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讀過一個故事,在某個海島,村民對著要砍伐的樹大聲吼叫。日子久了,樹就會在吼叫聲中倒下死去。
在夢里有很多回,我都因一種莫名的恐懼而尖叫著驚醒。童年時代僅有的兩張黑白照片上,我穿著扣錯鈕扣的衣服木訥地站著,眼神流露出的盡是迷惘和恐懼。我像一只沒有安全感的海鴨,時時刻刻擔心暴風雨的來臨。
我覺得,父親就是那島上的伐木者,我則是他要砍的樹。在他的叫喊聲中,我在一點點干枯。很多時候,我都希望我生來就是一個聾子,聽不見世間的一切聲音,這對于我反而是一種恩賜。
1998年,父親從小鎮(zhèn)運來一臺十四英寸的黑白電視機。每次他不在家的時候,我們才敢開電視,弟弟站在門邊上聽動靜,我站在伸手就能碰到電源的地方,一聽到弟弟報警立即扯掉電源。
我們很小就開始熟悉廚房,這跟母親早逝有關,更緣于父親的吼叫。
父親做的飯菜很難吃,咸的,糊的,一天兩天勉強可以,日子久了,我就耐不住嘀咕一句。話剛出口,飯桌就被掀翻,“吃不下就別吃!這是你們的命,怨誰!”整棟屋子只有父親的聲音在回蕩。
我和弟弟嚇得蹲在滿是碗碴飯菜的椅子旁不敢起來,害怕父親飛揚的唾液和手掌傷到腦袋。好不容易站起來,才發(fā)現(xiàn)我們都尿濕了褲子。
這些往事像某個電影鏡頭永遠定格在我的腦海中,越是拼命想忘記,記憶的圖象就越清晰。父親啊,你一定不知道你的怒吼抹殺了我所有的快樂。
讀小學時,班上有個叫龍買高的男生很可憐。他媽媽遠在廣東打工,爸爸則成天打麻將,輸了錢就對龍買高發(fā)臭脾氣。好幾次,我和弟弟屏著氣看龍買高光著腳丫拼命地跑,他父親兇神惡煞地拿著木棍在后面追……
終于有一天,龍買高偷偷地喝了床底下的大半瓶農(nóng)藥。
龍買高的棺材被抬走時,我哭得全身濕透,像一只落水狗。我哭龍買高,也哭自己。我們都是被親人重重傷害的孩子,看不見愛,得不到溫暖,所以絕望。
進入中學,我遇到了周來老師。
周老師教我們語文,笑起來一臉的天真,他有寬容的表情和溫和的聲音。我的語文成績總是很好,得到了他大聲的贊揚和溫和的鼓勵。幾乎每一節(jié)語文課都是我最期盼到來的節(jié)日。贊揚和溫和的語言對一個在蜜罐里長大的孩子當然算不了什么,可對于一個經(jīng)歷了無數(shù)痛楚的孩子來說,是一劑撫慰心靈的上等藥。它能讓那些千瘡百孔的傷口在最短的時間里愈合消失。
“你跟我走吧,我們?nèi)ヒ粋€幸福的地方?!蔽夷X海里一幕幕播放著自編自導的童話劇,嘴里喃喃自語。我想象周來老師在一個陽光燦爛的下午向我走來,溫和地對我這樣說。我會不顧一切地跟他上路。
不久后的一個下午,陽光很燦爛,周來老師走進教室向我們告別,他被調(diào)進縣城教書。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看見過那張親切的面孔,但一想起他,那些贊揚和溫和的鼓勵就如春陽般熨平了心里的憂傷。
父親再也沒有機會對我發(fā)脾氣了,我要到一百公里外的岳陽去念書,擔驚受怕的日子終于熬到頭了。
遠離了家鄉(xiāng),我們反而變得友好起來,開始彼此關心。每次回家,父親都忙著在廚房里殺雞宰魚,似乎一直以來他都是這般待我,不曾讓我受半點委屈。我也似乎總扮演著他的乖乖女,不曾讓他有絲毫不滿。
好幾次他來岳陽看我,提著滿滿一袋我愛吃的土特產(chǎn)站在宿舍樓前等,見到我,憨憨地笑著。他說話的聲音低低的,生怕惹我不高興。我說什么,他總是一個勁地點頭,還咧開嘴沖我傻笑。
父親,你那響徹山村的吼叫遺失在哪條山谷了呢?你白霜般的發(fā)絲和彎曲的背脊又是什么時候形成的呢?
我真想倒在他懷里大哭一場,告訴他:等我畢業(yè)工作后,我會像母親那樣,給他買最好的衣服,天天給他做最好吃的,好好地照顧他,不讓他生病……
發(fā)稿/田俊 tian17@hot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