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嚙群生,片石存靈跡;對此慨晨夕,滄桑現(xiàn)眼底。
這是一塊形成于1.2億年前的古生物化石。定格在畫面上的,不是普通標本似的呆板的生物形骸,而是一幅生意盎然的《魚趣圖》:十來條狼鰭魚悠閑自在地游著,搖晃著尾巴,扇動著臀鰭,有的魚貫而行,有的正在嘴對嘴地唼喋……想象中的生物世界,當時大約是這樣的:連綿起伏的遼西丘陵地帶,氣候溫和,雨量豐沛,到處覆蓋著蔥蔥郁郁的森林,銀杏、蒼松、翠柏高聳云天,蘇鐵和蕨類植物隨處可見。湖泊星羅棋布,“河水清且漣漪”,古鱈魚、北票鱘、狼鰭魚、弓鰭魚上下浮游著;青蛙在池沼邊跳進跳出,時而發(fā)出有節(jié)奏的“呱呱”聲。茂密的草叢間,怪模怪樣的鸚鵡嘴龍、拖著一條尾巴的蠑螈在悠閑地爬行著??罩胁粫r掠過飛鳥的身影,而蜻蜓、蜜蜂、蜉蝣則在散發(fā)著草香的原野上鬧鬧營營,上下翩飛。
厄運突然降臨了。
伴隨著一陣陣撼天震地的隆隆巨響,忽喇喇,地裂石飛,巖漿噴溢,烈焰騰空,灼燙的塵灰彌漫了蒼穹大野,白晝變得混混沌沌,如同昏暗的夜晚。驚恐的鳥群本能地飛向湖泊上空,但是,很快就為火山噴發(fā)所產(chǎn)生的大量二氧化碳和一些有毒氣體所窒息,撲騰了幾下,就像殘枝敗葉一般紛紛地落下,同水中的魚類一道,統(tǒng)統(tǒng)被埋葬在熔巖和火山灰里。
一場遠古的浩劫,一場天崩地坼的毀滅性災(zāi)難,就這樣,以其雷霆萬鈞、無可抗拒的威力,把那些鮮活靈動的生命牢牢地封存于地下。它們是不幸的犧牲品,它們的瞬息滅絕,展示了生存的無奈、生命的悲哀。
當然,這種突如其來的毀滅,也未嘗不是一次“涅槃”。這些狼鰭魚有幸在億萬年之后,作為這場亙古奇觀的直接見證者,以一種再生精靈的姿態(tài),撩開歲月的紗帷,帶著遠古的氣息,重新展現(xiàn)在世人面前。而其他魚類,即使不是死于“弱肉強食”的生物間的實力拼爭,也難免在酷寒暴暑、氣溫驟變的自然災(zāi)禍中淘汰,或者在狂風怒浪的襲擊下觸礁殞命,或者因老病衰殘而奄奄待斃,最后肚皮翻白,歸于朽腐,化作泥沙。
這些狼鰭魚以一種永恒形態(tài)保存下來,恰如海德格爾所說,是“向死的存在”。這是一種特殊情況下的永生,這種永生是以死亡的形式展現(xiàn)的。在這里,死是生的一種存在方式,死亡被納入生命之中,成為生命最輝煌的完成。一如詩人馮至所贊頌的:
在歷史上有多少圣賢在臨死時就這樣完成他們生命里最完美的時刻!
它們用一種雕塑般的造型,把生命的短暫與恒久、脆弱與頑強、有常與無常、存在與虛無,展現(xiàn)得格外分明。
石上精靈會訴說。這種訴說,無言卻又雄辯,邃密倒也直觀。面對這些魚化石,絞盡腦汁地窮思苦索,以求揭開地質(zhì)構(gòu)成、氣候變遷、生物演變的奧秘,那是研究生命進化史的科學家的事情;而我們這些“耍筆桿兒的”,則樂得憑著興趣,追蹤石上精靈的腳步,穿越時空的隧道,來一頁頁地翻檢著遠古劫余的影集,左猜右猜、里猜外猜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生命謎團。
滄海桑田,水枯陸現(xiàn),從前,據(jù)說只有麻姑那樣的仙人才能親見;現(xiàn)在,我們這些凡夫俗子,居然可以透過一方古生物化石,借助于聯(lián)翩的浮想,飽諳眼底的滄桑。不能不說,這是一種幸會,一種機緣。
古生物化石是一扇回望遙遠的太古世界的窗戶,它幫助人們透過“存在”的現(xiàn)象,去把握已經(jīng)逝去的本質(zhì)——虛無。它也是一部史書,是對遠古生物生死流轉(zhuǎn)過程的忠實記錄。面對這一片靈石,無異于展讀一部再現(xiàn)我們這個地球的波譎云詭的史詩,叩問億萬年前奇突、神秘的歲月。它使人記起了英國詩人布萊克的名詩:
一顆沙里看出一個世界,一朵野花里現(xiàn)出一個天堂。把無限放在你手掌上,永恒在一剎那里收藏。
不過,歷史從來不拒絕偶然。自然的演進是一種無意識的過程,同社會進程不一樣,它的存在方式是自然現(xiàn)象之間的盲目的相互作用。表面看去,有些像偶然性的堆積,常常從一種無序轉(zhuǎn)向另一種無序,由一種混亂過渡到另一種混亂。聯(lián)系到狼鰭魚化石的生成,我是這樣想的:這種魚類生長在遼西一帶的湖泊,是偶然的;而遼西一帶火山突然噴發(fā),從而導(dǎo)致這種魚類在這一地區(qū)的整體滅絕,也是偶然的;它們滅絕之后,經(jīng)過億萬年間的地質(zhì)變化,部分形成為化石,又是偶然的;現(xiàn)在,是它們,而不是它們的同類,有幸在陽光下重新面世,并且湊巧展現(xiàn)在我的眼前,純屬偶然。偶然性叢生的地方,就會帶來一種神秘感,產(chǎn)生無邊的困惑,難免在科學與迷惘、存在與虛無、規(guī)律與宿命之間茫然了。
其實,這也并不奇怪,即便是文化繁榮、科技昌明、智能高揚的現(xiàn)代,人們的思維能力也還是有限的,以致所面對的外部世界,仍然到處都存在著廣大的盲區(qū)和空白。大自然中的每一部分,蟲魚草木,飛潛動植,都有其存在的價值,都有思想、有精神,都能引領(lǐng)我們到深邃、生動的神奇境域中去,也都蘊藏著獨特的魅力和奧秘,使我們不斷地產(chǎn)生《天問》式的無窮無盡的設(shè)問與存疑:
自從遠古以來,五六億年間,在世界范圍內(nèi),曾發(fā)生過六次大規(guī)模的生物滅絕,最近的一次發(fā)生在6500萬年前。為什么每隔一個時期就要發(fā)生這種生命的驟變?難道真的如古羅馬哲人西塞羅所言,“一切事物自然都給予一個界限”嗎?那么,這種“物盛則衰,時極而轉(zhuǎn)”的機制,究竟操縱在誰的手里?能不能說,這種生物滅絕,總有一天也會發(fā)生在人類身上?
為什么在每一次生命驟變、生物滅絕的同時,又常常存在著部分生物的孑遺,并伴隨著新的生命的大爆發(fā),最后形成更加繁盛的生物群落呢?銀杏、水杉、桫欏和熊貓等有“活化石”之稱的動植物,憑借什么能夠歷盡劫波而存活至今?它們的特殊的適應(yīng)力表現(xiàn)在哪些方面?
為什么每一次滅絕的,往往都是盛極一時的、在生物鏈中最強大的物種,像恐龍、猛犸象、劍齒虎等等?而那些柔弱無比的蚯蚓、蝗蟲或者更低等的動物反而能夠存活下來?
還有一個耐人尋味的現(xiàn)象:人對客觀世界的認識總是從中間開始,而后再向兩極延伸,為什么?其中的奧秘何在?比如,我們知道這片狼鰭魚化石形成于中生代,在它的前面還有很多代,在它的后面永遠不能窮盡,至少是到現(xiàn)在的1.2億年。還比如,人出生后,最先認識的是眼前的事物,逐漸地曉得外面還有山川、草木、海洋、地球,直至太陽系、銀河系,不斷地向無限大擴展;同時還向超微處延伸,細胞、分子、質(zhì)子、介子、粒子。
從古至今,人類關(guān)于客觀世界的探究,一刻也沒有停止過。但是,我覺得最重要的還是古希臘哲學家蘇格拉底所提出的:“認識你自己?!痹谝幌盗械脑O(shè)問中,恐怕首要的還是:大自然所加于人類的災(zāi)難,為什么日益頻繁,日趨厲害?換句話說,我們要不要反思一番:人類過分迷信自身的威力,以致無情地掠奪自然、糟蹋環(huán)境,帶來了怎樣的后果?
我們的地球母親,已經(jīng)有46億年的高壽了,她誕生了10多億年之后,開始有生命形成,而人類的出現(xiàn),大約只是二三百萬年前的事。人和一切生物都是自然的創(chuàng)造物,自然則是人類詩意的居所。在直立之前,人類和所有動物共同匍匐在漫長的進化之路上,依靠周圍世界提供必要的物質(zhì)與精神資源,才得以生存繁衍,原本沒有資格以霸主自居,擺“龍頭老大”??上?,后來逐漸地淡忘了這個最基礎(chǔ)的事實,以致無限度地自我膨脹,聲威所及,生態(tài)環(huán)境遭受到慘重的破壞,制造出重重疊疊的災(zāi)難?!疤熳髂?,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狈N種苦頭,人類自身算是吃盡了。
在整個人生之旅中,時間與生命同義。與古生物化石1億多年的生命史相比較,真是覺得人生所能把握的時間實在是過于短暫了。古人曾經(jīng)慨嘆:“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又說:“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朝生暮死的蜉蝣也好,活過了初一到不了十五的朝菌也好,比起歷經(jīng)過無數(shù)次的晦朔輪回、春秋代謝的人類來說,生命的久暫不成比例。可是,難道人類的生命就真的那么長嗎?恐怕也不見得?!妒ソ?jīng)》上說,亞當130歲時生了兒子塞特,以后又活了800歲;塞特在807歲時還生兒育女,前后活了912歲;塞特的兒子以挪士活了905歲。這些都是神話。普通人能活上100歲,就被稱為“人瑞”。其實,這也不過是這片狼鰭魚化石的一百二十萬分之一。真是:“嘆吾生之須臾,羨宇宙之無窮?!?/p>
在生命流程中,時間涵蓋了一切,任何事物都無法逃逸于時間。現(xiàn)代交通工具、現(xiàn)代通訊網(wǎng)絡(luò)可以縮短以至抹殺空間的距離,卻無法把時間拉近,就在鍵盤上敲著這幾個字的時候,時間不知又走出多遠。一切生命,包括“萬物之靈”的人群,都是作為具象的時間的物質(zhì)對應(yīng)物而存在的。他們始終都在蒼茫的時空里游蕩,只有當他們偶然重疊在同一坐標上,才會感到對方是真實的存在。
對于時間的思考,是人類生命體驗、靈魂躍升的一束投影。
(曉東摘自《詩話人生》,重慶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