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言是存在之家,里面居住著民族生生不息的精神與靈魂。
承載中華文化的漢語,不但經(jīng)受住了滄桑歲月的砥礪穿越時空綿延至今,而且為后世子孫保存了無比豐富的文化形態(tài),成為華夏民族永恒的精神家園。
跨越歷史時空的語言奇跡
語言是文明的活化石。談到語言,我們很難繞開人類的文明歷史。
文明古國衰亡,古老的語言文字也隨之塵封,古埃及象形文字、古巴比倫楔形文字、古印度梵語在今天都只能作為一種僵死的語言用于考古和學術研究。據(jù)語言學家預測,在本世紀前50年內(nèi),目前全球尚存的6700多種語言有一半會消亡。200年后,80%的語言也將不復存在。而漢語作為當今使用人數(shù)最多、跨越時間最長而且最穩(wěn)固的語言體系,卻顯示出強勁的生命力,成為人類語言史上的奇跡。
是什么賦予了漢語如此強勁的生命力?這至今仍是一個被東西方語言文化學者關注的焦點。文字誕生之前的語言我們已無從考證,文字的創(chuàng)制卻使語言獲得了穿越時空的神奇力量。對漢語而言,漢字的意義就更加重要,甚至有學者指出,漢字是中國文化的基因。跟西方用字母記錄語音表達語義及形態(tài)變化相比,漢字不僅閱讀方便快捷、單位信息量大,而且更直觀、更簡潔地概括、把握了世界的本質(zhì)。
洪荒時代,華夏先民觀照天地萬物和人類自身并進行抽象概括,進而創(chuàng)制了象形表意的漢字,反映出華夏先民認知世界獨特的思維方式:天人合一,直覺體悟,辯證綜合。于是,水流波動,形如曲線,一“水”字即可像水流之狀。以橫為界,點劃指事,“上”“下”“本”“末”遂成。困倦之時,倚樹小憩,見“休”字便能會休息之意。同類之字,以義符歸類,聲符別之:江河湖海,梧桐松柏。推擋拉打,都是手之能耐,跳躍蹦踢,盡顯腳下功夫。于是商周秦漢晉,唐宋元明清,甲金篆隸,真楷草行,一代代薪火相傳,不改的是對方塊漢字的無限癡情。屈原的忠誠,司馬遷的怨憤,李太白的沖天豪氣,杜子美的憂國之情,都化作曼妙音韻從詩文歌賦中汩汩淌出,匯成長河——蘇東坡正泛舟赤壁扣舷而歌,馬致遠已西風瘦馬天涯飄零,牡丹亭下西廂記的愛情還沒有收場,大觀園里一片花落水流紅……
當羅馬帝國與秦漢帝國幾乎同時崛起于亞歐大陸兩端,當漢語作為統(tǒng)一的語言在東方使用之時,拉丁語在歐洲的地位也如日中天。然而,時至今日,拉丁語已隨羅馬帝國一起灰飛煙滅,卻留下了一大群操著不同語言的子孫力不從心地討論著歐洲統(tǒng)一大業(yè)。漢字卻早就將散落華夏各地的部族凝聚成為一個強大的民族,不僅創(chuàng)造了光耀千古的東方文明并成為其永恒的守護之神,而且護佑著它作為一個統(tǒng)一的國家跨越漫漫歷史直到今天,成為令人驚嘆的文明奇觀。
文明之間平等溝通與對話的橋梁
站在歷史的角斗場上,漢語有資格傲視一切語言。然而,中華民族卻不是一個驕傲自大甚至目空一切的民族,貴和尚中、剛健有為的民族精神使華夏民族有海納百川的廣闊胸襟,漢語也自然成為文明之間平等溝通對話的津渡橋梁。
先秦時代,漢語(時稱夏言、雅言)就為中原華夏民族和周邊少數(shù)民族的文化交流、社會發(fā)展做出了貢獻。秦漢之后,各民族間交流更加頻繁。漢語在成為各民族交際語言的過程中,也將中原地區(qū)先進的文化流播四方,對周邊民族的發(fā)展進步起到了重要的推動作用。朝鮮、日本、越南等國也為中國遙遙領先的文化所吸引,競相仿效,在長期使用漢字記錄本國語言的過程中又以漢字為基礎創(chuàng)制出了本國文字。直至今天,在這些同屬東方漢字文化圈的國家和地區(qū),我們?nèi)钥梢愿惺艿侥欠N親切的文化氛圍。
文明交流在唐宋時代擴展向更遠的西方。長安、洛陽、開封等大都市里,西域胡族、波斯、大食人操一口流利的官話,或經(jīng)商貿(mào)易,或結(jié)交文人雅士,甚至定居中國入朝為官,“愿身長在中華國,生生得見五臺山”。玄奘西游,更成為中印文化交流史上濃墨重彩的一筆。來自南亞次大陸的佛教文化典籍在大雁塔下被唐代僧侶翻譯成漢文,中國文化也從中吸納了新鮮的血液,最后匯成浪漫奔放的唐宋文化大潮。當印度本土佛教被毀滅殆盡之時,它在中華大地上卻不斷發(fā)展繁榮并遠播至朝鮮、日本、越南甚至更遠的地方,成為世界性的宗教,其間漢語更是功不可沒。
鄭和下西洋之后,明清兩朝隨即閉關鎖國,封建社會發(fā)展?jié)u趨停滯,而此時的歐洲,資本主義生產(chǎn)關系已經(jīng)占據(jù)統(tǒng)治地位,整個社會呈現(xiàn)一派萬象更新的朝氣。然而《馬可·波羅游記》當年對中華帝國如夢如幻的描繪卻讓西方人難以忘懷。16世紀后期,利瑪竇、湯若望等一批傳教士不遠萬里先后來華,為順應中國習俗,他們不畏艱辛,焚膏繼晷“習華言,讀儒書”,廣交士林。原本肩負著傳教使命的他們此時卻成為東西方文明交流對話的先驅(qū)。在向中國展示歐洲自文藝復興以來的天文、歷法、數(shù)學、物理等先進科學的同時,他們也通過日記、書信、著作等多種形式向西方傳遞“遠東偉大帝國”的各種信息。啟蒙時代的整個歐洲都被這些有關東方的信息激動得徹夜難眠:啟蒙大師伏爾泰對孔子推崇不已,并把東方稱為“一切藝術的搖籃”,歌德、黑格爾對中國文學贊揚有加,萊布尼茨受《易經(jīng)》啟發(fā)進行的二進位制研究成為數(shù)理邏輯的基礎……漢語再次成為文明對話的橋梁。啟蒙運動在這次被譽為“兩大文明之間文化聯(lián)系最高范例”的激勵下,漸成澎湃之勢——歷史在傳教士們跋涉萬里苦習漢語的艱辛中給了整個歐洲最豐厚的回報。此時的中國,卻已不再像漢唐時代那樣具有主動出擊的勇氣和海納百川的恢弘氣度。徐光啟等人翻譯的西方著作連同傳教士帶來的先進科技,最終只能安靜地躺在皇家園林或士大夫的案頭,一卷卷方塊漢字書寫的原本可以改寫華夏歷史的著作落滿了灰塵……
經(jīng)濟全球化時代漢語的困境與突圍
三百年后,西方的戰(zhàn)艦火炮轟開了東方古老帝國的大門,充斥著英語霸權(quán)的經(jīng)濟全球化浪潮洶涌而來。英語,從工業(yè)革命時代開始對整個世界的沖擊毫無衰退跡象,并在二戰(zhàn)后隨著美國的崛起顯得更加有力,大有成為全世界通用語言之勢。
利瑪竇當年苦苦研習肩負文化交流大任的漢語,在塵封許久后已顯得老態(tài)龍鐘,面對歐美語言特別是英語的挑戰(zhàn),失去了昔日歷史角斗場上睥睨天下的雄風。
近現(xiàn)代百年,華夏大地山河破碎,救亡圖存成為整個民族與時代的主題。針對傳統(tǒng)漢語言文脫節(jié)嚴重影響知識普及與社會進步的現(xiàn)狀,中國知識界展開了長期激烈的論爭,是否廢除漢字成為備受關注的焦點:激進派斥責漢字是阻礙民族進步的絆腳石,主張廢除漢字,采用西方拼音文字;保守派則堅決反對任何改變。歷史最后選擇了較為折中的方案:古代漢語演進為實行言文一致的現(xiàn)代漢語,漢字雖經(jīng)多次改進但仍保留了方塊字的精髓,從而避免了被送進墳墓的命運。保住了性命的漢語卻并沒有真正走出內(nèi)憂外患的困境。五四時代文化精英對漢語和傳統(tǒng)文化過于激進的批判使中國在由傳統(tǒng)向現(xiàn)代的轉(zhuǎn)型中出現(xiàn)了裂痕,后來的“文革”摧殘又加劇了這種斷裂,由此造成國人對外語的迷戀貫穿了整個20世紀,更使急功近利的年輕一代忽視了對母語文化自覺的學習和傳承。雖然我們的語文教育從未中斷,但關于國人語文功底的負面報道卻屢屢成為新聞:語文高考古文翻譯超過萬人得零分,漢語比賽外國留學生奪魁,人們對影視廣告中比比皆是的錯別字早就麻木甚至習以為常,習慣于用英語撰寫論文的中國教授寫出的漢字仍處于小學生水平,臺灣官僚恬不知恥地為陳水扁用錯“罄竹難書”的成語進行辯解……作家韓少功的話仍回響在耳邊:“一個民族的衰亡,首先是從文化開始的,從語言開始的?!倍嗌倌旰螅y道我們也要像埃及人一樣依靠他國的語言轉(zhuǎn)述自己的歷史與文明?
與此同時,中國在走向現(xiàn)代化過程中創(chuàng)造的經(jīng)濟奇跡卻使整個世界刮目相看,海外迅速掀起一場席卷全球的“漢語熱”:3000萬外國人在全世界100多個國家和地區(qū)的幾萬所中文學校學習漢語,這個數(shù)字在2008年將達到1億。在亞洲的韓、日、越南等國,懂漢語就意味著多了一個找到好工作的籌碼。美國總統(tǒng)也專門簽署了有關漢語的教育法令,在全美開展中文教學。巴黎的街頭直接打出一幅巨大的廣告牌,上面赫然寫著:學漢語吧,那將是你未來20年的機遇和飯碗!
漢語在國內(nèi)外的遭遇實在令人深思!
我們用一個多世紀的時間贏得了民族和國家的獨立,又經(jīng)過近30年的改革開放成為被譽為“世界經(jīng)濟發(fā)展兩大引擎之一”的經(jīng)濟強國,然而我們距離真正的大國仍有很長的路要走。一個可以影響世界的大國絕不能只靠左手攥著的鈔票和右手握著的利劍!成吉思汗的鐵騎踏遍亞歐大陸開創(chuàng)的帝國卻因為沒有發(fā)達文化的支撐而迅速崩解,美利堅傲視天下的實力竟換不來伊拉克人的心悅誠服,當年的漢唐帝國卻因為海納百川的胸襟與光耀千古的文明而引得萬邦來朝——只有強大的文化才能夠給予一個國家和民族睥睨天下的自信和邁向未來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