廠里舉行建廠二十周年廠慶活動,小姨一大早就叫醒了兒子,問小表弟跟不跟她去廠慶現(xiàn)場玩??尚”淼芤瘧杏X,沒有答應(yīng)。就在那一天,大概十點(diǎn)鐘的時候,姨父接到了一個電話。
“請問是米燕的家屬嗎?”這么陌生的聲音和稱謂,是姨父一生中都沒有聽到過的。
“是啊?!币谈复?。
“是這樣的。我們廠里剛才發(fā)生了氣球爆炸事件。你愛人米燕燒傷得很嚴(yán)重,你趕緊到市一醫(yī)院燒傷科去一趟?!?/p>
“什么?嚴(yán)重?zé)齻??燒成什么樣了??/p>
“整個臉全燒沒了?!?/p>
姨父腦海里頓時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從七樓跑下來坐上的士的。坐在的士司機(jī)身邊,姨父只會說一句話:“快點(diǎn),快點(diǎn)!”一路上,姨父的腦海里冒出的全是在電視和雜志上看過的那些被硫酸毀過的面容。
到了燒傷科住院部,因?yàn)椴恢佬∫套≡谀膫€病房,姨父只得一個一個病房焦灼地走過去。他看到的病床上的人不是缺胳膊少腿就是滿身滿臉的紅肉打結(jié),有的沒了耳朵,左右不對稱;有的沒了嘴唇,慘白的牙齒暴露在一堆凸凹不平的紅肉中;還有的全身上下涂滿了厚厚的暗黃色的像凡士林一樣的東西,根本就不成人形——總之,這是一個殘缺的世界,一個惡夢般的世界!
找到第七間的時候,姨父剛要從窗口往里瞧,小姨就從窗口望見了姨父。
“冤家,我在這呢?!毙∫虒⒁恢皇直鄹吒叩?fù)P起,紗布已經(jīng)纏到了手指頭上。姨父的眼睛在找尋妻子的臉——電話里說的那張已經(jīng)燒沒了的臉??赡睦镎业玫??妻子一頭的秀發(fā)已經(jīng)不見了蹤影,臉也被一團(tuán)浸滿了黃油的厚紗布嚴(yán)絲密縫地包了起來,看上去,就像……就像一個魔鬼!
姨父坐到小姨的床邊。雖然醫(yī)生特別交待燒傷病人不能流淚。但小姨見到了姨父,眼淚還是止不住地從紗布間滲了出來。是啊,一個女人沒了臉面,她今后的日子將怎么面對?
姨父想安慰小姨,告訴小姨再大的災(zāi)難都還有他與小姨一起面對和承擔(dān)。姨父和小姨彼此相親相愛,要是往常,他會很自然地去輕撫小姨的頭發(fā),親吻小姨的雙唇和耳部,撫摸小姨的臉,或者緊緊握住小姨的手,讓小姨在肌膚相親中感受姨父的深情,因?yàn)檫@樣,小姨心頭再大的苦痛也會被姨父的愛撫消融……可現(xiàn)在,小姨全身被紗布包裹著,姨父的雙手滿含情意卻又毫無目標(biāo)地游移著,竟然找不到可以碰觸的地方!
情急中,姨父的手觸到了小姨的指甲。姨父猛然間感受到直抵心口的一陣溫?zé)幔忠幌戮驼吃谀莾毫?。姨父左手掌心向上,小心地伸到小姨的手掌下,輕托起小姨的手,然后,用右手的手指頭在小姨的指甲上輕輕地?fù)崦幌?,一下,又一下,姨父摸過左手,又換右手……
“兒子呢?”小姨很舒服地感受著指甲上的撫摸,閉著眼睛問。
“和他的伙伴兒玩去了。”姨父答。
“今天你知道發(fā)生什么事了吧?會場上有人抽煙,把所有人手里的氫氣球給燒著了,聽到‘嘭’的一聲響的時候,我正抬頭看是哪兒這么大響呢。然后,我整個臉和兩只拿氣球的手就被滾燙的東西糊住了?!奔啿家怖p不住小姨的嘴,她好像有不吐不快的歡欣,“幸虧兒子今天沒跟得來,不然,我會后悔死的。真是上天保佑!”
停了一下,小姨又關(guān)切地問:“我燒得重不重?”
姨父認(rèn)真地看了看鄰床的小姨的同事們,努力一笑:“這里面就你燒得最輕了?!?/p>
其實(shí),醫(yī)生早就跟姨父說過,小姨是50多個人中燒得最重的了,臉上燒傷面積超過了80%。醫(yī)生對姨父說,小姨是深度燒傷,不留下疤痕幾乎是不可能的。走出醫(yī)院大門,想起醫(yī)生堅(jiān)定語氣里的殘酷,想到自己的女人以后將以猙獰的面目示眾,姨父的淚水止不住地奔涌而出!
那一天,家里一下冷清了很多。安頓好小孩休息后,姨父一個人來到夫妻倆共寢的寬寬的席夢思床邊,悲傷再度襲來,竟讓困乏無力的姨父跪坐在了床的一頭。蕭殺的寒夜里,姨父雙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詞,為小姨祈禱了一夜。
家屬每天探望病人的時間只有半個小時。在這半個小時中,小姨一次次地嬌聲問姨父:“我燒得重不重嘛?”姨父一次次地笑著答:“不重不重,雞蛋剝了殼,只會更嬌嫩呢。”兩個人說著、笑著,全然不像在隔離病房,倒像是一對在度假的情侶。姨父的手指,一直在小姨的指甲上輕輕地?fù)崦幌?,一下,又一下,一刻也沒有停止過!
護(hù)理過小姨后,姨父每天上班下班,接送孩子上學(xué),還經(jīng)常背著妻子去醫(yī)生家送禮,求醫(yī)生給小姨用最好的藥做最好的護(hù)理。從未做過飯的姨父每天盡可能地給小姨做可口的飯菜,為小姨到水果市場買各種最新鮮的水果,然后早早地到隔離病室門口候著開門,因?yàn)檫@樣可以不浪費(fèi)探望時間的分分秒秒。這對一個從不管家務(wù)、每天只知道袖手上班的男人來說,并不那么輕松。但是,姨父每天上午都會準(zhǔn)時笑笑地來到醫(yī)院。服侍小姨吃喝完后,姨父便坐到小姨床上,左手輕托著小姨的手掌,右手在小姨的十個指甲上一摸一摸,一直到他笑笑地離開小姨的病房。
一個月后,小姨終于走出了隔離病室。三個月后,小姨臉上和手上不協(xié)調(diào)的紅色已一點(diǎn)點(diǎn)地褪去。那天,姨父在晴空下仔細(xì)端詳妻子:天啦,面前的女人居然清秀如初、美麗如初,小姨的臉上沒有留下一點(diǎn)兒的疤痕!而此時的小姨正無比深情地親吻著姨父的幾個手指頭,滾燙的淚水無聲地滴落在了兩雙緊緊相握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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