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和表哥走得馬不停蹄。

橙色的夕陽早已沉落到地平線下面去了，小路的前方，夜色已經(jīng)濃得像墨汁一樣。牛高馬大的表哥累得氣喘吁吁，憋得通紅的臉蛋上，豆粒大的汗珠接二連三地滾落下來。我敢打賭，表哥此時一定對造訪趙子龍的決定后悔莫及了。

果然，表哥第十次問我：“還有多遠呢？”他一副哀求的語氣，兩個眼鏡片后面的眼神里全然沒有了出發(fā)時的興奮，仿佛一堆熊熊燃燒的篝火被雨水一澆，熄滅了。

表哥顯然在打退堂鼓?？墒牵@怎么行呢？趙子龍早就約好在家里等我們呢。況且，我們已經(jīng)跋涉了差不多七里崎嶇山路，倘若半途而廢，豈不是前功盡棄了？

“快到了！快到了！”我一邊搪塞著，一邊加快了腳步。

夜色彌漫。四周一片漆黑。小路兩旁的灌木叢里，幾點流螢在飛舞。不計其數(shù)的蟲子在夜幕掩護下，唧唧地叫個不停，織成一張聲音的巨網(wǎng)，籠罩著整個山野。

遠遠落在身后的表哥膽怯起來，大聲喊著：“等等我！等等我！”哼！瞧他這副狼狽相，剛才還吹噓要和趙子龍切磋較量呢！我不由得在心里暗笑起表哥來。

其實，表哥比我大不到哪里去，但他在我面前總愛擺出一副大哥的架子。和往年一樣，一放暑假，城里的表哥就到我家來了?？墒?，這回他和往常判若兩人，整天無精打采。我說，表哥，我們?nèi)ズ永镒ンπ钒?？表哥搖搖頭。那我們?nèi)ヌ锢镒侥圉q，如何？表哥還是將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

一提起螃蟹和泥鰍，我就直流口水，將螃蟹和泥鰍紅燒了，那是真正的美味??！表哥對此卻毫無興趣。唯一能夠提起表哥興趣的，就是找到一個武林高手，切磋較量。

我知道這都是因為表哥參加了一個什么武術(shù)培訓(xùn)班的緣故。

表哥悶悶不樂，早晨起來，一個人站在那里，目光空茫地望著遠方，很寂寞的樣子。唉！到哪里去找一個武林高手來和表哥較量呢？我絞盡腦汁，想啊想啊……

[二]

仿佛一道閃電從昏昏沉沉的腦子里一掠而過，將我短路的思維照亮了。我突然想起一個人——趙鐵頭。我揣測，他大概算得上是一個真正的武林高手吧。

在整個連云山里，趙鐵頭的名字可以說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關(guān)于他還有一個頗具傳奇色彩的故事呢！

有一年，趙鐵頭獨自一人去守秋。啊，知道什么是守秋嗎？就是金色的秋天來了，地里的莊稼開始成熟了，到處飄蕩著又香又甜的誘人氣息。這時，就得有人在地里守著，要不然，這豐收在望的莊稼就有可能被野獸糟蹋，一年的汗水就算白流了。

說是野獸，其實大多是野兔和田鼠，它們膽子很小，小得簡直就跟針眼一樣，只要輕輕咳嗽一聲，就紛紛逃跑了。

那天，趙鐵頭在地邊守著守著，突然，茂密的莊稼地里響起一陣沙沙沙的聲音。趙鐵頭和往常一樣懶洋洋地咳嗽了一聲。沙沙沙，聲音并沒有立即消失。他接著又用力咳嗽了一聲。沙沙沙，聲音依然如故。趙鐵頭火了，心想，哪里來的兔子如此膽大妄為！他倏地站起來，往那聲音傳來的方向猛然撲去。

出乎趙鐵頭的意料，眼前竟然是一只體形高大的野豬。

若無其事的野豬根本不把趙鐵頭放在眼里，低著頭，津津有味地嚼著，如同坐在自家的餐桌前一樣，氣定神閑。眼看著自己辛辛苦苦種出來的莊稼，轉(zhuǎn)眼之間變成了野豬果腹的糧食，趙鐵頭大喝一聲，一頭撞向野豬……

我把從爺爺那里聽來的故事，向表哥繪聲繪色地描述了一遍。

表哥聽得目瞪口呆?！昂髞砟?？”表哥迫不及待地詢問。

“趙鐵頭一頭將野豬撞下了山崖，摔死了?！蔽艺f。

“嘖嘖，厲害不？”故事講完了，我問表哥。言下之意，趙鐵頭算得上是你要尋找的武林高手吧。

表哥斷定，能夠一頭將野豬撞下山崖摔死的人，一定練了什么絕世武功，他一改幾天來的無精打采，兩只金魚眼熠熠閃光，一把拉著我立馬就要去拜師學(xué)藝。

我聳聳肩，不無遺憾地告訴表哥，趙鐵頭早幾年就去世啦。

表哥聽了，仿佛一個泄了氣的皮球一樣，軟了。

[三]

一天早晨，表哥又站在窗前，目光茫然地眺望著遠處的山尖。山尖上，斑駁的陽光仿佛幾塊金黃色的皺巴巴的橘子皮。突然，表哥轉(zhuǎn)過身來問我：“趙鐵頭應(yīng)該有后人吧？”

當(dāng)然有??！趙子龍就是趙鐵頭的孫子，黃泥嶺中學(xué)初一甲班學(xué)生，我的同班同學(xué)。

誰也不知道趙鐵頭為什么給自己的孫子取這樣一個古人的名字。真正的趙子龍是三國時期的英雄人物，騎白馬，舞銀槍，武藝高強。這樣一個響當(dāng)當(dāng)?shù)拿钟迷谒砩咸磺‘?dāng)了，簡直是糟蹋和浪費。不光我這樣說，黃泥嶺中學(xué)的全體學(xué)生都這樣認為。平時，沒有誰稱呼他趙子龍，大家都叫他猴子。因為他的相貌實在不敢恭維，長得有點那個……告訴你吧，像猴子！

表哥突然問這個干什么？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但一看表哥的神情，我揣測他一定有他高深莫測的理由。于是，我告訴他趙鐵頭有個孫子趙子龍。我奇怪自己怎么沒有稱呼他猴子，也許是表哥的神情太嚴肅了。

表哥沉吟了許久，把“趙子龍”這三個字反復(fù)念了足足二十遍。突然，表哥在我肩膀上重重拍了一巴掌，這突如其來的一巴掌把我嚇了一跳。

“好一個趙子龍！”表哥神采飛揚起來，似乎發(fā)現(xiàn)了什么重大秘密，“趙子龍一定繼承了他爺爺?shù)慕^世武功?！?/p>

這怎么可能呢？我抗議地大叫起來。我無法將猴子一樣的趙子龍和絕世武功聯(lián)系在一起，我覺得表哥這簡直是在胡扯。

“他爺爺為什么給他取名趙子龍？你看出其中的奧秘了嗎？”表哥的兩道目光從眼鏡片后面直射出來，死死盯著我。我搖了搖頭，說實話，其中的奧妙我真看不出來。

表哥推了推鼻梁上滑下來的眼鏡。

“原因就在這里，他爺爺希望他繼承自己的絕世武功，成為一個武藝高強的趙子龍式的人物。”

不能不承認，表哥分析得十分入情入理。是啊，我怎么就沒有想到這一點呢？

“什么是真正的武林高手？可能其貌不揚，默默無聞，這就叫真人不露相……”表哥開始滔滔不絕地發(fā)表他對武林高手的真知灼見。

我好不容易打斷表哥唾沫橫飛的演講，告訴他，現(xiàn)在最關(guān)鍵的就是找到趙子龍。

放暑假了，說不定趙子龍和他父親一起外出打工去了。

多方打聽才知道正好趙子龍現(xiàn)在就留守在家！我通過一個同學(xué)轉(zhuǎn)達了表哥想和趙子龍見面的想法，趙子龍爽快地答應(yīng)了，時間就訂在今天晚上。

匆忙吃過晚飯，表哥就催促著我上路了。一條小路在連云山里彎來繞去。我和表哥從黃昏日落一直走到夜幕降臨……

[四]

這天恰好是農(nóng)歷十五，月亮還沒有升上來，四周一片漆黑。

我和表哥在濃得化不開的夜色里跌跌撞撞地走著。

表哥第十三次問我：“還有多遠呢？”我告訴表哥：“不遠了，就在前面?！边@回我說的可是真話。我去過一次趙子龍的家，坐落在一個山坳里，旁邊矗立著一棵枝繁葉茂的參天大樟樹。

轉(zhuǎn)過一個山頭，在夜幕的背景之上，已經(jīng)可以望見大樟樹隱隱約約的影子了。

仿佛一堆快要熄滅的篝火重新添加了干柴，仿佛疲憊不堪的身體里注射了一針興奮劑，表哥重新振作起來，他興奮不已，甩開大步，很快就從我身邊超越過去。

“小——心——”我提醒走在前面的表哥注意?？墒牵捝形闯隹?，只見一個黑影從小路轉(zhuǎn)彎處箭一樣朝表哥射來。“哇”的一聲，表哥帶著哭腔大喊大叫，折轉(zhuǎn)身跑了回來。

“狼……狼……”表哥藏在我身后，渾身哆嗦，語無倫次。

黑暗中，突然響起一聲悠揚的口哨。那箭一樣射來的黑影仿佛被施了定身術(shù)，一動不動了。

這射來的黑影原來是阿黃。趙子龍每天上下學(xué)的途中，阿黃都陪伴在他左右，所以我認得它。阿黃也認出了我，尾巴在黑暗中歡快地左右搖晃起來。

我摸了摸阿黃毛茸茸的身子。驚魂未定的表哥在我身后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百分百可以肯定，剛才的口哨聲就是從趙子龍嘴里發(fā)出來的。我和表哥環(huán)顧四周，卻連一個人影也沒發(fā)現(xiàn)。

許久，一個聲音喊：“我在這里呢！”

我和表哥側(cè)轉(zhuǎn)身，這才發(fā)現(xiàn)路邊的一塊豆地里蜷縮著一個人。只見他一蹦一跳的，像青蛙一樣。最后一跳剛好落在我面前，由于慣性，他身子往前一竄，差一點和我撞個滿懷。

“這該死的猴子！不知道又在玩什么把戲。”我在心里罵著趙子龍。

“你就是趙子龍吧？”表哥走上前詢問。站在高大強壯的表哥面前，趙子龍顯得矮了一大截。

“正是?！壁w子龍仰著頭回答。

“久仰久仰！”表哥突然將身體挺得筆直，畢恭畢敬地向?qū)Ψ叫辛艘粋€抱拳禮。

“幸會幸會！”趙子龍一怔，隨即反應(yīng)過來，也雙手抱成拳，回敬表哥。

英雄惜英雄。這一幕和武打片里的情景簡直一模一樣。

本來，我想和分別數(shù)日的趙子龍開個玩笑什么的，可此刻的氣氛如此莊嚴，我只好將到了嘴邊的笑話又咽了回去。

[五]

趙子龍在前面帶路，我和表哥來到位于山坳的趙子龍的家。

和許多山里人家一樣，趙子龍的父母都到山外打工去了。家里只剩下趙子龍一個人，整個屋子難免顯得空蕩蕩的，但十分整潔。從敞開的窗戶里，樟樹的香味源源不斷地隨風(fēng)飄進來，很好聞，我使勁吸了吸鼻子。

表哥也使勁地吸著鼻子。

趙子龍搬來兩把吱嘎作響的半舊椅子，招呼我和表哥落座。

我發(fā)現(xiàn)，趙子龍的兩個口袋鼓鼓的，仿佛裝著兩個手榴彈，看來他早有準備了。一想起今天晚上比武的事情，我不免有些緊張，俗話說得好，兩虎相爭必有一傷，我為牛高馬大卻反應(yīng)遲鈍的表哥隱隱擔(dān)心起來。

誰知道趙子龍從口袋里掏出來的，竟然是他剛才在豆地里采摘的豆莢。燈光下，豆莢密密的絨毛看得一清二楚。他不好意思地解釋，我和表哥遠道而來，卻只能用這些豆莢來招待我們。趙子龍一邊說，一邊尷尬地笑了笑。

我跟著笑了笑，心里有一種如釋重負的輕松。

豆莢很快煮好了。新鮮的豆莢味道十分鮮美，我們圍坐在一起津津有味地吃著。

急不可待的表哥好幾次想提切磋武藝的事情，都被我使眼色制止了。

是啊，吃完了豆莢再較量也不遲嘛。

就在豆莢快要吃完的時候，突然，從窗外傳來一聲悶響，把我和表哥嚇了一大跳。

趙子龍的臉上卻莫名奇妙地布滿了興奮，手舞足蹈地說：“逮住了！逮住了！”說完，丟下我和表哥，一個箭步?jīng)_了出去，剛剛反應(yīng)過來的阿黃也箭一樣沖出去，一齊消失在黑暗里。

不一會兒，趙子龍回來了，手里提著一個纖維袋。有什么東西在袋子里極不安分地扭動著身體。我和表哥趕緊將腦袋湊過去，袋子里裝的竟然是一只活蹦亂跳的黃鼠狼！

表哥呆住了，兩片嘴唇不停地顫抖著，咂出一連串嘖嘖的驚嘆。

看見表哥這副發(fā)呆的樣子，我還以為他不認識黃鼠狼，把這個披著一身黃毛的家伙當(dāng)作什么怪物了呢！

“高手！真正的高手！”表哥自言自語，“連黃鼠狼都能捉住的人，難道不是高手嗎？”

[六]

我和表哥很想知道趙子龍是如何捉住黃鼠狼這個來無蹤去無影的家伙的。

趙子龍帶領(lǐng)我和表哥徑直來到那棵參天大樟樹下面，他用腳踢了踢躺在地面上的一個長方形的物體，踢得它發(fā)出咚咚的類似打鼓的聲音。

“這全都是它的功勞?！壁w子龍一邊說，一邊彎下腰，“可別小看了這個木箱子，它是專門用來捕捉黃鼠狼的武器?！?/p>

這個捕捉黃鼠狼的木箱子毫無疑問是趙子龍的杰作。這是閘門，這是誘餌，趙子龍在黑暗中一邊摸索，一邊介紹著木箱子各個部位的不同功能，語氣中或多或少帶著些炫耀。

表哥拉了拉我的袖子，悄聲告訴我，很多武林高手不僅身懷絕技，而且也是制造暗器的專家。

我贊同地點點頭。

想不到趙子龍竟是這樣一個了不起的人物?。?/p>

可是，趙子龍接下來的一番話卻讓表哥陷入深深的失望，不！是絕望之中。

當(dāng)表哥提出切磋較量時，趙子龍趕緊申辯說：“我不是什么武林高手！”

表哥堅決不相信。表哥說：“你這是謙虛，當(dāng)然，真正的高手都是十分謙虛的。”

我在一旁催促趙子龍，“你就教我表哥幾招吧！他可是慕名而來啊！”

“可我真的不會武功啊！”趙子龍一臉苦笑，一會兒看著我，一會兒看著表哥。

“趙子龍，告訴你吧，過分的謙虛等于驕傲！”表哥有些生氣了。

趙子龍聳聳肩，攤開雙手，一副有口難辯的委屈樣子。

接下來是沉默，仿佛連空氣也凝固了。

表哥的兩只眼睛在鏡片后面轉(zhuǎn)了轉(zhuǎn)，似乎想起什么來了。

“剛才，你在豆地里一蹦一跳的，莫非在練什么功夫吧？”表哥的神情有些得意，可他說不出來那到底是一種什么功夫，便使勁地抓頭。

“蛤蟆功！”我提醒表哥。我看過《神雕俠侶》，里面有個叫楊過的人，偷偷練過這種功夫。

鐵證如山，看你還有什么話說！我和表哥仿佛抓住了趙子龍的把柄，不由得在心里輕蔑地哼了一聲。

趙子龍聽了，哈哈大笑起來。他告訴我和表哥，那根本不是什么蛤蟆功！

“在豆地里不一蹦一跳是不行的，如果徑直走來走去，肯定要將莊稼糟蹋了，一個靠莊稼活命的人忍心這樣做嗎？”趙子龍話中有話，我感到自己的臉在一點一點地變得滾燙。

趙子龍站起來，臉朝向一面墻壁。墻上，掛著他爺爺趙鐵頭的一張遺像。

“以前，我和你們一樣，也認為爺爺肯定身懷什么絕技，如果不是這樣的話，他敢和野豬拼嗎？”趙子龍越說越激動，“后來，我明白了，當(dāng)野豬糟蹋爺爺賴以活命的糧食的時候，爺爺心痛不已啊，這竟然使他忘記了恐懼，忘記了危險，一頭向野豬撞去……”

我抬頭凝視著墻壁上的趙鐵頭，這個曾經(jīng)一頭將野豬撞下山崖的老人，這個有著傳奇色彩的老人，其實，是那么普通，和記憶中我的爺爺簡直沒有什么區(qū)別，一樣的白發(fā)，一樣的皺紋，一樣的古銅色臉龐，人生風(fēng)雨留下的滄桑痕跡若隱若現(xiàn)……

我偷偷看了看表哥——對“武林高手”發(fā)表過許多真知灼見的他，此時沉默著，仿佛一尊雕塑。

[七]

尋找武林高手的故事就這樣無果而終了。接下來，我要講后面發(fā)生的事情。

終于，月亮爬上來了，懸掛在不遠處的一座山尖上。皎潔的月光就像透明清澈的泉水一樣，順著山坡，汩汩地流淌。剎那間，如同墨汁一樣的黑暗紛紛退去了。

眼前，豁然開朗。好一個清爽的夏夜，好一個清新的世界。

趙子龍手里提著裝有黃鼠狼的蛇皮袋子，走在前面。我和表哥緊隨其后。

我不知道趙子龍要怎樣處置這個該死的家伙。對偷雞的黃鼠狼，幾乎所有的人都恨得咬牙切齒。

在一叢灌木前，趙子龍停下了腳步。

越過眼前的灌木，可以看見一大片綿延的莊稼地。紅薯匍匐在地，站立著的則全部是齊腰深的黃豆，上面掛滿了密密的豆莢，一派豐收在望的喜人景象。清爽的夜風(fēng)從遠處徐徐吹拂而來，漲得鼓鼓的豆莢開始輕輕晃動，發(fā)出一陣陣細微的摩擦聲，如同一首悅耳的輕音樂。

眼前的情景，讓人心中油然升起一股喜愛之情。

趙子龍將蛇皮袋子放倒在地，解開口子，突然，眼前閃過一道黃色的光芒。

那是黃鼠狼的身影！

重新獲得自由的黃鼠狼敏捷地從灌木叢中穿過，然后輕輕一躍，越過了一條不寬的水渠，轉(zhuǎn)瞬便消失在茂盛的豆地深處。這一切，在短短的幾秒鐘之內(nèi)天衣無縫地完成了。

我和表哥怔怔地站在那里。

我完全沒有料到，趙子龍竟然輕易地放走了黃鼠狼。記得有一次，黃鼠狼趁天黑溜進我家來偷雞，它不僅將那只又肥又大、頭戴花冠的大公雞偷走了，還咬死咬傷了好幾只，其景象慘不忍睹。我想，如果換了我，一定要把黃鼠狼狠狠地痛打一頓，以解心頭之恨。

趙子龍久久凝視著黃鼠狼消失的方向，仿佛他不是放走一個偷雞賊，而是在送別情同手足的好朋友。

“黃鼠狼偷了你家的雞，難道你一點也不恨它嗎？”一直沉默著的表哥終于開口說話了。跋涉了十幾里崎嶇不平的山路，竟然撲了一個空，還是沒有找到心目中的武林高手，表哥內(nèi)心十分失落，臉上的表情自然不好看。

“我們怎么會恨它呢？”趙子龍回答表哥，“我們還應(yīng)該感謝它！黃鼠狼喜歡小偷小摸，這行為確實可惡，但它是田鼠的天敵啊，沒有它，這大片的黃豆就有可能被成災(zāi)的田鼠糟蹋掉了?！?/p>

我從內(nèi)心里佩服趙子龍的不計前嫌和遠見卓識。

時間不早了，我和表哥該回去了。趙子龍一直將我們送到小路轉(zhuǎn)彎的地方。

即將分別的時候，趙子龍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他手指著前面的一片樹林，樹林里回蕩著貓頭鷹的叫聲。

“如果講捕殺田鼠，黃鼠狼可以稱之為一個武林高手，貓頭鷹也當(dāng)之無愧?！?/p>

趙子龍說得輕描淡寫，我不知道一直低頭走路的表哥是否聽見了。

回到家里，已經(jīng)是晚上十二點整。我和表哥大半個晚上的突然消失，讓母親害怕極了，她再三追問我們到哪里去了，去干什么事情了。我正要如實回答，表哥狠狠地白了我一眼，然后，一個人爬到床上，蒙頭睡覺。

可是許久之后，還能聽到表哥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的聲音。

這一夜，表哥失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