聽，但是已經(jīng)由不得她不聽了。

你姐夫雖然花了一萬五，這里有多少提成，你姑且別管，但是他還是能發(fā)展許多下線的。

除了她的爸媽妻子兒女，他的下線在哪里？

別急??！慢慢來啊！如果你成了他的下線，你再發(fā)展許多下線，那他……

拉倒吧！我才不會成為他的下線呢。

你這人咋就這樣不開竅呢？

我咋開竅??？我梅姐邀我來，是她一個人不敢來這老遠讓我陪她的。不是讓我做什么上線下線的。要是她早說有這回事，我還不來呢！

你這人咋這么傻?。孔屇銇硪彩菫槟愫?，說明發(fā)財不忘你這個妹妹呢！

拉倒吧！我要回家了，我不發(fā)這份財。燕子說著就去收拾自己的東西，被大家拉扯住。

你咋這么性急，不做就不做，在這待著吧！看你這個人很好，我們大家都舍不得讓你走呢。

燕子不理別人，厲聲對梅姐說，梅姐你走不走？不走，我自己走。她不明白這個梅姐平時也挺精明的，咋就看著自己的丈夫陷入這個火坑？而且還幫助騙人。

梅姐流淚了，不說話。姐夫一把拽了她提在手中的衣兜說，誰都不要走！都給我好好待著！

不，我一定要走！燕子大喊著說。

你走不了！這聲音是在人群中發(fā)出來的。燕子這一鬧，幾乎將屋子里所有的人都吸引了過來。但燕子辨不清發(fā)音的人是哪一個。

來到我們這里的人，不換換腦子，誰都走不出去。這聲音有點陰陽怪氣，讓燕子如見了鬼一般，馬上毛骨悚然。完了！燕子意識到自己進了一個隱秘的黑社會，想逃出去，萬難！但她還是將含淚的眼睛轉(zhuǎn)向梅姐，一字一板地說，梅姐，我一向和你無冤無仇，你何苦害我？

害你啥？害你啥？這是幫助你發(fā)財呢。梅姐不說話，卻依然有人接話，替梅姐解圍。燕子想眼下這種情形，自己還是不能亂來，要逃出去，還得等待時機。便也不再強求走，坐下來也不搭理別人，只是哭泣。

周圍的人便慢慢散了，各自圍圈討論他們的發(fā)財夢去了。梅姐陪坐在燕子身邊，幾次想說話，燕子都不搭理。她自覺沒趣，也和其他女人說話去了。燕子警惕地盯著她，總覺得她是又和別人商量，怎樣算計自己去了。因為梅姐或梅姐夫在和其他人嘀咕時總是不斷地回頭偷看她。這時燕子感到格外的孤獨。其實就這樣孤零零地坐著也好，燕子期盼再開會走訪時，大家不要理她才好，但是時間一到，她依然是他們非要牽走的羔羊，不去是不行的。不管在哪里，大家都防著她。說話背著她，眼睛卻總盯著她。她知道自己是坐在了牢籠里，那牢籠是目光組成的玻璃罩子，燕子是那罩子里的紫燕，想飛出去，真的很難。

以后的日子，依然是開會，還有走訪。走訪沒啥新樣，就是到別的同伙居住的地方去串門，無外乎就是握手，然后興奮地討論房笆掉餡餅的事，再就是說誰和誰這幾天下線發(fā)展得好，發(fā)了的事情。開會和以前也沒兩樣，連程序與講話的人都不變，講的內(nèi)容也沒什么新意，還是那一套。但是令燕子不明白的是，每天重復(fù)一樣的課，就是小學(xué)生都煩了，這幫人卻總是振奮激動的樣子，為什么呢？別說前面的黑板上是畫的一堆圈，就是真的擺一堆不能動的金元寶，大家也該看煩了。唉！挺奇怪，真的很奇怪。不奇怪的是不斷有新人加進來，倒是看不出來少人，也許真的如那恐怖的聲音說的那樣，到這來的人，不換腦子，誰也走不出去。只有她燕子頭腦清晰地保持原樣，其他人不管先來的還是后來的，看來是都入道了，從他們聽課神態(tài)的虔誠，從他們與人交談的熱情，從他們青白的臉色和與之不相配的賊光閃動的眼睛完全可以推斷出來。燕子真想不顧一切逃出去，但是身上沒有錢。來時梅姐說過，去與回的車票，她全報，到那邊的花銷也全管。所以燕子身上就沒為自己準(zhǔn)備錢，一來，過年回家，將打工所剩的錢都留給廢物了，讓他有工夫看磚和水泥便宜先預(yù)備點。二來，覺得自己一個打工的人身上帶錢多，也怕招來禍害，這下好，來到這里，想回去沒車費哦！最好是說服梅姐和她一起走。

看梅姐那樣，真完了，沒聽完三次課就上套了，和他的丈夫牢牢實實地坐在了一輛鬼車上。自己要和梅姐一起回去，看來是難上難啊！整錢，這是第一步。自己要偷偷離開，一定得有回去的車費，不用很多，但一定要有離開這座城市的車費。通過走訪，燕子知道，這個團伙人員眾多，幾乎遍布這個城市的每個角落。自己如果不想法離開這個城市，就是逃出去，也不安全，若讓他們背著梅姐和梅姐夫抓住，那就完了，恐怕連活著的希望也沒有了。在這兒有梅姐和姐夫，還算安全點。但是整錢怎么整??？看這一幫人，哪個像有錢樣？就是有有錢的，人家憑什么幫助你？如果這里都是正常人，自己也許還能用自己的三寸不爛之舌打動人心，博取同情，換來幫助。可這幫人，看那眼睛，看那神情，有幾個正常的？不行，不行，自己還是得想法和梅姐一起走。

后來的人也有走的，但都是被洗過腦，換個人似的。看他們走時的神態(tài)就知道，完全一個傻子樣。在老家生活的那個村子，就有一個傻子，常被大伙戲弄，說你回家將你家的倭瓜抱回來，他就樂顛顛去抱了。這些人也一樣，被人指點著，你回去將你家的商店當(dāng)了，他就樂顛顛地回家去當(dāng)了，回來用手里的錢和不知從哪兒掏動來的身份證，買幾個上線或下線的點，一點三千，從此在這兒等著房笆掉餡餅，或者是看著房笆吊著餡餅，自己嘴饞眼饞踮著腳尖伸長脖子，想夠還夠不著。

不回去的人，就想各種辦法騙自己的親人來，更巴不得自己的親人將全世界的人都騙來。像梅姐夫騙梅姐那樣，說自己遭事了，梅姐就顛顛地來了。姐夫說，你自己不敢來可以找個伴，于是就把燕子騙來了。燕子坐在這目光編就的魔窟里有時也恨自己。自己要是不想多掙錢也就不會上這大當(dāng)了。這下好，偷雞不成反蝕把米。該！誰讓你見錢眼開，耗子給貓端喪盆，掙錢不要命了？現(xiàn)在想到廢物，覺得廢物給自己說的道理也對，沒錢，但咱活得心安理得，也行。有錢，背井離鄉(xiāng)的，也沒啥意思。唉！現(xiàn)在說啥都晚了?，F(xiàn)在燕子開始擔(dān)心廢物的安全，別哪一天這群人以自己為誘餌，將廢物也騙來，那就徹底完了。

看這群人中，還真有這么被騙來家人的。那叫楊青的女子是跟朋友來的，到這兒上幾次課就上道了?；锿瑒e人把自己在政府機關(guān)工作的丈夫就騙來了。那個有覺悟的人，也真是一個男子漢，看到自己的妻子是在和別人一起搞這種事情就火了，上去就是一頓拳打腳踢。那女子眼眶青了，嘴角流血了，卻還是對自己的丈夫口口聲聲地說，我就是要上線，我就是要買點，你不給我掏錢，我就死給你看！

那做丈夫的說，你也別死，你搞你的傳銷，我回我的工作單位，咱們井水不犯河水。

井水河水本來就是相通的，反正你不掏錢是不行的。

不行什么？我離婚行不行？

離就離，誰怕你？我的財產(chǎn)都劃給我，我要上線，我要買點！

完了！不可救藥。那男子想走，但是走得了嗎？被幾個人架著就去開會。別說，幾次會下來，比他的妻子還要虔誠，打電話郵寄辭呈，很干脆地辭了公職，銀行卡的密碼一說出來，幾十年積攢的錢就飛上了線，成了很亮很亮的光點。朋友多，下線發(fā)展得快，不幾天，和妻子搬出去了，據(jù)說去住賓館，發(fā)財了。

看著真有發(fā)財?shù)?，誰不眼紅啊？大家瘋子一樣找下線。燕子看到梅姐和梅姐夫又開始想辦法。說是將梅姐夫的大哥整來，說是勸說梅姐當(dāng)大學(xué)教師的妹妹和妹夫也來。姐夫有一句對梅姐說的話讓燕子特別地反感，等燕子開了竅，你陪她回去取錢，將你爹也整來。真狠啊！連老丈人也不放過，看來真是掙錢不要命了。但是等我開竅，那可是難上難。

到這兒來的人，還真是少有燕子這樣的。這頑固的燕子讓大家覺得很好奇，不少其他傳銷點的人都聽說這點里有個頑固不化的，都借走訪的理由過來看新奇。有不少人問燕子，你不想發(fā)財嗎？

想！燕子回答很順暢，心里所想，順嘴說出，是理所當(dāng)然的。

那你咋不入?。?/p>

不入，沒錢。

看你的樣子，不像沒錢的。你丈夫干什么的？

農(nóng)村教師。

農(nóng)村教師工資是低，但兩個人過日子，沒孩子沒爪子的，也不至于沒有幾千塊錢。再說你不也在城里打工幾年了嗎？保證也有點積蓄。就是實在沒有，找親戚朋友借上個幾千，也沒啥問題吧？

有也不入！燕子忍不住說。

為啥？

找不來下線。

聽說你雖然姐一個，但是上邊卻好像有四五個兄長，把他們拉進來，你的下線就不少?。≡僬f你丈夫那些同事啊學(xué)生的，特別是學(xué)生，要碰上幾個發(fā)達的，幾條大線就給你成全了。到時候你們夫婦倆還用教書還用離家打工嗎？兩口子到城里住高樓買汽車雙雙到外國旅游去吧！

沒那個福！不敢奢望！

唉！你這個女子，咋就這樣犟呢？

天生爹媽給的。

你還得去聽課，不聽不行！

聽就聽唄！燕子在家做姑娘時，就跟父兄們耍過蠻。這時小性上來，也不管誰是誰。

燕子如此德性，很快就讓上邊講課的導(dǎo)師妖媚柯湘知道了，這天上課總是用眼睛盯著她。燕子以前總想看看這個導(dǎo)師的眼睛，卻總看不見，這下好了，不見不行，那目光簡直就像一只要蟄人的野蜂，你跑向哪里，它就跟你到哪里。

這天下課，燕子剛想轉(zhuǎn)身走，就被導(dǎo)師叫住了，你等等！燕子站住，周圍要撤走的人也跟著站住。仿佛一條流動的河，突然被一條石壩截住，打個回旋，靜止了。導(dǎo)師像一個訓(xùn)練有素的巡獸員，在柱子一樣站立的燕子跟前，來回踱著步子。目光一直盯著燕子，嘴角顯出冷冷的笑影。如果是別人，保證毛了。燕子不毛。當(dāng)年在課堂上不好好學(xué)習(xí)，她的老師就經(jīng)常這樣對她，她才不在乎呢。躲不開你的眼睛，我把目光拋到天上去，其他地方隨你看。充其量是個會拉線的蜘蛛，你還能將我吃了。燕子的心里話似乎被那導(dǎo)師聽見了，她哈哈笑了兩聲，說這個女同志很有意思，但是下次上課耳朵里別塞這東西了。說著手指飛快地鉆入燕子的手心，取走了兩個小小的絨線球，沖著眾人一亮，轉(zhuǎn)身走了。燕子暗暗佩服這個導(dǎo)師，真是人精，也可惜了自己的兩個小耳塞，那是從毛衣里拆下的線，費挺大勁，才偷偷編成的。怎就不小心弄丟了。這有鬼門怪的會議，自己以后真的不能拒聽嗎？一旦聽進去，自己保證也得跟這幫人一樣，變得人不人，鬼不鬼。怎么辦呢？燕子顧不得理會周圍人的嘲笑和氣憤，一心想著怎樣在這鬼道中保全自己。

這鬼地方的夜晚真冷，無床的地板，雖然褥子底下鋪了一層包裝東西的泡沫，但仍然涼如石板。經(jīng)血從體內(nèi)流出來是濕熱的，但是在下邊的紙墊里夾一會兒，就像冰一樣涼。或許那條春意盎然的小河被這該死的地方冷凍成開春的冰排了，一會兒嘩啦一嘟嚕，一會兒呼啦一嘟嚕，那都是黑紅如冰的血塊??！本來要強的燕子不想用自己難以啟嘴的事找理由。這晚躺在這床鋪上，她想自己必須得明說了，再靠在這里，不被他們同化，也得被這冰冷的血河淹死。只是他們知道自己真的病了，會放自己回去嗎？

唉！先別想這個問題了?，F(xiàn)在還是先休息吧！廢物說過，一個人躺著并不一定是休息，關(guān)鍵是腦子和心別裝事，絕對放松，寬心緩性，清虛靜泰，那才是真正的休息。這時候燕子就想這樣休息。然后好好地睡一覺，明天不管他們讓不讓自己回去，自己都得和他們好好較量一番。今夜，別管它了。反正明天的太陽會照樣升起。

這樣想著的燕子就這樣做，將腦子和心里的事趕出去，就覺得自己宛如回到了老家，夏夜的晚上躺在房頂被白天的太陽曬熱的水泥板上，就被星星月亮裝飾的天空松松軟軟地擁抱了。天空在舒緩地旋轉(zhuǎn)，星星月亮也在舒緩地旋轉(zhuǎn)，自己的靈宮也在搖籃里一般，隨著旋轉(zhuǎn)的天體輕松快樂地旋轉(zhuǎn)，沒有紛亂，沒有喧囂，靜謐得宛如與廢物甜美的愛戀。這世界真美！

不美的是屋子里有吭哧吭哧的聲音傳來，不用睜開眼睛就知道是以往常見的景象又在發(fā)生。本來都是單身睡的，這時，或女人或男人的被窩，高高地隆起來。顯然一個人的被窩摞成了兩人。誰知道是從哪里發(fā)出來的聲音，經(jīng)那大被一捂，傳出來都是一個聲了，單調(diào)，猥褻，惡心，又讓人身子難受。這時候的燕子特別地思念廢物，想自己若不是為了錢，說啥也不會離開那溫馨的小家，說啥也不會離開那總被廢物燒得熱熱的炕頭。她和廢物做那事可不像這幫人豬狗一般，他們是兩只戲水的鴛鴦……

夢和現(xiàn)實就是這樣總是擾亂燕子要休息的心志。覺得被人貼得很近時，不由得一驚，但是沒事的，是梅姐，每天蒙蒙見亮都來燕子被窩躺一會兒，許是怕早起的人看見她和姐夫在一個被窩，不好意思吧！也或許有不成文規(guī)定，見亮夫妻統(tǒng)統(tǒng)分開。這也是這個令人討厭的集體殘存的一點點文明吧！沒辦法，都在窮時，互相體諒吧！

第二天早起時，燕子就讓梅姐看了自己衛(wèi)生紙巾上的經(jīng)血，那一堆黑血塊讓梅姐也驚慌起來。她說，等我和你姐夫商量一下，想辦法送你回去。燕子說，你和姐夫照量辦，我若死在這里你大姨夫（燕子爸）和我家那廢物可饒不了你們倆。除非你們倆以后真發(fā)財了，永遠不回去，或者出來進去總帶著保鏢。

梅姐說，說得那么厲害干嗎？不是為了想讓你發(fā)財嗎？要不也不會留你這么多日子。

哼！別說了。燕子一聽發(fā)財就來氣，她也承認這事能發(fā)財，關(guān)鍵是她覺得自己沒有能力找下線。就是自己能找到下線，下線的人找不到下線了，又往自己手里交錢了，那不是害了人家嗎？如果碰上霸道的，還不得將自己吃了。

梅姐去和姐夫商量了，姐夫就匆匆到外邊去了。梅姐不回來，總是和其他女人嘀嘀咕咕，也許是在探詢這事到底是死得了人還是死不了人吧！也或許是商量怎樣處置這個頑固不化的燕子吧！也或許說什么都與燕子無關(guān)，但燕子卻覺得自己的心在呼啦啦地痛，無邊的后悔潮水一樣淹沒了她。后悔聽信梅姐跟她來，后悔自己怕窮想發(fā)財，后悔離開了那當(dāng)教師的廢物。此后要相見，恐怕難上難。

去開會的時間又到了。梅姐和梅姐夫不管燕子怎么問，也沒說出讓她走的意思。問急了，梅姐吭吭哧哧地說，要走人，我們說的也不算，要向上頭請示。批了才能走。要不你單獨走有危險。

也許血流太多，燕子臉色如紙。這天吃飯，梅姐偷偷塞給燕子兩個剝光皮的煮雞蛋和幾小管云南白藥。燕子甩手不要，梅姐幾乎顯出一臉哭相，小聲說，燕子，姐對不起你，但你挺挺吧！我會催你姐夫想辦法的。

依然去開會，依然是那套程序。那個妖媚柯湘一上臺就瞅著燕子笑，也許她認為燕子蠟黃的臉色是出自對她的恐懼，也許她在笑燕子小伎倆被戳穿玩不出新花樣，就會被她的聲音迷惑。反正在整個自我介紹的程序中，她都是用目光盯著燕子冷笑。

燕子逃不開那令人討厭的目光，就把自己坐成一尊佛像，用平穩(wěn)柔和的目光去迎接那嘲諷如刀的目光，兩種目光交會，一柔一剛，勢均力敵，便如拉鋸一般在那里扯拽。妖媚柯湘老想將燕子擊倒，卻想不到燕子依然將她想成是一只會拉絲的蜘蛛，在努力爭斗的時候，燕子的眼睛里平添了許多戲謔和蔑視。

廢物跟燕子說，人間萬物，向來邪不壓正，別看現(xiàn)在農(nóng)村教師不吃香，那是下邊小鬼玩弄的邪術(shù)，一旦讓上邊知道了，太陽就會照過來，農(nóng)村教師就會得解放。

燕子不知道農(nóng)村教師為啥那樣苦，但她贊同廢物邪不壓正的說法，這時候總覺得自己是一身正氣的，總覺得這個妖媚柯湘是壓不倒她的。這樣一用上勁，就覺得心空澄澈，浩氣頓生，宛若登上了岳陽樓，面對浩瀚的洞庭湖，把酒臨風(fēng)。

講課的時間一到，妖媚柯湘不得不撤去自己的目光專心去講課，但是在黑板上畫圈的她管不住自己，不時回頭看一眼正襟危坐的燕子，在屋子不太明了的陽光中，她看到燕子周身都散發(fā)著一種奇異的光芒。而燕子也不再把誰當(dāng)敵人，廢物說的那種寬心緩性清虛靜泰的意境，她找到了；她更體會到一種心游萬仞神迷八荒的快樂！那妖媚柯湘和她周圍的人也許都在提防她，不知何時再把絨球塞入耳中，但是他們不知道燕子不用那樣做就能把惑人的聲音和誘人的景象拒于心田靈宮的外頭了。這種本事生來就有，但上學(xué)時于自己不利，成了一個聽不進課的壞學(xué)生，現(xiàn)在卻是很好地保護了自己。

人都是有毅力的，只要你毅力堅定，精神不散，任何妖魔鬼怪奈何不了你。燕子這樣將廢物對自己說過的話在心里重復(fù)著，她的嘴角就不自覺地露出了微笑，那是勝利的微笑?？丛谥苓吶说难劾锞褪浅爸S。被嘲諷的人群有一種氣惱，這氣惱對燕子很不利。

對燕子更不利的是她的身體，接二連三的會議，奈何不了她的心志，卻在悄悄摧毀她的身體；精神高度地超然物外，也忽略了自身早就攜帶的病體。這一天，散會時，猛然站起的燕子暈倒了。以后燕子想去上課也去不了，體下血流成溪，黑血塊如崩潰的山石。被自己精神支撐的燕子，這一天實在承受不住身體的虛弱，躺在褥子上爬不起來了。

那個被燕子稱為妖媚柯湘的導(dǎo)師來看她了，站在燕子的頭邊上，燕子覺得自己變成了這妖媚柯湘腳下的一只狗。這想法讓她屈辱，雙手用力，牙根一咬，癱軟的身子筆直地坐了起來。雖然在坐正的那一刻，她聽到了自己身體里傳來的山崩海嘯的聲音，也知道自己坐在了馬上就被海水淹沒的礁石上，但她的眉頭沒皺，腰身沒軟，蒼白的臉上還露出幾分不卑不亢的笑容。害得梅姐在身旁暗暗叫苦，心說人家沒病還裝病呢，你真有病，要的是哪份剛強？

周圍的人也暗暗佩服燕子的剛強，也有人在心里嘲笑燕子，這女子，聰明時極其聰明，這時不知為何要冒潮？

燕子心里在對著自己喊，我不要這個妖媚柯湘憐憫我，我偏不服輸在她的腳下。

燕子啊燕子！你咋這樣傻？廢物變成一個小小的人，在燕子的心里揮舞著胳膊喊，你有病你就認一次輸，保命要緊！

燕子不理心里的廢物，卻用廢物的話為自己開脫。人有時候，要戰(zhàn)勝的不是別人，而是自己。只有戰(zhàn)勝自己，方能藐視敵人，不被他人羞辱。燕子在心里真正怕的是那妖媚柯湘的羞辱。

導(dǎo)師是個女人，又作為領(lǐng)導(dǎo)人物出現(xiàn)在這里，雖然不能說是代表誰，但面對病人，她也應(yīng)該表示一下關(guān)懷。但是燕子的強硬讓她厭惡，她盯視她一會兒，只是冷冷地說，你只要說你入線，我們就放你走。

燕子無語。她再次將自己藏匿在自己得意的心情中，對自己說，那些東西誘惑不了我，也休想用我的病來威脅我。

那導(dǎo)師笑笑走了。

梅姐看跟前沒人，哭了。說燕子你真傻！和這些人你較的是什么真？只要想辦法走了，誰還將有病的你抬回來?。?/p>

燕子張張干澀的嘴唇，想說話，沒發(fā)出聲音，只有將話說給自己聽。我就是不想輸給這個妖媚的柯湘！人世所有的迷宮，我燕子都能闖過來，我干嗎還要說順湯的話呀？

燕子是梅姐和梅姐夫偷著運出來的。其實不用偷著，這個組織可能也不限制她的自由了，一方面覺得她病成這樣，不可能對他們造成威脅，另一方面他們也絕對害怕真有人死在這里?？墒撬麄儗嵲谑禽p視了這個病入膏肓的女子，終是導(dǎo)致這個非法傳銷的窩點呼啦啦鳥獸散。

來到這里不參加會議不行，燕子就對這個組織充滿了不滿；要離去受到那種恐怖聲音的威脅，她就對這里充滿了憤恨?？粗粋€個被騙來的人到這兒的那種痛苦失望和后悔，她的心里都是傷痛；看著和她一樣好好的人幾次會下來被人騙成傻子，她就感到害怕。她想如果梅姐夫不來這里，在家里或經(jīng)商或打工，就是不多掙，也該有一份逍遙自在的小日子。何苦在這里被自己投入的錢拴住，期盼房笆掉餡餅。他不來，梅姐就不會來，梅姐不來，她燕子就不會來。這上線下線的鎖鏈拴了多少安分的百姓，破壞了多少幸福的家庭。摧毀它，這是燕子的想法，勢單力孤這是燕子的苦惱。本來那個叫雪兒的姑娘被騙來時，她就想團結(jié)她，和她一起想辦法，無奈何那個也被會議換不了腦的姑娘總是不相信她，睜著一雙大大的眼睛，看見燕子要跟她說話，她就一個勁地往后躲，像躲避要非禮她的歹徒。對誰都不相信，這是那姑娘的聰明，燕子來這里不也是誰也不敢相信嗎？這燕子能理解。不能理解的是那雪兒比自己還烈性，被那怪異恐怖的聲音一威脅，竟然不顧一切地從六樓的窗口跳了下去。死是必然，但是窗口馬上被封不許他們看，這真是強硬霸道。

沒死，只是腿斷了，送醫(yī)院去了。從樓下回來的人都這樣說。沒人敢接腔，更沒人敢質(zhì)疑，大家各自做著自己的事情，雖然手不時地顫抖，但誰都當(dāng)作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好像剛剛發(fā)生的一件大事，不過是誰做的一個荒唐夢，睡意一過就消散了。

不能理解的只有燕子，這草菅人命的地方就沒人管管嗎？她期盼來調(diào)查的人，記者也好，民警也好，公安也好。這樣那個姑娘的死就會有價值。遺憾的是，盼望和等待都是旱天的雨，任你求，任你跪，它就是不來。

這天終于來了兩個陌生人，穿著板正的制服，也看不出是哪個行業(yè)，只說查戶口。那個瘦小一點的一進門就驚呼，咋這么多人?。磕莻€高大的也被眼前的眾人嚇得睜大眼睛，但是在他們還沒穩(wěn)下神來，就被幾個沖過去的人，架著往衛(wèi)生間去了。有人喊著，好好談?wù)劊『煤谜務(wù)劊?/p>

出來的時候，似乎是談好了，那兩個人點頭哈腰地出去了。出門口就化成了兩溜輕煙，風(fēng)一樣向樓下跑去。

以后再也沒來過閑人。也沒有燕子期盼的故事發(fā)生。在老家和廢物一起看電視，就經(jīng)?？吹接心切┓欠▊麂N的窩點被我公安人員摧毀?？墒沁@窩點卻是這樣長久，難道真跟這里的人說的一樣，我們是受國家法律保護的，是國家承認，允許發(fā)展擴大的？屁！打死我也不信。燕子這樣想，可是不敢說出來。

燕子有好幾次都想用手機報警，但是不知為什么，這里的手機都沒有信號。開會的途中有信號，她剛要動手機，就被姐夫摁住了，他低聲說，千萬別干傻事，你的手上現(xiàn)在有三條命。誰都不會來管這里的事，都買通了。

燕子不相信沒人管這事。她在等待，等待機會來臨，一定要為自己討回公道。

在等待中，燕子并沒有閑著，她手里拿著一個黑色的細糜頭卡，總是在自己的身上戳戳點點。梅姐問，燕子你在干啥？燕子將細糜卡子在頭發(fā)上或身上亂劃幾下，說刺撓，不知咋的，我真癢癢。

我替你撓撓？

不用，別人給我撓，我更癢。再說我也夠著了，用你干啥？

唉！這個鬼地方我也呆夠了。都怪你姐夫。

那咱們倆在去開會的路上一起逃吧？

那可不行，別說逃不出去，就是逃出去，你姐夫咋辦？我們都投進去那么多錢了。

那也不能總被困死在這里吧？

燕子，看梅姐的面上你就入線吧！

你別套我！燕子拉下臉不再給梅姐好氣。梅姐只有蔫蔫呆著。

燕子趁人不注意，就在自己的身上戳幾下。

被送到當(dāng)?shù)蒯t(yī)院的燕子，被醫(yī)生好一陣的搶救，但因為失血過多和嚴重的營養(yǎng)不良，醫(yī)生遺憾地說，不行了！如果早幾天來，不至于這樣！

梅姐一個勁地哭，早幾天她就勸燕子，你心里不愿意入線，你別表現(xiàn)出來，裝得和我們一個樣子吧！

燕子說，你看看你們這些人還有人的樣子嗎？我想學(xué)也學(xué)不來。

天??！這也許都是命，那么要強的燕子，說完就完了。梅姐這樣說著捂著臉就哭，但她的哭聲被梅姐夫用眼色和手里的動作制止了。梅姐順著梅姐夫的指引，看到垂危的燕子一只手總捂著右腹，心想燕子在這里藏著她的寶貝吧！于是上前掀起衣服看，看到白色內(nèi)衣上點點線線紅剌剌的一片，宛若一朵紅色的牡丹花。上前扒著細看，越看越吃驚，這是一幅用經(jīng)血描畫的地圖啊，這個城市他們走訪過的所有傳銷的窩點，都在這上面清晰準(zhǔn)確地排列著。

將衣服換下來！這是梅姐夫的命令。于是夫妻倆開始忙乎，令旁邊的護士不滿，催促他們說，趕緊通知病人家屬吧！來得早興許能見上一面。

燕子的上衣被換下去了，那件有地圖的衣服，攥在梅姐夫的手里，嚇得夫妻倆直冒冷汗。就是不去舉報，這地圖要是落在那些人的手里，他們也可能難逃死劫。直到找個背人的地方燒了，這兩口子才放下心來。

燕子的意志力很堅強，在身上的血要流光的時候，也一陣明白一陣糊涂地等著廢物。她說，她要告訴廢物，懸羊山上的迷宮她能飛出去，生活中的迷宮也難不倒她。

廢物趕來時，真的聽到了這句話，但是這句話說完，她就咽氣了。廢物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問梅姐和梅姐夫兩口子，他們也不說。只說燕子非要跟他們來，來了病了，沒掙到錢，說什么也不走。廢物不相信他們說的話，又找不出什么證據(jù)，只得附在燕子的尸體上放聲大哭。一邊哭，一邊說，燕子啊燕子，當(dāng)年你飛出了懸羊山上的迷宮，現(xiàn)在你也飛出了生活中為難你的迷宮，但是你卻飛不出你的命??！為了錢，你出來；如今農(nóng)村教師的工資大補全，我們不缺錢了，而你卻沒機會花了！

廢物說著掏出一大包的百元大鈔，在燕子的頭頂向上揚去。這是公家欠他的十多年工資，剛補全就接到燕子病倒在外鄉(xiāng)的通知，他全帶來是想救燕子的命的，誰知道燕子不讓他花出去就走了。

粉色的紙鈔飄飄搖搖，真正的燕子一般，盤旋在燕子的周圍。而死去的燕子正將自己的魂魄化成一只真正的燕子，從自己的嘴角悄然飛起，盤旋著，繞過廢物的頭頂，從敞開的窗口飛出，直飛云霄。

給燕子擦拭身體，換衣服，廢物不讓別人著手，所以將所有人都關(guān)在了門外。他要好好看看這死去的燕子，身上是否有被人毒害的痕跡；他要好好撫摸一遍這已變得冰冷的燕子，昔日的恩愛??！廢物真不甘心就這樣煙消云散。解扣子，脫衣服，這燕子還和她活著時一樣頑皮，新婚之夜故意不配合，讓廢物忙上忙下，費了好大勁才脫去她的衣服。魚水之歡時她又獎勵他好多的驚喜?，F(xiàn)在這燕子啊，和那時一樣不配合，寒冷的天氣，竟然讓廢物累得滿頭大汗。終于脫去了，這調(diào)皮的燕子死去也讓廢物如愿以償，一朵好大的牡丹花?。『杖皇㈤_在燕子的小腹上。廢物愣住了，馬上撲過去，撫摸著，親吻著，也哭泣著。這是燕子送他最后的禮物啊！藏在褲帶緊扎的小腹上，給那春光旖旎過，現(xiàn)在卻要了燕子命的地方，穿上了美麗的牡丹衣。這個鬼頭燕子，就是奇思異想多，死了也不忘給丈夫留下一個驚喜。

難以撫摸夠的，也難以親吻完，活著的廢物真想讓自己就這樣永遠伏在愛妻的肚皮上。淚水流下來，洗不去那細細的線條，用手使勁揉搓，擦不去那牡丹棱角處的圓點。用手罩著，在燈光下細細地看，想看出燕子對自己濃濃的情誼，卻不想越看越心驚，這牡丹圖……這牡丹圖……它……它……它大有文章。是什么？燕子想告訴我什么？廢物焦急地在那圖畫中尋找，可惜只看出這圖案是用針狀物刺上去的。只覺得這牡丹花不僅是牡丹花，還是一幅迷宮圖。廢物想起燕子臨終曾說生活的迷宮也難不倒她的話，就想這圖是否就是燕子在這個城市中生活的迷宮？想將梅姐叫進來，讓她看看這圖，是他們最近生活的地方嗎？但是又否定了自己的這個想法，如果這圖包含的意思，不保密，燕子會將她藏在這只有我廢物才能看到的地方嗎？廢物不露聲色地就把那幅牡丹圖記在了心里，然后將燕子寄存在殯儀館里，他就對梅姐和梅姐夫說，你們忙你們自己的去吧！我回老家一趟，將燕子最喜歡的衣服拿回來，給她穿上再火化。說罷只身走了。梅姐和梅姐夫雖然有點狐疑，但猜不透，只有無奈地離去。他們不知道廢物沒回家，他們走出不遠就被廢物盯上了，幾天后廢物用跟蹤的方式，證實了這牡丹圖的確是燕子在這個城市中生活的迷宮圖，原來燕子和梅姐兩口子在這里??！但燕子畫圖的意思是什么？僅僅是送給丈夫的情誼嗎？或者是顯擺自己當(dāng)姑娘時能描會畫的手藝？不，決不單純是這樣，燕子一定有秘密，這秘密中也定然會有天大的冤屈。想到自己這幾天看到的傳銷點，就遺憾燕子那么聰明的人怎么會陷到那里去，那是拿自己的錢圓別人夢的地方??！有多少人吃虧上當(dāng)最后血本無歸。電視上老播的事，燕子也不是不明白。今天這兒遣散一伙，明天那兒摧毀一窩，燕子曾和自己在電視前拍過手??！可是燕子啊，你受何人攛掇突然變得那么傻？這樣想著的廢物就又抹起了眼淚，抹著抹著，就突然一拍大腿，斷然說，我的燕子才不傻呢！傻的是我這個廢物。燕子若不是恨這個地方，就不可能畫這個圖。既然在垂危之際將圖畫在肚皮上，那就是要我這個廢物替她完成她的心愿??！

是，一定就是這樣！廢物這樣說著，迅速起身，帶著自己復(fù)制出來的圖畫進了公安局。

公安局與武警部隊聯(lián)合行動，一夜之間摧毀非法傳銷窩點73家，遣散傳銷人員上千人。

燕子火化的那天，手拿報紙的廢物站在大煙囪下，莊重地宣讀了這個令全市人民振奮的消息。

炊煙裊裊，那是燕子；黑色紙灰飄飄，那也是燕子。

城市的天空似乎很澄碧，那里有我們的燕子在飛翔。

燕子飛飛……

責(zé)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