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分迷戀鄉(xiāng)村，尤其是鄉(xiāng)村有月光的夜晚，那種深厚的情感從我的童年起就埋下了伏筆，就像秋天遺落在田頭地壟的蠶豆，從落地生根那天起，就注定了會在春天里的某一天開花。

我童年時生活的村莊，西北角是一大片荒地，偏僻無人家?；牡厣狭阈堑厣⒙渲鴰鬃蠅灒瑝炆祥L著幾株矮樹和繁密的野生蘆葦。風(fēng)吹動樹葉或搖動蘆葦發(fā)出的沙沙聲，襯得這片荒地更加空寂和凄涼。大人們嚇唬不聽話的小孩，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把你扔到荒地里讓鬼抓去！無形之中那片荒地就成了孩子們的禁地。我們一幫號稱天不怕地不怕的頑頭，也不敢輕易地踏進(jìn)去，只是在村子里攪得雞飛狗跳，惹得大人們怨聲載道。

那片荒地上種的植物，好像只有蠶豆。每年春天，溫暖的風(fēng)在鄉(xiāng)村里走過以后，那些伏在地上冬眠的蠶豆就醒來了，搖一搖身子，伸一伸懶腰，莖葉就四處蓬勃地散開。用不了多長時間，莖葉間就會打開黑白相間的蝴蝶狀小花，仿佛是黑色天幕上眨著眼睛的星星。最神奇的是，蠶豆叢中，冷不丁還會飛出翼羽鮮艷的野雉或竄出奔跑如飛的野兔。這些都使這片開滿蠶豆花的荒地成了童話中充滿魔法的森林。

在孩子們的眼里，這片童話中的森林，既充滿了恐怖，又充滿了誘惑。但大人們先入為主的“教育”在我們年幼的心里投下了巨大的陰影，使得我們不敢上前，只好站在村頭的高橋上遙遙相望，徒然冥想。

只有大牛例外。大牛是他姊妹六個中唯一的男孩，有時他的父母會帶他走進(jìn)那片蠶豆地，每次他都能安全地回來，似乎在證明著那兒確實(shí)沒有鬼。而且他每次回來都能帶回許多新奇有趣的故事。大牛說話的口氣和神態(tài)，甚至走路的姿勢都特別神氣，儼然成了我們一幫孩子中最有見識的人。這讓我們既是嫉妒，又是羨慕。

一次，大牛的母親還別出心裁地把蠶豆用線串起來，放在飯鍋里燜熟了，像佛珠一樣掛在大牛脖子上，大牛時不時吃上一個，饞得我們直流口水，跟屁蟲似的圍著他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

有很長一段時間，將蠶豆佛珠一樣掛在胸前，成了我們最大的夢想。很自然地，我們又想到了村子的西北角——那一大片蠶豆地。

遠(yuǎn)遠(yuǎn)望去，那一大片一大片的蠶豆，就像一汪墨綠色的深不可測的海，搖曳著，動蕩著，似乎還能聽得見隱隱的濤聲。我們遙想著莖葉間那鼓脹飽滿的蠶豆莢，想象著蠶豆掛在胸前神氣的樣子，心中無比神往。

除了對鬼怪的恐懼，蠶豆地里還有讓我們覺得比鬼更可怕的專門看守蠶豆的啞巴。

誘惑的力量是巨大的，有時甚至可以打敗恐懼。一天中午，我們瞅準(zhǔn)啞巴進(jìn)窩棚睡午覺時，根子、虎子、海子和我一行四人，潛入河中，繞過擋在要道口的窩棚，貓著腰鉆進(jìn)了蠶豆地，不分青紅皂白就是一陣猛摘。啞巴發(fā)現(xiàn)了我們，獵狗似的猛撲了過來，嚇得我們落荒而逃，只聽見耳邊呼呼的風(fēng)聲。那些只有尺把高的蠶豆的莖葉仿佛是無數(shù)雙手，纏著、裹著、拉著、絆著我們的腳，一次次讓我們跌倒在地上，眼看啞巴就要追上我們了，嚇得我們撲通撲通直往河里跳。

那一次，我嚇出了病，在床上躺了好幾天，母親還為我喊了魂。據(jù)母親說，睡夢里我還沒有忘記念叨蠶豆。后來，那個看似兇神惡煞的啞巴，還特地送給我一些青蠶豆，母親也給我串了起來，燜熟了，掛在我脖子上。吃了好幾天，我才吃完，那滿嘴的清香使我至今都無法忘懷，并讓我從此喜歡上了蠶豆。

記得初中時，學(xué)習(xí)魯迅的《社戲》，讀到迅哥兒和幾個小伙伴偷羅漢豆的故事時，一下子又憶起了兒時偷蠶豆的事，不禁心潮涌動，激動不已。

我就讀的學(xué)校坐落在一大片麥地中間，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很是冷清，于是我們幾個住校生相約出去偷蠶豆。夜半時分，校園里的燈都熄了，我們悄悄翻出了圍墻。

那是一個有月亮的夜晚，澹澹的月光從天宇間傾瀉下來，遠(yuǎn)村和近樹都好像浸在牛乳之中了。濕潤的空氣中彌漫著正在灌漿的麥子散發(fā)出的甜香味，麥地里的青蛙引領(lǐng)著各種小蟲演奏著小夜曲，靜謐而又甜美。沒有恐怖的鬼故事，也沒有啞巴一樣的看護(hù)者。我們完全沉醉了，一點(diǎn)兒也沒有兒時偷蠶豆時的害怕和緊張，就像在自家菜園里一樣放松。摘完了蠶豆，我們就在田埂上追逐、奔跑、嬉鬧。那一幕幕月光下奔跑的片斷，就像一幅幅黑白照片，深深地影印在我記憶的底片上。

后來，每年蠶豆花開的時節(jié)，我都忍不住對我的學(xué)生講起我小時候偷蠶豆的事，他們一個個都滿臉狐疑，好像我講的是天方夜譚。每每這個時候，我才清醒地意識到，我與他們之間隔了二十年，時間的變遷實(shí)在是太快了，村頭西北角的荒地分田到戶后就迅速不見了，曾經(jīng)令孩子們垂涎不已的蠶豆在今天也不再是美味。而今鄉(xiāng)村正在被迅速崛起的城市向后逼退著，蠶食著，同化著，變得越來越不像鄉(xiāng)村。鄉(xiāng)村這個曾經(jīng)哺育了許多代人的家園，正在從人們的記憶中一點(diǎn)點(diǎn)地消失，逐步退守為一個美學(xué)名詞。或許要不了多久，孩子們將不再理解什么叫鄉(xiāng)村，田頭地壟也不再有叫做蠶豆的植物了，當(dāng)然他們也不再有機(jī)會在鄉(xiāng)村月光下快樂地奔跑了。

發(fā)稿/趙菱 tianxie101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