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如果不是老爸要去照黃鱔我們這里捉黃鱔的一種方法，一手拿竹竿挑著的一盞煤油燈，一手拿竹篾做的有鋸齒的竹夾。燈下，水里的黃鱔一動不動，一夾下去，反手丟進(jìn)背篼里。那時黃鱔多，運(yùn)氣好，一晚上能照七八斤。一到夏天，田壩頭到處可以看見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火光，你來我往。也有把水蛇誤認(rèn)為黃鱔的，一夾下去，一拖幾尺長，膽小的只有丟了家伙，死命往家里跑。嚇得幾天都還哆嗦我就不會到保管室去幫他守夜。如果守夜的那天晚上，我聽老媽的話，帶一個破鞋底去點(diǎn)燃，長腳蚊就不會轟炸機(jī)一樣老是在耳邊響個不停。如果不是長腳蚊長長的吸管總是插進(jìn)我的肉里，我就會睡得死豬一樣。如果我睡得死豬一樣，那窸窸窣窣的聲音就不會那么清晰。就是聽見這聲音，如果我不是那么負(fù)責(zé)任，就什么事也不會發(fā)生?？蛇@一切都存在，這一切都在那天發(fā)生了。

那天晚飯后，從來不安排我干活的老爸竟然說：我要去照黃鱔，老二去守夜?？跉飧緵]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其實(shí)他完全沒必要那么生硬，因?yàn)槲腋揪蜎]想住在這個連狗窩都不如的家里。四年來，什么橋洞子，破磚窯，屋檐下，草堆里，候車室，派出所看守室，哪里沒留下我的腳??？

我是家里最聰明的人。奶奶這樣說，我也這樣認(rèn)為。聰明人不做傻事。干農(nóng)活就不是聰明人做的事。我是聰明人，當(dāng)然不干農(nóng)活。

初中畢業(yè)，父親拿著趕牛的柳條，吆喝牲口一樣押著我同他一塊出工。擔(dān)著一挑糞水，看著里面人的狗的豬的牛的大便或長或短，或粗或細(xì)，紅紅黑黑，我吐得腸子都青了。父親看著我，隊(duì)長看著我，那么多男人都看著我。有人還嘻嘻地笑。

笑？！笑你媽個×！老子一腳踢翻糞桶，捏著扁擔(dān)兩頭，用膝蓋在中間一頂，啪，扁擔(dān)斷成兩截。揚(yáng)起手臂向外一甩，看著扁擔(dān)在堰塘里打兩個水漂，轉(zhuǎn)身走了。留下一堆沒夾卵子的男人把干笑僵硬在臉上，如趴在紅苕葉上的豬兒蟲。

“你走！走了就別給老子回來！”父親跳著腳在身后罵。

四年里。我寧可在縣城舔盤子，去供銷社偷糖果，被人打得鼻青臉腫，寧可三天吃兩頓，長期餓肚皮，也不回家。

如果不是那天在火神廟里偷得兩只雞，在擰雞脖子時摸著那肉嘟嘟的脖子，想起了媽媽那肉乎乎的奶奶，想起了把它含在嘴里的美妙感覺。我也不會回家。

四年里，我從來沒想過家里任何人，甚至最疼我的奶奶?？赡且豢蹋沂悄敲吹叵雼?，想媽想得眼淚汪汪的，想得連擰雞脖子的力氣都沒有。

我沒再擰雞脖子，我得讓它們再多活一個鐘頭，我得回家。

家中沒人，鐵鎖高昂著頭，藐視我。我最看不順眼這副模樣，三兩下就把它解決了。

屋里黑乎乎的，到處破破爛爛。這也是我看不起父親的原因之一，一個大男人家，四十幾歲了，沒掙到錢，卻趾高氣揚(yáng)。算什么本事？

三十不窮，四十不富，五十六十尋短路。窮得叮當(dāng)響，看你怎么死？！

可那時，我只敢在心里這樣罵，嘴巴閉得比處女的陰道還緊。

聞著雞肉飄散出來的香味，家里人一個個頂著菜青色而且浮腫的臉回來了。先是驚慌，然后是一陣大嚼大咽。我雙手抱在胸前，倚著門枋，看著他們，發(fā)出陣陣?yán)湫?。?/p>

老爸吃飽喝足了，丟下那句話時，看也沒看我一眼。

拍拍屁股，我起身往外走。他的話隨著我的一個響屁，煙消云散。

把這只破鞋底帶去，燒起來，蚊子很多的。老媽一邊啃著雞腿，一邊喊，聲音含含糊糊。

我仍然理也不理。見我頭也沒回，她隨即罵出一句：“這塞狗腸子的。跑快些，把腳桿栽斷！”因?yàn)檫@句話我太熟悉了。這種詛咒，自我懂事起，每天會聽到不下十次。

黑暗，是我最喜歡的顏色。黑暗里，我聰明的腦袋更加靈活。白天朦朧，看人會成雙影的我的眼睛，黑暗里會像貓頭鷹的眼睛一樣閃閃發(fā)光。

黑夜里，走在曠野中，我身輕若鴻，步履矯健，神清氣爽。

沿著那曲曲彎彎的羊腸小道，我盡量走得慢一些，因?yàn)槲乙呀?jīng)長大，再不是三歲毛孩，一聽到保管室去，便高興得跳起來。盡管那里充滿了誘惑。

2

保管室的確是個誘人的地方，隊(duì)里死了豬牛，用一口大鍋，煮熟了，每家連湯帶肉會分得一兩小碗。一聽有肉吃，大家高高興興地來，然后大失所望地離開。他們不失望都不行，燙豬、煮肉的人都填飽了肚皮后還有什么可以分的。

老爸無能，好事總是輪不上他。分肉時，他也總是輪到最后，分量也比別人少得多。但他吃進(jìn)嘴里的肉，恐怕比李黑娃都多。因?yàn)樗膫€兒子里有一個最聰明的老二。聰明的老二總是眼疾手快，只要李黑娃一轉(zhuǎn)身，沸騰的鍋里就會少去一塊一斤左右的肉塊。正當(dāng)一來二去大家眼巴巴看著鐵鍋里的肉，再眼巴巴看著李黑娃剔骨、切肉，然后再把骨頭和肉丟進(jìn)鍋里煮的時候，我在家里也正忙活著差不多同樣的事情。我得把火燒旺些，我得趕在無能的老爸端著那點(diǎn)殘湯剩水回來時，把肉煮熟，和在一起一塊兒下肚。

也正因?yàn)檫@些事情，兄弟四個，沒有哪一個敢不聽我的。隊(duì)里，最討厭我的人也比比皆是。但他們都沒有李黑娃那么恨我。李黑娃恨我是因?yàn)槲铱偸窃谧畈辉摮霈F(xiàn)的時候出現(xiàn)，總是讓他在隊(duì)長那里交不了差。

收拾李黑娃我很有一套。

他隔三岔五要趕著“腳豬”（公豬）到保管室旁邊的空地上給母豬“保窩”（交配）。當(dāng)他用兩只小手托著“腳豬”那鋼鉆一樣的豬鞭，正要對準(zhǔn)母豬那條小河溝時，我就帶領(lǐng)自己的敢死隊(duì)從豬圈后面沖出來，隨著一二三的口令，隊(duì)員們會齊刷刷脫掉褲子，對準(zhǔn)李黑娃的頭，給他個醍醐灌頂，讓他徹底清醒，明白自己都在干什么壞事。

我們之所以這么做，敢死隊(duì)隊(duì)員們之所以都愿意這么做，不是因?yàn)槊看侮?duì)里死豬死牛時，平時病懨懨的他總是精神百倍，早早就準(zhǔn)備好了砍刀，毛刮子。不等隊(duì)長喊，他已經(jīng)將死豬死牛開腸破肚。更不是因?yàn)樗看味寄苈鋫€嘴角流油，而是因?yàn)樗约簱坪锰帟r，總是兇神惡煞，沖著我們這些敢于上房掀瓦的隊(duì)員們吼叫。讓我們滾得遠(yuǎn)遠(yuǎn)的。

我這樣做，其實(shí)還有另外兩個目的。一是要讓他霉得起冬瓜灰因?yàn)槁牬笕藗冋f，把別人的照片丟進(jìn)糞坑；把別人的名字壓在屎桶下面；舀起屎尿淋人的頭，都會讓他走霉運(yùn)。二是讓他的兩只小手無法托住腳豬那玩意兒，那玩意兒進(jìn)不了母豬那條小河溝，母豬就保不起窩（配不上種）。母豬保不起窩，隊(duì)長就會扣他工分。工分等于麥子、高粱、紅苕、玉米和黃谷。那年月，讓人得不到這幾樣?xùn)|西，是我最大的快樂。

3

守夜是輪流的義務(wù)工。每個人兩晚上，我家六個人，要管十二個晚上。七點(diǎn)半去，第二天早上回來。東西自己帶。好在那是夏天，不用帶東西，一張竹篾席就可以了。

這份活，我太熟悉了。才八歲時，我就盼望著守夜。因?yàn)槲也幌朐诩依锫牥胍估锢习峙郎洗瞾淼母O窸窣窣，更不想聽母親肚子疼一樣的哼哼嘰嘰。尤其是怕那劇烈的搖晃，會把本來就僅有三只腳用磚頭支著的床給搖散了架。我也曾提出抗議，翻身從床上爬起來，大聲喊：“你們能不能輕點(diǎn)兒呀？吵死了！”可換來的代價就更慘，老爸用那結(jié)滿老繭的腳，一腳將我踢下床。隨即一聲罵：“爬、爬、爬爬爬！給老子滾一邊去！”理也不理我，繼續(xù)干他的好事。

這以后，我就盼望著出去守夜。守夜，盡管也是我和老爸同去，可睡一會兒，他會爬起來，偷偷溜回家。他這一走，往往是天亮?xí)r才裝模作樣地來叫醒我。好像他剛醒來似的。

我是誰？！我是朱家屋里五代才出的一個天才，聰明絕頂了的人。他的這點(diǎn)小把戲，蒙得了誰？可我不戳穿，因?yàn)樗蛔?，保管室就是我的天下，我可以為所欲為。用自己配好的鑰匙，打開房門。那里面的種花生滿滿幾囤子。爬進(jìn)去，脫下褲子，將兩條褲腳打個結(jié)，盡情地往里裝。裝滿，用手把囤子表面刨平，什么痕跡也不會留下。沒現(xiàn)成可填肚子的，還有麥子、谷子、玉米呀什么的，隨便裝兩褲筒，拿到街上就是錢。有錢就有一切。

但這都是上初中以前的美好生活。上初中后，我跳起腳要住校。住校不是因?yàn)槲蚁矚g念書，而是因?yàn)槟抢镒杂?。一放學(xué)，十來個路遠(yuǎn)回不了家或不愿意回家如我類的同學(xué)可以聚集在一起，從尼龍口袋上拆下絲線，躲到芭茅林里去套斑鳩。找一根樹枝，砍成三兩寸長，尼龍線一頭系在小棍上，另一頭打個活套，放在地面。套口只能鴨蛋大小。大了，斑鳩的腳掛不到絲線，活套不能自動收攏；小了，裝不下斑鳩的爪子。套口里放些從洗碗槽里撈出的飯粒。這一切做好，人遠(yuǎn)遠(yuǎn)離去，該打球打球去，該摸女生圓滾滾的屁股就摸去……總之，過半小時后去看，下十來個套，準(zhǔn)會有一個中標(biāo)：那年月，連斑鳩都餓得慌。

周末回家，我也總是背上口糧就走，根本不愿在黑洞洞的屋里住。哪怕一個晚上。更不要說初中畢業(yè)后，更加聰明的我了。

當(dāng)然，也有例外，那就是李黑娃娶婆娘的那個星期天。那年，我剛上初二。

李黑娃也接得到婆娘！？這讓我很奇怪。

李黑娃不僅個子小，長著一對三角眼，下巴猴子似的又尖又長，而且很黑。從額頭到下巴，黑得發(fā)亮。一張黑臉頂著一雙亮晶晶的眼球，樣子像鬼。尤其張嘴一笑，一副雪白整齊的牙齒與亮眼珠相呼應(yīng)，煞是好看。

李黑娃不僅黑，而且是個病秧子。不干活。每天，他不是從大河溝里摸螺螄摸到小河溝里，就是捉黃鱔，要不就是牽著隊(duì)里的腳豬走村竄鄉(xiāng)，給母豬保窩。從不下地干活。家里窮得打一棍子擋都不擋。

這些就足以讓他娶不到婆娘了。更別說李黑娃腦殼還缺根筋。

五黃六月，熱得毛孔都張大了嘴巴呼吸。只要有誰說一句，誰敢頂著這滿身的汗，跳進(jìn)水庫，今天的肴汰（我們這地方一種風(fēng)俗。栽秧打谷時節(jié)，為了節(jié)省時間，主人家或隊(duì)里就會在中午十一點(diǎn)左右送一次肴汰，每人兩個咸鴨蛋，兩個麥粉饃饃，送到田間地頭。讓大家一邊休息一邊吃。正式的、比較豐盛的午飯，一般在下午四點(diǎn)左右，一天吃四頓）分他一半。一聽這話，李黑娃二話不說，三兩下扒光身子，一個鷂子翻身，撲進(jìn)水庫。打賭的人，自然會兌現(xiàn)諾言，分他一半肴汰大家都知道，人熱到極致時，每個毛孔都是張開的，猛一跳進(jìn)冰涼的水里，毛孔會猛然一收，吸入無數(shù)濕氣，如此次數(shù)多了，身體不出毛病，那時怪事人家舍得命，自己舍不得一個咸鴨蛋，一個直徑不足五厘米的麥子饃饃么？

可就是這樣一個人，竟然接到婆娘了??！

也正是懷著這種好奇，我溜進(jìn)了李黑娃那又舊又破的草房。

我去時，天已擦黑。幫忙的人正陸續(xù)離去。我急匆匆地跨進(jìn)門，還沒抬頭，就聞到一股艾草的清香。猛一吸鼻子，一抬頭，一張白白凈凈、略施脂粉的娃娃臉便鉆進(jìn)眼來，身子如遭了電擊一般，呆在原地。那一刻，我感覺有一種明亮而燦爛的光芒在心底掠過，麻酥酥的。

李黑娃擠過來，拉著那女子的手，說：“這是我婆娘?！彪S之遞過一支煙來。

啪，我一巴掌將他的煙打在地上，轉(zhuǎn)身就往回走。將一米七八的個頭，展露在空曠的田野。

這是自上初中以后，我唯一一次在家里住。說是住，其實(shí)是在床上坐了一個通宵。

4

保管室一點(diǎn)沒變，幾間破房鎖得緊緊的。夏天守夜很簡單，把席子鋪在屋檐下，衣裳褲子一脫，挽成一個疙瘩就是枕頭。18歲的我，已經(jīng)睡了四年多的階沿、草堆，什么場面沒見過，能睡在席子上，那已經(jīng)是享福了。倒下一會兒，長長的鼾聲就悠揚(yáng)地響起來?？舌l(xiāng)里的長腳蚊實(shí)在可惡，總是咬我，讓人睡得不踏實(shí)，剛?cè)胨鸵У萌藴喩眚}癢，難受極了。我只好三番五次地起來與長腳蚊作堅(jiān)決的斗爭，心里后悔沒聽老媽的話，帶只破鞋底來燒了熏蚊子。如此折騰幾次，人一點(diǎn)脾氣都沒有了。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迷迷糊糊中，我隱約聽到有窸窸窣窣的聲響，因?yàn)槲覍@聲音太敏感、太熟悉了。側(cè)耳靜聽，不錯，是人的聲音。輕輕爬起來，向著響聲走去。一個人影隱隱綽綽正在往背篼里裝著什么。

干什么呢？我輕輕說，我怕把黑影嚇著了。

黑影一驚，丟下手里的東西就跑。這一跑我看出來是個女人的身影。如果她不跑，靜靜地站著，我也許會揮揮手讓她走掉?？伤?，出于本能我追了過去。由于跑得急，她根本沒看清路，地面一塊石頭正好掛住她的腳，她身子向前一撲，倒下去了。由于跑得快，慣性讓我無法控制自己，她倒下的身體絆住了我的腳，把我也絆倒了。我剛好倒在她的身邊。我抓住她的手，那手抖個不停。我看清了那張臉。那張臉盡管因?yàn)榫o張、害怕、恐懼而變了形，但依然漂亮，熟悉，這張娃娃臉自那天黃昏見過后，便永久地保存在我的腦子里了。

是你？！我們幾乎同時叫出聲來。然后是許久許久的沉默。坐在地上，我們久久地看著對方。都不說話。我抓住她的手沒放。她也沒想掙脫。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站起來，拉著她，往回走。她綿羊一樣溫順地跟著我?；氐绞匾沟牡胤剑逸p輕地坐下，她緊挨著我坐下來。散亂的頭發(fā)，零亂地堆在我的胸前。我用手梳理她的頭發(fā)，她輕輕地將頭靠在我的肩上。我的手在她的頭發(fā)上游走，她的手緊緊地抱著我的腰。我緩緩地把手滑到她的胸前，在那兩座小山上停留，她緩緩地把身子往后仰。我的嘴唇剛接觸到一枚櫻桃，她已經(jīng)靜靜地把自己在竹篾席上荷葉一樣舒展開了。我的嘴唇從一枚櫻桃滑向

另一枚櫻桃，她的手已經(jīng)從我的腰間游到了小腹。我的嘴剛像含著一片很陽光又很水嫩的葉片時，她的手已經(jīng)引領(lǐng)著我的那個東西進(jìn)入了小河。

不知是起了風(fēng)，還是河底有大魚在攪動，我們的身體劇烈地顛簸，從一個浪尖沖向另一個浪尖，從一個浪尖上滑下來，又奮力爬向另一座山巒。這是意志與體力的較量，我穩(wěn)穩(wěn)地把住舵，努力地駕駛著小船，竭力地劃向彼岸。直到腦子里一片空白，一股激流傾盆而下，小船重重地?？吭诎哆?，我才絕望地停止了劃動。

夜靜靜的，蟈蟈兒也停住了聒噪。我們彼此凝視著。她那張娃娃臉潮濕紅潤，比她出嫁那天施了脂粉還要好看。兩只眼睛亮晶晶的，里面蓄滿了一汪碧水。一股股艾草的清香撲面而來。我一把將她摟在懷里，手沿著她的后背，往下移動，手摸到她那下面時，身子一顫，不由自主地放了手。這突如其來的動作把她嚇了一跳，我猛然的松手讓她沒一點(diǎn)防備，她被我重重地摔在席子上。目光怔怔地看著我，不知所措。

搖搖頭，我俯下身子，看見席子上一攤殷紅的血跡。原來我的手摸著的正是這個東西。也許是她看見了我的表情，一把將我抱住，頭，自然地靠在我的胸膛上，兩行熱淚傾瀉而下。緊緊地抱著這個可憐的女人，我什么都明白了，結(jié)婚幾年，李黑娃這個病鬼，竟然沒能力將她變成真正的女人。

我一手抱著她，一手拿起被她脫掉的我的短褲，擦著那攤血跡。我們相擁著，聽著彼此的心跳，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羅漢場的鐘聲響了起來。我們同時睜開眼睛，彼此對望，一句話也沒有。她穿好衣服。站起來，想走。我想了想，一把抓起自己那條沾有她的血的短褲，穿上。說，你等等。

她吃驚地看著我。不知道我還想干啥。

我沒管她，我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再過一個多小時，天將大亮，我已經(jīng)沒有多少時間了。跑到保管室外，我找來一塊青崗石，對準(zhǔn)鎖頭，只一下，那不可一世的生鐵就無奈地張開了嘴巴。

推開門，我抬腳就往里走。呆呆站在屋檐下的她似乎反應(yīng)過來我要做啥，瘋子一樣撲過來，一把抱住我的腳，輕聲哭喊著：“不要！不要嘛！”

我粗暴地推開她。鉆進(jìn)黑洞洞的屋里，找來兩條麻布口袋，先是黃谷，然后是玉米，整整弄了兩口袋?？钙鹨淮?，徑直往她家里走去。我記得李黑娃屋后有一個比較干燥的紅苕窖，那里，是藏東西的好地方。往返兩三次后，我終于做好了這一切。再看她時，她已經(jīng)哭得淚人似的，渾身發(fā)抖。我拍拍她的肩膀，我說，回去吧，夠你今年用的了。她兩手交叉著抱住肩膀，抖個不停。

“走不走？！不走明天就把你拉去游街！”我放大聲音吼叫著。

我這一喊，她徹底清醒過來，背起背篼，兔子似的逃走了。

“東西，在你家紅苕窖里，什么人也別告訴。”望著她的背影，我喊著。

等她離去，我重新走進(jìn)被自己砸開了門的那間屋子，裝了無數(shù)袋黃谷。搬到屋檐下，拉攏門，先扛上一袋，走五米遠(yuǎn)，再來扛第二袋，如此反復(fù)，等著人來發(fā)現(xiàn)我。

來來回回地我還沒走出一里路，便被隊(duì)長發(fā)現(xiàn)了。

其實(shí)，他應(yīng)該再早一點(diǎn)起來，免得我累出一身臭汗。隊(duì)長發(fā)現(xiàn)了我，我自然用不著再搬了，跟著他，我回到了保管室。回到了我守夜的地方。席子還在，那上面，還隱隱約約有沒完全干掉的血跡，鴨蛋大小。

看著那攤痕跡，我異常平靜，直到隊(duì)長忙活半天，叫來大蓋帽拉起我給我銬上手銬，我的眼睛也沒離開過席子。我上路了，直到看不見那張已經(jīng)泛黃的席子，我才發(fā)現(xiàn)保管室的曬場上已經(jīng)圍了很多人，老爸蹲在人群里，雙手使勁抓扯著自己的頭發(fā)；老媽站在人群里，用破舊的圍巾捂著臉。找遍所有的人，我沒有看見那張娃娃臉，直到銅鑼山擋住了我的視線，我都沒能再看到那張娃娃臉。

5

如果不是母親來我勞改的地方看我，如果不是母親嘴里長了根長舌頭，可能我永遠(yuǎn)都不會知道自己走后，那個小村子發(fā)生的下面的這些事情：

一、大蓋帽帶走我后不到兩個月，李黑娃死了，為一袋水果糖，他一頭扎進(jìn)方家水庫，第二天才出來。害得打賭的人賠了一副棺材。

二、我走后的第二年五月，李黑娃婆娘生下一個遺腹子，胖胖的，長得虎頭虎腦。大家都愛逗著玩。

三、隊(duì)長被判了刑，原因是強(qiáng)奸未遂。

母親在告訴我這件事時，長嘆一聲：“唉，寡婦門前是非多，活人難啦?！豹?/p>

自從聽了母親這聲長嘆，我就掰著指頭算日子：還有385天零5小時，1984年7月13日，就該我出去了。

我默默念叨著那個日子，分外地聽話。管教讓我做什么事我都好好地做，因?yàn)槲蚁朐缫稽c(diǎn)出去：包袱里的短褲，已經(jīng)四年沒洗了，上面的印記，已經(jīng)有點(diǎn)發(fā)黃……

責(zé)任編輯 肖 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