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睡醒來,已是黃昏。
拉開窗戶,一步跨到外面的陽臺上,一輛輕軌列車正從天際無聲地滑過,背后拖著長長的夕陽。光線一點點從旅館對面人家的屋頂上褪下去。有個少年打開天窗,呼喚晚歸的鴿子。破舊落水管的滴水聲在空氣里清晰可聞,鐵罩子路燈已亮起了昏黃的光。我舉起相機,一只貓回頭向我叫了一聲。
這是哪里?有一點破敗萎靡,更多的卻是熱騰騰的人間煙火氣。不再是摩登鮮亮的大都市,只是尋常百姓的上海。
第二天起了大早,乘輕軌二號線直達石門一路,開始邁向我此行的第一站——大中里。
下了車,在林立的高樓中茫然四顧。忽然迎面走來一個眉清目秀的老太太,我上前問大中里在哪,她說她就住在那里,快要拆遷了,言語流露出許多不舍。
依著她的指點往前走,城市剛剛蘇醒,大中里的穹形弄口擺出了幾個早點攤子,很細致的糍飯團,用小竹簾子包出來,里面撒一層碎油條,撒一層芝麻糖、榨菜粒,甜咸相宜,有小時候的記憶,味道微妙可口。
在大中里的石庫門房子間兜兜轉轉,一排排相連的住宅形成一條條悠長的弄堂。人家都敞著門,進門一道木樓梯直達二樓,據(jù)說有女孩子的人家通常把這個房間當作閨閣,于是,那臨街的窗戶便流露了些許風情。那寧波人蘇青——被張愛玲稱作“俗得一團喜氣”的女作家就該住在這樣的房子里吧。
從大中里出來,乘上往常德路方向的公交,張愛玲唯一掛牌的故居就在常德路195號。循著門牌朝前走,穿過好幾條法國梧桐掩映下的小馬路,這些干凈美麗的馬路四通八達,就在大都市繁華的背后,叫人覺得張愛玲的住處還真有點“大隱隱于市”的味道。我終于站在她門前了。陽臺外,便是傳說中的“百樂門”,正在進行外墻裝修,蒙著灰灰的塵土。這里實在是城中心的中心,整個上海的繁華撲面而來,然而到了此處不免要打個彎,嘈嘈的人聲直往下沉,沉到惘惘的歲月中……可以想見,多少年前,胡蘭成到這里登門拜訪,從門洞里遞進名片,于是她說,“見了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里去?!薄耙驗槎?,所以慈悲?!?/p>
張家老宅在康定東路上,很氣勢恢弘的房子。找到了當年張愛玲父親囚禁她的房間的窗子,窗戶很高,大白天沒有月亮,只能想象她說的地板上照著的藍色月光,以及滿房間靜悄悄的殺機。
接著是到圣瑪利亞女校,在長寧區(qū)。問誰都不知道,找到算是緣分。圣瑪利亞女校也拆得差不多了,地塊已經拍賣,不讓人看,只拍到很少的照片。蒿草沒膝,物是人非,但仍能感受到當年的氣息。鐘樓、歐式屋檐、整齊的長廊、簡潔貞靜的女生宿舍……殘缺的圣瑪利亞女校坐落在那里,更像是一個現(xiàn)代化沙漠中的海市蜃樓,時間洪荒中的曇花,它的即將逝去,叫人不時要揉揉眼睛,想一想瞬間與永恒的問題。
張愛玲在詩中寫道——
曲折的流年,
深深的庭院,
空房里曬著太陽,
已經是古代的太陽了
現(xiàn)在的陽光也已經是古代的了……難道不是嗎?想想看,“現(xiàn)在”和“古代”,這中間,到底有多大區(qū)別呢?
尋訪丹陽
丹陽,滬寧線上的一個小小的站,它的名字里卻似乎蘊含著一種煜煜煌煌的感覺,讓人產生一探究竟的沖動。
周末傍晚登上去丹陽的火車,是一列慢車,走走停停,不遠的路程卻走了很長時間?;璋档能噹?,朦朧的風景,現(xiàn)實和我之間有了莫名的間離感。
次日早晨,在干凈的小街上叫了輛車直下陵口,那里有我要探尋的東西。
下了車一路問,“聽說這里……有南朝陵墓石刻?”所有的人都朝我茫然地搖搖頭。但我依然固執(zhí)地認定,這里有我要找的東西。我又轉向一個老太太,比劃給她看,“喏,是這樣的,石頭做的,動物?!薄芭叮 彼腥淮笪?,“你說的是‘石牛’么撒?有,有,有,就在過橋,那邊田里,喏?!彼附o我看。
穿過一片田野,眼前赫然出現(xiàn)一頭巨獸。對面幾十米處又有一頭。遙相呼應,相對成趣。那么這里,應該就是陵墓的神道入口了。
仔細端詳這對石獸,一個頭上生雙角,該是叫做天祿;一個頭上是獨角,該是叫做麒麟。記得以前在去南京棲霞山途中也看到過類似的神獸,但與此分明不同。那是叫做辟邪的,頭上沒有角。據(jù)古書上記載,帝陵前一般置天祿、麒麟各一,而王墓前則置辟邪一對。這是有講究的。只見那神獸昂首挺胸,吐舌闊步,身具飛翼,滿布紋身,卷尾及地。造型粗獷古樸,確實具有一種震懾人心的力量。這丹陽南朝齊梁陵墓的石刻,不愧是在中國建筑和雕刻史上,留下的濃墨重彩的一筆。
陵口石刻讓我以更大的熱忱又叫了一輛車,驅往當?shù)厝酥赶虻牧硪粋€地方——前艾。
途中,我又重溫了一下史料——丹陽為齊、梁帝王將相之故里。相傳有“生洛陽,葬朱方”之說。丹陽南朝齊梁帝王將相陵墓石刻,有史料可考的,計有13處之多。而我要去的,便是梁文帝蕭順之的建陵了。
梁文帝蕭順之的建陵畢竟是現(xiàn)存規(guī)模最為宏大,遺存最多的南朝王陵。面前神道隱約可見,天祿、麒麟、神柱及龜趺各置一側。天祿、麒麟雖然四肢都有缺損,但是雄風不減當年。神柱及龜趺較為完整,神柱一雙,南北對立,柱頂飾蓮花寶頂,柱礎飾雙螭座,柱額懸掛寶頂之下,其上陰刻篆書“太祖文皇帝之神道”。龜趺昂首,作匍匐狀,棱角條紋簡明而有力。
南朝乃多事之秋,群英競雄。極目遠望周圍的山形地貌,依稀可見帝王陵寢之地的神韻。遠處的農田里,村婦正在勞作,隱隱傳來笑語聲。歲月湯湯,山河依舊,只讓人感慨普天之下,滄海桑田,亙古不變的是這泥土般樸素的生存,而那些帝王將相呢?不過是歷史長河中一朵小小的浪花而已。
發(fā)稿/鄒抒陽 zoushuyang@hot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