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何來“數(shù)千年”?
近悉,陳子善先生向當(dāng)代青年推薦了6本“必讀書”,列在之首的即為《論語》,其理由是:這部記載孔子言行的典籍,數(shù)千年來一直被奉為儒家經(jīng)典中的經(jīng)典, 其中“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學(xué)問大得很,不管青年朋友用得著用不著,身為中國人不可不讀此書。(2006年7月30日《成都商報》))
其后,又在2006年8月4日的《文摘周報》上,讀到摘于《江西商報》的文章:《杜維明#8226;儒學(xué)的使命》,其提要云:數(shù)千年前一個老人認為:“天下有道,丘不與易也”。這兩個“數(shù)千年”有點礙眼?!皵?shù)千年”者,起碼三四千年也,這已是書面的、口頭的語言常識。據(jù)此,對于“數(shù)千年前一個老人”好辦,因為按引文(見《論語#8226;微子篇》)系指孔老先生無疑,查查他的生卒年即可解決。
關(guān)于孔子的生年,史載有兩說,一說是魯襄公二十一年(周靈王二十年),即公元前551年,《穀梁傳》、《公羊傳》同。惟《穀梁傳》所載是十月庚子,而《公羊傳》所載是“十一月庚子”,查這年的十一月無庚子,而十月則有。另一說是“魯襄公二十二年而孔子生”(見《史記#8226;孔子世家》)?!斗Y梁傳》舊題戰(zhàn)國魯穀梁赤撰,但成書可能已到漢初,且作者不會是一人。但無論如何,至少也要早于司馬遷幾十年,故其說近真,為后世所采。同時,唐司馬貞的《史記索隱》,業(yè)已說明了司馬遷致誤的原因:“今以為二十二年,蓋以周正十一月屬明年,故誤也。”這是孔子的生年。
關(guān)于孔子的卒年,據(jù)《左傳》載:哀公十六年(前479),“夏四月,己丑,孔丘卒。”《史記#8226;孔子世家》所載與此一致,但云“孔子年七十三”,則前后矛盾,因按前言“襄公二十二年生,則孔子年七十二,經(jīng)傳生年不定,致使孔子壽數(shù)不明”(《史記索隱》)。不管歲數(shù)多少,其卒年則無歧義。
因此,在我國現(xiàn)今的工具書中,于孔子的生卒年也有兩種標注法,《中國大百科全書》為:“前552/前511~前479”,于生年執(zhí)兩可之說;而《辭?!穭t明確定為“前511~前479”。我國目前紀念孔子誕辰,是按“前511”計算的。
這樣看來,“數(shù)千年前一個老人”的提法,就有些不切實際了,頂多可說“2550年前”,孔子六七歲時就說了“天下有道,丘不與易也”這樣的話。六七歲的小大人雖然能說出這樣的話,但卻不是“老人”。其實,孔子說這話時,按《史記#8226;孔子世家》記載,是“去葉,反于蔡”時的事,亦即“秋,齊景公卒”后的事。齊景公卒于哀公五年,則為公元前490年。也就是說,距今還不到二千五百年。那時的孔子已六十來歲,的確可堪稱“一個老人”了。
至于《論語》,其成書年代,已是在距今二千五百年之后很久很久的事了。星盈先生曾在大作《說不完的“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yǎng)也”》中,有一句“讀了兩千幾百年”《論語》的話,那已是壯起膽子滿打滿算說的也?!墩撜Z》的編定,可以說是一個復(fù)雜而曲折的過程。三國#8226;魏玄學(xué)家何晏(?~249),在撰著《論語集解》時曾寫過一篇《敘》,將《論語》的成書過程作了個簡要說明,且移錄如下:
漢中壘校尉劉向言:《魯論語》二十篇,皆孔子弟子記諸善言也。太子太傅夏侯勝,前將軍蕭望之,丞相韋賢及子玄成等傳之。
《齊論語》二十二篇,其二十篇中,章句頗多于《魯論》?,樞巴跚浼澳z東庸生、昌邑中尉王吉,皆以教之。故有《魯論》,有《齊論》。
魯恭王(漢景帝之子,名余,封魯,故謂魯恭王)時,嘗欲以孔子宅為宮,壞得古文《論語》(于壁中得古文《論語》,皆科斗文字也)。
《齊論》有《問王》《知道》,多于《魯論》二篇?!豆耪摗芬酂o此二篇。分“堯曰”下章“子張問”以為一篇,有兩《子張》(一是“子張曰士見危致命”為一篇,又一是“子張問孔子從政”為一篇,故凡《論》中有兩《子張》),凡二十一篇。篇次不與齊、魯《論》同。
安昌侯張禹本受《魯論》,兼講《齊說(論)》,善(者)從之,號曰《張侯論》。為世所貴。苞氏(咸)、周氏(不悉其名)章句(注解因為分斷之名也,亦即段落句讀也)出焉。
《古論》唯博士孔安國為之訓(xùn)(亦注也)說,而世不傳。
至順帝時,南郡太守馬融亦為之訓(xùn)說(亦注張禹《魯論》也)。漢末大司農(nóng)鄭玄,就《魯論》篇章,考之《齊》《古》以為之注(亦注于《張論》也)。近故司空陳群、太常王肅、博士周生烈(皆魏人也)皆為義說,前世(張侯之前也)傳授師說,雖有異同,不為(之)訓(xùn)解;中間(謂苞、孔、周、馬等)為之訓(xùn)解;至今(指何晏之時)多矣(注者非一家也),所見不同,互有得失。
今集諸家之善說,記其姓名。有不安者,頗(偏也)為改易。名曰《論語集解》。(據(jù)《四部叢刊》本,文中有的注釋,系據(jù)梁皇侃《論語集解義疏》。)
這篇序文,乃是依據(jù)前代史傳所述有關(guān)史實歸納而成,文中所涉及到的一些人物,都是于史有征的。譬如夏侯勝,《漢書》卷七五本傳稱:“勝復(fù)為長信少府,遷太子太傅。受詔撰《尚書》、《論語說》(師古曰:‘解說其意,若今義疏也’)?!庇秩缡捦?,《漢書》卷七八本傳說他:“又從夏侯勝問《論語》、《禮服》)(師古曰:‘《禮》之《喪服》也’)。京師諸儒稱焉?!睘樘?,以《論語》、《禮服》授皇太子?!庇秩?,韋賢父子,《漢書》卷七三本傳稱:“賢為人質(zhì)樸少欲,篤志于學(xué),兼通《禮》、《尚書》,以《詩》教授,號稱鄒魯大儒?!鄙僮有桑瑥?fù)以明經(jīng)歷位至丞相。故鄒魯諺曰:‘遺子黃金滿,不如一經(jīng)?!庇秩缤跫ó惷蹶枺?,《漢書》卷七二本傳曰:“初,吉兼通五經(jīng),能為騶氏《春秋》,以《詩》、《論語》教授。好梁丘賀說《易》,令子駿受焉。”又如張禹,《漢書》卷八一本傳曰:“初,禹為師,以上難數(shù)對己問經(jīng),為《論語章句》獻之。始魯扶卿及夏侯勝、王陽、蕭望之、韋玄成皆說《論語》,篇弟或異。禹先事王陽,后從庸生,采獲所安,最后出而尊貴。諸儒為之語曰:‘欲不為《論》,念張文。’由是學(xué)者多從張氏,余家浸(師古曰:‘浸,漸也’)微?!睉?yīng)該說,何晏的概括總結(jié),是比較中肯和可信的。故新版《辭海》在注釋《論語》這條時,關(guān)于其成書過程的敘述,亦未能出其右:“西漢時有今文本的《魯論》和《齊論》及古文本的《古論》三種,西漢末年安昌侯張禹據(jù)《魯論》參考《齊論》編出定本,號《張侯論》,今本《論語》系東漢鄭玄混合《張侯論》和《古論》而成。共二十篇?!豹?/p>
至此,我們可以肯定的是,今天所誦讀的《論語》,已是公元二世紀定下的本子了(因為東漢經(jīng)學(xué)家鄭玄,生于127年,卒于200年),上距孔子去世已六百年矣。這離“數(shù)千年”相差甚大。即使《論語》的原始結(jié)集出于孔門弟子之手,但結(jié)集的時間和編者的情況也甚為模糊。它怎樣在各個宗派中間抄寫流傳,又到公元前一世紀出現(xiàn)三種文本,其過程更是撲朔迷離。因此,專家們只能各抒己見,難成定論。諸如清錢坫先生認為,《論語》成書當(dāng)在六國之際(見《論語后錄#8226;后序》)馮友蘭先生亦認為,“《論語》成書時總在六國時期”(《中國哲學(xué)史史料初稿》)。而楊伯峻先生則說得具體一些,“《論語》的著筆當(dāng)開始于春秋末期,而編輯成書則在戰(zhàn)國初期”(《論語譯注#8226;導(dǎo)言》)。等等。就從《史記#8226;六國年表》認定的戰(zhàn)國始于周元王元年(前475)算起,距今還不到二千五百年,離鄧某所言“二千幾百年”庶幾近之。
有鑒于是給當(dāng)代青年薦書,其用語就應(yīng)力求科學(xué)、準確,否則,渴求“國家”知識的青年讀者,會當(dāng)真以為儒家的第一經(jīng)典《論語》,已流傳數(shù)千年矣!如果傳到海外,方家們也會笑掉大牙:你中華文化源遠流長,但《論語》也不至于如此之源遠吧!
“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到底是誰說的?
“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孔子的名言在今天顯示出強勁的文化強力。這是2006年7月23日《光明日報》頭版文章《“孔子故里”以全球視野構(gòu)筑“東方圣城”》的開場白。此前,國家某領(lǐng)導(dǎo)人在一次講話中,也說“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是“孔子曰”。是否是“子曰”,不妨先來查查出處。
司馬牛憂曰:“人皆有兄弟,我獨亡?!弊酉脑唬骸吧搪勚樱骸郎忻?,富貴在天?!泳炊鵁o失,與人恭而有禮。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也——君子何患乎無兄弟也?”(《論語#8226;顏淵篇》)
為便于理解,且將楊伯峻先生的譯文移下:司馬牛憂愁地說道:“別人都有好兄弟,單單我沒有?!弊酉牡溃骸拔衣犝f過:死生聽之命運,富貴由天安排。君子只是對待工作嚴肅認真,不出差錯,對待別人詞色恭謹,合乎禮節(jié),天下之大,到處都是好兄弟——君子又何必著急沒有好兄弟呢?”
歷來的注釋家都據(jù)《左傳》哀公十四年記載,說這個司馬牛就是宋國桓魋(音頹)的兄弟。魋有兄巢,還有弟子頎、子車,皆與魋在宋作亂,結(jié)果是謀反失敗。只有司馬牛不贊同他這些兄弟的行為,但結(jié)果也是逃亡在外,先交出城邑往齊,后又交出城邑往吳。吳人惡之而返。趙簡子召之,陳成子亦召之,因過魯而卒于魯郭門之外。這個司馬牛與其諸兄弟志不同、道不合,凄然孤立,其憂可知,說無兄弟者,無好兄弟也,其情可以理解。但注釋家們又說此司馬牛就是孔子弟子司馬牛,不免讓人生疑了。這正如楊伯峻先生所指出:《史記#8226;仲尼弟子列傳》既不說這一個司馬牛是宋人,更沒有把《左傳》上司馬牛的事情記載上去,太史公如果看到了這類材料而不采取,可見他是把兩個司馬牛作不同的人看待的。再有,說《論語》的司馬牛就是《左傳》的司馬牛者始于孔安國??装矅终f司馬牛名犂,又和司馬遷說司馬牛名耕的不同。如果孔安國之言有所本,那么原來就有兩個司馬牛,一個名耕,孔子弟子;一個名犂,桓魋之弟。不過,這個司馬桓魋真還與孔子有點關(guān)系,《藝文類聚》卷三八引《典略》曰:“孔子適宋,與弟子習(xí)〔禮〕于樹下,宋司馬桓魋使人拔其樹,去適于野?!笨鬃优c弟子習(xí)禮于樹下,《史記#8226;孔子世家》及類書多有引載,“樹下”一作“大樹下”;“去適于野”,一作“去適鄭”,這都無關(guān)宏旨。只是桓魋為人太不厚道,人家習(xí)人家的禮,你看不慣可以辦個交涉就行,何必來個釜底抽薪,與大樹過不去?可見此人成不了大事。再說作為孔子弟子的司馬牛,在《論語》中一共出現(xiàn)過三次,即此章及前兩章。一次是“問仁”。據(jù)《史記#8226;仲尼弟子列傳》云:“牛多言而躁,問仁于孔子??鬃釉唬骸收咂溲砸沧??!弊殻ㄒ羧校┱撸t鈍也,話難說出口。這正是針對司馬牛“多言而躁”的缺點的。還有一次是“問君子”。子曰:“君子不憂不懼。”這與司馬牛之憂,也是頗有針對性的。但此司馬牛之憂,是否是《左傳》上司馬牛之憂,就只好存疑了。
司馬牛之憂,子夏開導(dǎo)他,用了一句“商聞之矣”,聞之矣者,聽說過也。聽誰說的,注者多注聽老師孔子說的。但這都是想當(dāng)然,因為在當(dāng)時的歷史條件下,談天與命者多矣,不獨孔子為然。同時,“聽說過”的內(nèi)容亦有可說,是包括子夏說話的全部呢,還是只有“死生有命,富貴在天”?李澤厚先生在其譯文中,特于這兩句加了單引號,可見只認同這兩句是聽說過的。其余應(yīng)都是子夏的話。從語境來看,也不可能用一整套聽來的話以勸慰子牛,因為針對性如此之強,除非有備而來,猶如今日新聞媒體預(yù)先送達采訪提綱,否則就不會如此對答如流?;蛟S,當(dāng)代“文革”中之語錄仗的情形,歷史早已預(yù)演耶?孔夫子的話語,隨時可供弟子們應(yīng)付一切。當(dāng)然這不可能,至少星盈先生如此認為。因此,鄧某寧可相信,“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也”是子夏說的,雖然他是孔子的忠實門徒,但畢竟老師是老師,學(xué)生是學(xué)生,各有各的話語權(quán)。否則,今日之碩士生、博士生論文,被導(dǎo)師掇為己有,也是合法的也。其實,這類語言并無特別之處,不獨子夏說得出,別的弟子也說得出。諸如,《大戴禮記#8226;曾子制言上篇》載:曾子門弟子或?qū)⒅畷x,曰:“吾無知焉?!痹釉唬骸昂伪厝唬⊥?!有知焉謂之友,無知焉謂之主。且夫君子執(zhí)仁立志,先行后言,千里之外皆為兄弟。茍是之不為,則雖汝親,庸孰能親汝乎?”這與子夏所言,簡直有異曲同工之妙。“無知”者,無相知之人也。這與“人皆有兄弟,我獨亡”,何其相似乃耳!“千里之外皆為兄弟”,這不是“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也”的翻版么?況且這句話,在錢穆看來,“有意是而語滯者,孔子無是也??鬃釉唬骸煜職w仁’(按此《顏淵篇》語,謂天下的人都會稱許你是仁人),后人因謂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鬃釉唬骸m蠻貊之邦行矣’(按此《衛(wèi)靈公篇》語,謂縱然到了別的部族國家也行得通),子夏因曰‘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惟當(dāng)通知言者意指所在,勿拘執(zhí)文字以為說可也?!币庵^從文字上看,子夏之言,似乎與孔子之言有些出入,但從實質(zhì)上看卻是一致的。這都是用心良苦,生怕于圣人及其學(xué)說有損。同時,正如李澤厚先生所言:“‘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也’,本勸慰之詞,后儒引申為‘民吾同胞’的情愛,亦解釋學(xué)也。”當(dāng)然,今天要利用這句話來為構(gòu)建和諧社會服務(wù),又未嘗不可,只是作為孔子的名言來宣傳,確實有個話語權(quán)的問題。否則,把孔子徒子徒孫的話都視作孔子的話,還有什么孔門學(xué)派可言?子夏學(xué)派也許業(yè)已不復(fù)存在矣!
還有,“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這句話,在“文革”中曾遭到痛斥,也是殊為可笑的。為重溫歷史,不妨翻檢一頁出來看看:
孔丘及其門徒還極力宣揚“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的謬論,企圖緩和奴隸主階級內(nèi)部的矛盾,使奴隸主能夠緊密勾結(jié)起來對付奴隸起義和新興地主階級的革命活動;同時也企圖以此麻痹奴隸們的革命意志,瓦解奴隸起義和新興地主階級的革新斗爭。毛主席教導(dǎo)我們:“階級和階級斗爭的存在是一個事實;有些人否認這種事實,否認階級斗爭的存在,這是錯誤的?!保ā吨袊伯a(chǎn)黨在民族戰(zhàn)爭中的地位》)在階級社會中,根本不可能出現(xiàn)人人都是兄弟的局面,剝削者和被剝削者之間存在的是你死我活的殘酷斗爭。人人都是兄弟這這一口號歷來都是反動統(tǒng)治階級用來掩蓋其血腥鎮(zhèn)壓的偽裝。林彪一伙接過這一口號,胡說什么:“我們主張各階級的聯(lián)合,實行互助互讓?!边@就是用反動的人性論來反對馬克思主義的階級論,為他們一伙推行反革命修正主義的極右路線制造輿論。(北京大學(xué)哲學(xué)系七〇級工農(nóng)兵學(xué)員《〈論語〉批注》)
35年過去了,一些歷史事件恍若如在目前,但一些語言卻已很生疏了,今日重溫,真讓人哭笑不得,怎么會如此幼稚呢?不光是工農(nóng)兵學(xué)員,也許當(dāng)時我們整個民族都是如此。因提起“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不免往事縈懷,非糾纏歷史舊賬,伏乞當(dāng)事者諒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