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之女性，引我們上升。”這是哥德的名句。從這句話里，我領(lǐng)會出的是他對女性深深的感恩。我相信，一切懂得算總賬的男人，都會是對女人永懷感恩之心。永恒的女性化身為青春少女，引我們迷戀可愛的人生；化身為妻子，引我們執(zhí)著平凡的人生；又化身為母親，引我們安渡波濤洶涌的人生——

愛情不風(fēng)流

有一個字，內(nèi)心嚴肅的人最不容易說出口，有時是因為它太假，有時是因為它太真。

愛情不風(fēng)流，愛情是兩性之間最嚴肅的一件事。

調(diào)情是輕松的，愛情是沉重的。風(fēng)流韻事不過是軀體的游戲，至多只是感情的游戲?？墒?，當真的愛情來臨時，靈魂因恐懼和狂喜而顫栗了。

愛情不風(fēng)流，因為它是靈魂的事，真正的愛情是靈魂與靈魂的相遇，肉體的親昵僅是它的結(jié)果。不管持續(xù)時間是長是短，這樣的相遇極其莊嚴，雙方的靈魂必深受震撼。相反，在風(fēng)流韻事中，靈魂并不真正在場，一點兒小感情只是欲望的佐料。

愛情不風(fēng)流，因為它極認真。正因為此，愛情始終面臨著失敗的危險，如果失敗又會留下很深的創(chuàng)傷，這創(chuàng)傷甚至可能終身不愈。熱戀者把自己全身心投入對方并被對方充滿，一旦愛情結(jié)束，就往往有一種被掏空的感覺。風(fēng)流韻事卻無所謂真正的成功或失敗，投入甚少，所以退出也甚易。

愛情不風(fēng)流，因為它其實是很謙卑的?！皭劬褪欠瞰I”——如果除去這句話可能具有的說教意味，便的確是真理，準確地揭示了愛這種情感的本質(zhì)。愛是一種奉獻的激情，愛一個人，就會遏制不住地想為她(他)做些什么，想使對方快樂，而且是絕對不求回報的。愛者的快樂就在這奉獻之中，在他所創(chuàng)造的被愛者的快樂之中。最明顯的例子是父母對幼仔的愛，推而廣之，一切真愛均應(yīng)如此?？梢杂眠@個標準去衡量男女之戀中真愛所占的比重，剩下的就只是情欲罷了。

愛情不風(fēng)流，因為它需要一份格外的細致。愛是一種了解的渴望，愛一個人，就會不由自主地想了解她的一切，把她所經(jīng)歷和感受的一切當作最珍貴的財富接受過來，精心保護。如果你和一個異性發(fā)生了很親密的關(guān)系，但你并沒有這種了解的渴望，那么，我敢斷定你并不愛她，你們之間只是又一段風(fēng)流姻緣罷了。

就像一萬部艷情小說也不能填補《紅樓夢》的殘缺一樣，一萬件風(fēng)流韻事也不能填補愛情的空白。如果男人和女人之間不再信任和關(guān)心彼此的靈魂，身體徒然親近，靈魂終是陌生，他們就真正成了大地上無家可歸的孤魂了。如果亞當和夏娃互相不再有真情甚至不再指望真情，他們才是真正被逐出了伊甸園。

愛情不風(fēng)流，因為風(fēng)流不過爾爾，而愛情無價。

花心男女，愛也專一

問天下情侶和仍然相愛的夫婦一個問題：你能否容忍你的情人、妻子或丈夫在愛你的同時還對別的異性動情?我相信，回答基本上是否定的。這么說來，愛情應(yīng)該是專一的了。

再問第二個問題：你在愛你的情人、妻子或丈夫的同時，能否保證對別的異性絕不動情?我相信，如果你足夠誠實，回答基本上也是否定的。這么說來，愛情又很難是專一的了。

那么，愛情到底是不是專一的呢?

首先肯定一點：當我們與一個人真正相愛時，我們要求他(她)全心全意地愛自己，這種要求是合理的。如果他對別的異性也動情，我們就會妒火中燒，這嫉妒的情緒也是正常的，不可簡單地斥之為心胸狹隘或占有欲太強。

問題在于，在這種情形下，我們對既有愛情的信心必然會發(fā)生動搖。第一，愛情總是從動情開始的，如果我的愛人對別人動情了，我如何能斷定這動情不會發(fā)展成愛情呢?第二，愛情和動情的界限也實在難以劃清，說到底不過是程度的差別。事實上，我們確實看到，在此類事件中，那越軌的一方無論怎樣信誓旦旦，花言巧語，也很難使受委屈的一方相信自己仍是對方惟一愛著的人。我們也許還有理由假定，每一個人在性愛方面的能量是一個常數(shù)，因此，別的方向支出的增加就意味著既有方向投入的減少。這么看來，愛情在本質(zhì)上要求一種完整性，要求它自身是不可分割的，專一，這個要求是包含在愛情的定義之中的。

然而，專一是愛情的本性，卻不是人的本性，不是每個有血有肉的男人和女人的本性。問題就出在這里。當絕色美女海倫出現(xiàn)在特洛亞宮廷上時，所有在場的男人，不管元老還是大臣，都為她的美貌驚呆和激動了，這才是男人的天性。凡是身心健康的男女，我的意思是說，凡是不用一種不自然的觀念來壓抑自己的男女，在和異性接觸時都會有和同性接觸所沒有的愉快感受，有時這種感受還會比較強烈，成為特別的好感，這乃是一個基于性別差異的必然傾向，這個傾向不會因為一個人已經(jīng)有了情人或結(jié)了婚而完全改變。也許熱戀中的人會無暇他顧，眼中沒有別的異性，但是熱戀畢竟不是常態(tài)。正是在對異性的這種愉快感受的基礎(chǔ)上，動情就成了難免會發(fā)生的事。

所以，不妨說，天下的男女在不同程度上都是花心的。那么，天下的愛情豈不都岌岌可危了嗎?我想不會的，原因是在每一個人身上，一方面固然可能對不止一個異性發(fā)生愉悅之感，另一個方面卻又希望得到專一的愛情，二者之間產(chǎn)生了一種微妙的平衡。在一定的意義上以說，忠貞的愛情是靠了克制人性的天然傾向才得以成全的。

不過，如果雙方都珍惜現(xiàn)有的愛情，這種克制就會是自愿的，并不顯得勉強。當然，也有一方?jīng)]有克制住的情形，我的建議是，如果另一方對于彼此的愛情仍懷著基本的信心，就最好本著對人性的理解而予以原諒。要知道，那種絕對符合定義的完美的愛情只存在于童話中，現(xiàn)實生活中的愛情不免有這樣那樣的遺憾，但這正是活生生的男人和女人之間的活生生的愛情。當然，萬事都有一個限度，如果越軌成為常規(guī)，再寬容的人也無法相信愛情的真實存在了，或者有理由懷疑這個風(fēng)流成性的哥兒姐兒是否具備做伴侶的能力了。

情愛價值的取舍

如果你有一個相當美滿的家庭，你是否就知足了呢?以世俗的標準衡量，你是應(yīng)該知足了。然而，有時候，你仍會羨慕獨身的生活，有充分的自由，獨身生活肯定動蕩得多，但也似乎豐富得多。可以和許多不同的異性有親密的接觸，會有許多不同的體驗，如此等等。當然，在那種情形下，你會失去現(xiàn)在的平靜生活，也不再能夠享受家庭的溫馨。但是，和一份平靜的生活相比，體驗的多樣性和豐富性不是人生更重要的價值嗎?

可是，換一個角度看，專一而持久的婚愛，在此種婚愛呵護下的家庭樂趣和親子之愛，難道不也是人生最美好的體驗之一嗎?我們根據(jù)什么來比較這兩種不同體驗的價值呢?

我相信，這類難題始終會在任何一個活躍的心智中潛伏著。

有沒有兩全之法呢?我認為基本上沒有。所以，這歸根到底是一個選擇的問題，你更看重哪一種價值，你就只好在很大程度上舍棄另一種價值。

風(fēng)流韻事只成過眼煙云

一般來說，如果一個浪漫式愛情的質(zhì)量是高的，它應(yīng)該也必然會轉(zhuǎn)入一種持久的結(jié)合，你們結(jié)婚也罷，不結(jié)婚也罷，反正你們成一家人了。它要持久下去的話，我覺得必然會轉(zhuǎn)化成親情式的愛情。愛情里的浪漫因素必然會降低，也許還有浪漫的時候，但它已經(jīng)不重要了。那么那時候如果兩個人感情還非常好的話，這種感情里面主要的因素是一種互相的理解，一種信任感。兩人之間有一種命運與共的踏實感：今生今世我們是不會分開的了。一旦離別的話，彼此會有一種深切的惦念。這種感情當然不是由血緣關(guān)系產(chǎn)生的，而是由性愛發(fā)展來的，所以仍然是愛情。一個婚姻如果以這樣的感情為基礎(chǔ)，就不但是牢靠的，而且也是高質(zhì)量的。

當然，我不否認兩個人之間即使有了這樣深厚的感情，有了這種親情式的愛情，以后仍有可能發(fā)生變化，因為世界上充滿了誘惑。

但是，我想，在這種時候，我們應(yīng)該慎重，應(yīng)該考慮兩點。第一點，你能保證你的這一次新的浪漫愛情，它一定比你現(xiàn)在得到的愛情有更加高的質(zhì)量嗎?第二點，你要考慮即使又遇到了很好的浪漫戀情，最后結(jié)合了以后，那個浪漫式的愛情遲早還是要轉(zhuǎn)化成親情式的愛情，這個規(guī)律你是逃不脫的。那么，如果認清了婚姻應(yīng)該也必然要以親情式的愛情為基礎(chǔ)，把這個道理想明白了，我們對自身婚姻現(xiàn)狀的評價就會客觀一些，面臨抉擇時也會慎重得多。

喜新厭舊乃人之本性，但人情還有更深邃的一面，便是戀故懷舊。一個人不可能永遠年輕，終有一天會發(fā)現(xiàn)，人生最值得珍惜的乃是那種歷盡滄桑始終不渝的伴侶之情。在持久和諧的婚姻生活中，兩個人的生命已經(jīng)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血肉相連一般地生長在一起了。共同擁有的無數(shù)細小珍貴的回憶猶如一份無價之寶．一份僅僅屬于他們兩人無法轉(zhuǎn)讓他人也無法傳之子孫的奇特財產(chǎn)。說到底，你和誰共有這一份財產(chǎn)，你也就和誰共有了今生今世的命運。與這種相依為命的伴侶之情相比，最浪漫的風(fēng)流韻事也只成了過眼煙云。

大千世界里，許多浪漫之情產(chǎn)生了，又消失了?？墒?，其中有一些幸運地活了下來，成熟了，變成了無比踏實的親情。好的婚姻使愛情走向成熟，而成熟的愛情是更有分量的。當我們把一個異性喚做戀人時，是我們的激情在呼喚。當我們把一個異性喚做親人時，卻是我們的全部人生經(jīng)歷在呼喚。

何必溫馨

“溫馨”這個詞，美好，然而空洞。溫者溫暖，馨者馨香。暖洋洋，香噴噴。這樣一個詞非常適合于比如說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女用來描繪自己對愛的憧憬，一個初為人妻的少婦用來描繪自己對家的期許。

事實上，兩性之間真正熱烈的愛情未必是溫馨的。這里無須舉出羅密歐與朱麗葉、奧涅金與達吉亞娜、賈寶玉與林黛玉。每一個經(jīng)歷過熱戀的人都不妨自問，真愛是否只有甜蜜、沒有苦澀；只有和諧、沒有沖突；只有溫暖的春天，沒有炎夏和寒冬?我不否認愛情中也有溫馨的時刻，即兩情相悅、心滿意足的時刻，這樣的時刻自有其價值，可是，倘若把它視為愛情的最高境界，就會扼殺一切深邃的愛情所固有的悲劇性因素，把愛情降為平庸的人間喜劇。

比較起來，溫馨對于家庭來說倒是一個較為合理的概念。家是一個窩，我們當然希望自己有一個溫暖、舒適、安寧、氣氛濃郁的窩。不過，我們也該記住，如果愛情要在家庭中繼續(xù)生長，就仍然會有種種亦悲亦喜的沖突和矛盾。一味地溫馨，試圖抹去一切不和諧音，結(jié)果不是磨滅掉夫婦雙方的個性，從而窒息愛情，就是造成升平的假象，使被掩蓋的差異終于演變?yōu)椴豢捎系牧押邸?/p>

至于說以溫馨為一種人生理想，就更加小家子氣了。人生中有順境，也有困境和逆境。困境和逆境當然一點兒也不溫馨，卻是人生最真實的組成部分，往往促人奮斗，也引人徹悟。我無意贊美形形色色的英雄、圣徒、冒險家和苦行僧，可是，如果否認了苦難的價值，就不會有壯麗的人生了。

寫到這里，我忽然悟到了“溫馨”這個詞時髦起來的真正原因。我的眼前浮現(xiàn)出許多廣告畫面，畫面上是各種高檔的家具、家用電器、室內(nèi)裝飾材料、化妝品等等，隨之響起同一畫外音：“……伴你度一個溫馨的人生?！币稽c也不錯!舒適的環(huán)境，安逸的氛圍，豐富的物質(zhì)享受，這就是現(xiàn)代人的生活理想，這就是溫馨一詞的確切的現(xiàn)代含義!這個聽起來好像頗浪漫的詞，其實包含著非常務(wù)實的意思，一個正在形成中的生活標準，一種講究實際的人生態(tài)度。不要跟我們提羅密歐了吧，愛就要愛得愜意。不要跟我們提哈姆雷特了吧，活就要活得輕松……

我絲毫不反對實在的生活情趣。然而，實在的生活有著深刻豐富的內(nèi)涵，決非限于舒適安逸。使我反感的是“溫馨”這個流行詞所標志的人們精神上的平庸化，當它像形容詞家族中一位脫穎而出的通俗紅歌星一樣到處走穴，頻頻亮相時，一切入的愛情和人生變得如此雷同，就像當今一切流行歌曲的歌詞和曲調(diào)如此雷同一樣。聽著這些流行歌曲，我不禁緬懷起歌劇《卡門》的音樂和它所謳歌的那種驚心動魄的愛情和人生來了。

所以，在這種情況下，我要說：

愛，未必溫馨，又何必溫馨?

人生，未必溫馨，又何必溫馨?

(選自《永恒之女性》，中國經(jīng)濟出版社出版。責(zé)任編輯：王暉，定價：28．00元)

欄目管理、編輯／李賢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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