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學了,在雨聲中煎熬了兩節(jié)課的玉生第一個沖出教室,差點撞倒了前面的胖教導主任。好在后來的學生都涌過來了,被同學們?nèi)∶麨椤皽缃^師太”的胖教導主任只看到一個走得相當迅速的藍雨披,并不知道那是她經(jīng)常表揚的模范學生張玉生。
玉生的頭腦里似乎全是他踢翻的等漏的壇壇罐罐。小時候,每到天氣報告有雨,媽媽就如臨大敵,手忙腳亂地尋找家里能夠等漏的盆子罐子壇子,有幾次,還用了玉生的小痰盂。那時外面下雨,家里是泉水叮咚。玉生問過媽媽,給他取名字,是不是一開始想的是雨生,后來才寫成了玉生。媽媽不承認,也沒有否認。
玉生趕得太快了,有幾次,雨披趁機想從玉生的身上逃出去,就像童話中會脫皮的狐貍。這是爸爸的雨披,實在太大了,上面還印著爸爸原來工作的工廠的名字。玉生只好死死地咬著雨披的領子。到了家,發(fā)覺牙齒和雨披粘在一起了,玉生扯了幾下,才把雨披剝下來。
外面下小雨屋里下大雨的風景是在玉生過十歲生日前消失的,爸爸和幾個工友動手修了房子,墻面雖然還有點洇水,但不再“泉水叮咚”了,可現(xiàn)在的問題是外面的。玉生家所在的張家塘下水道一直不好,本身地勢又低,一下大雨,玉生家門口就發(fā)洪水。玉生趕得這么急,就是回來筑壩防洪的。有一次玉生趕到家時,門檻里的水早過膝蓋了,塑料涼鞋三三兩兩浮在水面上,像玩過家家似的。在塑料涼鞋之間,還躲閃著少了一只胳臂的奧特曼,這是玉生八歲生日時,強國叔叔買的,后來失蹤了,想不到這會兒主動逃回來了。
筑堤壩的麻袋在玉生的床下,玉生放下書包,把塞了黃沙的麻袋拽出來,放到自家的門檻外。麻袋們太沉了,玉生搬完最后一只麻袋,感覺兩只手臂都沒有了。玉生經(jīng)常聽同學說他們家被拆遷了,補償了多少萬,可玉生家沒有這個運氣。爸爸說了,張家塘的位置不好,拆遷最多補償二十多萬,按照現(xiàn)在的房價,能買半間房就不錯了。
玉生歇了一會兒,再次檢查了防洪堤壩,估計不會漏水了,又到廚房里去做飯。本來每天晚飯都是在超市做推銷員的媽媽趕回來做的,今天星期五,作業(yè)可以留在周六周日做。玉生想,現(xiàn)在把飯做好了,等爸爸媽媽回來了,吃上了熱飯熱菜,會得到表揚,到那時,趁熱打鐵,他再把那個心事說出來。
玉生笨手笨腳做好的飯菜并沒有得到表揚,也沒有得到批評。在玉生這樣的家庭,孩子做點事是應該的。媽媽總是說,誰叫玉生投胎到這個家呢?人家吃肯德基,玉生能吃上媽媽燒的雞湯就不錯了。
媽媽是這樣分配一只雞的,兩條雞大腿,玉生一天一只,雞肉是爸爸和玉生各一半,而雞湯分成四份,放進冰箱里,可以吃四頓有關雞湯的菜,雞湯燒青菜,雞湯燒馬鈴薯,雞湯燒冬瓜片,雞湯燒蘿卜。這樣的話,一只雞就能吃一星期,也能保證一個星期有葷菜。
玉生吃得很快,吃完了,他沒有像往常一樣去看電視,而是坐在桌邊。小學時玉生是天天看電視的,上初中了,他規(guī)定自己一星期只看兩天電視,周五和周六。周日絕對不看電視,周日的晚上要復習功課,這也是玉生始終保持班級第一年級前五的秘訣。
媽媽吃完了,玉生想替媽媽盛飯,媽媽說不吃了,放下碗筷就去洗衣服了。玉生又想等著給爸爸添飯,可爸爸吃得很慢,有氣無力的,像是在數(shù)米粒,從他咀嚼的樣子看,不像是牙周炎犯了,可能是肩周炎發(fā)作。每次牙周炎發(fā)作,爸爸的嘴巴張都張不開,連喝粥都不能喝,而肩周炎發(fā)作時,爸爸脫毛線衣都脫不下來,媽媽有空時媽媽替他脫,媽媽沒有空時玉生替爸爸脫。玉生個子小,需要爸爸坐著,而玉生站在床上替爸爸脫毛線衣。有一段時間,玉生特別迷《冒險小虎隊》,那幾十冊的《冒險小虎隊》都是借班長鐘豫生的,必須保證按時還,才能借到下一冊。那時爸爸的肩周炎犯了,玉生替爸爸脫毛線衣,結(jié)果發(fā)現(xiàn)了一個大秘密:爸爸的頭頂禿了一大塊頭發(fā)。玉生第二天就還掉了所有的《冒險小虎隊》。
玉生告誡自己,耐心一點,爸爸總會吃完的。爸爸不喜歡別人在吃飯的時候說什么,說是爺爺留下的規(guī)矩。玉生沒有見過爺爺,真不明白他為什么要定這個規(guī)矩。還有,爸爸吃完后會去找強國叔下象棋,下到玉生睡熟了才能回來。到了第二天早晨,玉生還沒起來,爸爸就出去了,他現(xiàn)在找的工作紀律很嚴,絕對不能遲到,那個臺灣老板連五秒鐘都要計較。
玉生的計劃和鐘豫生有關。星期一上課間操,班長鐘豫生把他拖到一邊,正式邀請玉生在這個周六參加他的生日晚會,班上就邀請了他一個人,其他客人是他的小學同學。見玉生有點猶豫,鐘豫生又說,邀請他參加生日晚會,還是他媽媽的意思。鐘豫生說,媽媽還以為他們是同一個名字呢。他還叫玉生千萬要守住這個秘密,如果他媽媽問了,玉生一定要說自己就叫豫生。玉生挺矛盾,鐘豫生說,嘿,可以撒個謊嘛,你就說你外婆是河南的,你媽媽是在河南生下你的。玉生又問,如果你媽媽問我是河南哪個縣的呢?鐘豫生說,你傻帽了吧,我爸爸是河南人,我媽媽可不是河南人,她對河南根本是一竅不通。
河南的問題是解決了,可玉生一想到要去撒謊,又遲疑起來。鐘豫生很快亮出了最后一張牌,說,到時候,我的家庭教師也來的。
一提到鐘豫生的家庭女教師,玉生的心就亮堂了,整整一學期了,鐘豫生一直在班上吹噓小蔡老師——一位長得像蔡依林的女大學生,一雙大眼睛,和波斯貓一樣,一只泛著黃光,一只泛著綠光。她可一點不像老師,和鐘豫生交上了朋友,有什么苦惱都告訴鐘豫生,還叫鐘豫生替她參謀男朋友呢。
玉生答應了鐘豫生,周六晚準到。
媽媽都洗完衣服了,爸爸還在吃。媽媽對玉生說,玉生,今天怎么不看電視了?玉生想胡亂編個借口,可說不出來,只好求救似的看著爸爸。
爸爸斷然說,不用說了,學校又要交錢了。
玉生搖了搖頭,爸爸生氣了,把筷子往桌上一拍,說,學校不要交錢,你死在我面前干什么?
爸爸的聲音很大,玉生哆嗦了一下。媽媽對爸爸說,你對他發(fā)什么火?他今天把那么多麻袋搬出去,又做了飯,你今天做了什么?
爸爸不說話了,喉嚨里還哼哼哼的。媽媽問,是不是臺灣老板又扣你錢了?爸爸否認了。媽媽說,那你還不吃完飯下棋去。爸爸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他忽然大聲宣布,我不下象棋了,我張寶林再摸棋的話,就叫我爛指頭!
媽媽很奇怪,問,是不是和強國斗嘴了?
爸爸說,沒有,我才不和這個小人斗嘴呢。
爸爸說得很慢,媽媽就曉得爸爸有話要說了,立即指揮玉生去房里看電視。
玉生把電視機的聲音開低了,偷聽到爸媽在說強國叔,強國叔做生意又被人騙了,想繼續(xù)跟玉生家借錢。爸爸不同意,強國叔就說,如果這次不借,上次借的錢也還不了了。爸爸說,我自己買房子都沒有錢,你說他無賴不無賴?
媽媽說,這可是你的朋友,我當時不肯借,你說我小氣,現(xiàn)在好了,打了水漂了,再說,他窮,為什么還要養(yǎng)寵物狗?
我哪里曉得他是這樣的人,爸爸說,他還說明晚就過來拿錢。
他還拿?媽媽喊了起來,除非明天我死了!
玉生的心一點一點地變涼,小時候,喜歡吹牛的強國叔想認他做干兒子,媽媽一直沒有松口。
媽媽進房間的時候,玉生已坐到電視機面前了,媽媽大聲說,玉生,你告訴媽媽,你是要吃肯德基,還是買遙控坦克?
吃肯德基和買遙控坦克都是玉生小學時過生日前提的要求,媽媽從沒滿足過玉生,玉生并不生氣,他早把這些事忘掉了。見媽媽難得這么爽快,就說出了明天要去參加同學生日晚會的事。玉生還說,禮物用他的壓歲錢買,不用家里的錢。
爸爸走了進來,聽媽媽說了玉生的事,沒有想到他很敏感,你們班長是男同學還是女同學?
當然是男同學!玉生很不滿意爸爸的問話,回答的聲音很沖,可說了,心里又很虛,他想到了那個貓眼睛的小蔡老師。
他們家富不富?爸爸又問,我們是窮人,窮人跟富人玩總是吃虧的。
玉生想反駁爸爸,強國叔和我們比是窮人,可和你玩,我們家不是吃虧了嗎?話到了嘴邊,玉生還是把它咽下去了,因為媽媽替他把心里話說出來了。媽媽一提到強國叔,爸爸就軟了。媽媽說,你還怪玉生呢,你上次答應他的事到現(xiàn)在還沒有兌現(xiàn)。
兌現(xiàn)什么?爸爸竟然忘掉了。
媽媽向桌下的一雙舊雨靴努了努嘴。爸爸明白了,說,我好人做到底,玉生,明天你去同學家,爸爸給你一樣好東西,高筒雨靴,一次都沒有穿過,可是正宗上海貨呢。
高筒雨靴!像電影上的騎兵連穿的高筒雨靴!爸爸說中了玉生今天的心事,他渴望這雙高筒雨靴很久了,可他每次想要,媽媽總說,等你長大了再穿,再說了,你現(xiàn)在的雨靴也不是不能穿。
得到這樣的許諾,玉生還想去洗碗,媽媽不讓他洗,叫他睡覺。玉生就乖乖地上床了。睡了一會兒,睡不著,玉生打開窗戶,外面黑乎乎的,他把手探到外面,雨點像小魚一樣搶著啄他的手,看樣子今晚的雨不會停,像騎兵連穿的高筒雨靴明天能派上用場了。
爸爸還在跟媽媽說著強國叔的事,爸爸說,這樣也好,明天玉生到同學家,我加個下午班,你呢,也不要早回來。
爸爸肯定是想躲強國叔,可玉生的心早不在強國叔身上了,他計劃明天早點起來,把作業(yè)做完,下午輕輕松松地去鐘豫生家。
玉生睡著了,夢見了一輛波斯貓形的轎車,兩只車燈,一邊閃黃光,一邊閃綠光,車向積滿水洼的張家塘駛來,車燈把被激起的積水照得五彩繽紛。轎車停在玉生家門口,出來一個長頭發(fā)女孩,就像蔡依林,她伸出手來,說,你好,玉生!玉生很奇怪,你怎么認識我?蔡依林說,我聽鐘豫生說過你?。?/p>
一旦有了目標,時間就過得飛快。下午四點鐘,玉生就鎖好門出發(fā)了,可四點鐘之前,他做了些什么,玉生都忘記了。他的頭腦里全是那雙高筒雨靴,雨靴又黑又亮,白色襯里足有半指厚,那高筒在一半的地方還帶了一點拐彎的弧形。玉生最喜歡這拐彎弧形,弧形做得好,要多爽就有多爽。拿它跟他平時穿的老式雨靴相比,就像是法拉利與農(nóng)用三輪車。
平時玉生去學校,都是自己去,班上只有五個同學是這樣。玉生比其他四個更為艱難,每當下雨,玉生就得穿雨靴,他得走過積滿水洼的張家塘,才能走到積水不多的北小街,再從北小街走上人民大道,最后到學校。玉生學校二千多個學生,穿雨靴上學的人不超過十個。玉生覺得丑死了,說自己寧可赤腳,也不穿又笨又蠢的舊雨靴上學。為了這,媽媽沒少罵他,爸爸沒少打過他,說他太愛虛榮了,又不是讓他光著身子去上學。爸爸說,窮有什么要緊,成績不好才被人家笑話呢。玉生噙著眼淚說,他們都說我是鄉(xiāng)下人。爸爸說,鄉(xiāng)下人怎么啦,天下人都是鄉(xiāng)下人的后代,我早告訴你了,誰笑到最后誰笑得最好。玉生就記住了爸爸說的最后一句話,誰笑到最后誰笑得最好,他要成為班上最后為成功而笑的人。
玉生在穿上“高筒雨靴法拉利”之前,還帶了幾張餐巾紙,走過張家塘的水洼,總是會沾上臟泥點的。可等他走過張家塘的水洼,北小街,到人民大道上,玉生想把高筒雨靴擦一擦時,高筒雨靴竟然還和新的一樣,靴面又黑又亮,人民大道上的車燈打過來,那雨靴都像反光鏡了。在黑亮的靴面上,玉生看到了自己的亮眼睛,難怪爸爸驕傲地說,這是他當年勞動競賽的獎品,是寶貝。
玉生感到腳上安了彈簧似的,他像一個英俊的騎兵,騎兵的身下是匹踏著黑蹄的白馬,黑蹄白馬像一道閃電,在車水馬龍中飛行。
鐘豫生家在御花園小區(qū),玉生找了好久才找到,按了門鈴,開門的是一個長頭發(fā)的女孩,她長得真像蔡依林。玉生想不到的是,她說的話就是他昨天夢到的,她說,玉生,你好!玉生將信將疑地把夢里的話重復了一遍,你怎么認識我?“蔡依林”說,我聽鐘豫生說過你啊。
進了門,玉生有點眩暈,不知道是被剛才演繹了昨晚的夢嚇的,還是為鐘豫生家的豪華震驚。他說不清鐘豫生家有多少燈,每一批燈亮出來,會呈現(xiàn)出不同的效果,玉生越看就越確定自己的判斷,什么是皇宮?到鐘豫生家看看就知道了,他家就是皇宮!
鐘豫生的房間里有好幾個他的小學同學,他們正搶著在筆記本電腦上玩游戲。音響里放著蔡依林的《看我72變》。有個很洋氣的女人對玉生微笑著,玉生認出她是鐘豫生的媽媽。剛上初一時,她到學校來過,給留在教室里出黑板報的鐘豫生送傘,送完傘,她就走了,留下了一陣很好聞的香味。
玉生叫了一聲阿姨,鐘豫生給媽媽介紹了玉生,說和他同名,也叫豫生,鐘豫生的媽媽笑起來,問玉生,你為什么要抄我家豫生的名字?
玉生被問住了,他可比鐘豫生還大三個月呢,不過看上去,鐘豫生的個頭比玉生高一個頭。好在鐘豫生的媽媽沒有再問下去,也沒有問他和河南有沒有關系,準備好的謊言用不上了。玉生剛想喘一口氣,鐘豫生的媽媽又問玉生,你們兩個豫生誰更好啊?
鐘豫生好啊,玉生立即說,他是我們班長呢,還是學習標兵。
鐘豫生的媽媽笑了,對玉生說,我聽我們家豫生說,你也不錯的,你們兩個豫生要互幫互助,我為什么要豫生去考重點中學,而沒有放到貴族學校,就是為了不讓他養(yǎng)成貴族習慣,將來到了國外,你們兩個豫生更要相互幫助。
玉生被“國外”二字搞糊涂了,他轉(zhuǎn)過頭,鐘豫生正在做鬼臉。玉生想,鐘豫生肯定對他媽媽說了很多謊話,為了朋友的面子,他對鐘豫生的媽媽說,阿姨,我會的。
鐘豫生可能也害怕媽媽會繼續(xù)問下去,大聲喊,媽!鐘豫生的媽媽立即笑著說,我走,我走,我老了,不中你們年輕人意了!在走之前,又說了一句,你們玩啊,盡情地玩,想唱就唱,想吃就吃。鐘豫生又很不耐煩地喊了一聲,媽!
鐘豫生的媽媽到樓上去了,一樓大客廳丟給了玉生他們,還有小蔡老師。小蔡老師簡直不像老師的樣子,也不像大學生,就像是他們同學。她的長頭發(fā)總是一甩一甩的,似乎落了許多雨點,她要把雨點甩出來。玉生總是感到臉上時不時有雨點降臨。
生日晚會開始了,每個人都為鐘豫生送上了生日禮物,有一個小學同學竟然送了鐘豫生MP4。相比之下,玉生的禮物差了,但特別,是一只樹根雕的筆筒,這樹根是爸爸和他兩個人去郊外釣魚時挖出的,玉生花了一學期的業(yè)余時間雕刻,他準備自己用的,可為了鐘豫生的生日,玉生帶過來了。
樹根筆筒得到了小蔡老師的贊嘆,她問玉生,是不是你做的?真是你做的嗎?玉生承認了。小蔡老師贊嘆說,簡直是藝術(shù)品。
鐘豫生倒是很大方,說,小蔡老師,你喜歡你就拿去。他還轉(zhuǎn)過頭問玉生,你舍不舍得?
玉生說,我送你的禮物,當然由你決定。
鐘豫生立即把樹根筆筒塞到了小蔡老師的手里,小蔡老師的長發(fā)又一甩,對玉生道了謝,說,將來你成為世界大師,它就值大錢了。
也許是玉生的禮物出了風頭,也許是玉生和鐘豫生的小學同學不熟悉。吹過蠟燭吃過蛋糕之后,他們很快就分成了兩撥人,一撥是鐘豫生的小學同學,一撥就是玉生和小蔡老師。顯然,鐘豫生對分別了一年多的小學同學更感興趣,他在打聽小學同學中的誰誰誰,還有誰誰誰。還有國外留學的事,新西蘭,英國,美國,德國……玉生插不上嘴,而他又無法開口和小蔡老師說話,玉生看得出來,小蔡老師顯然對鐘豫生他們的話題更感興趣。
寡言的玉生只好回頭看他的高筒雨靴,高筒雨靴在那些高檔的名牌鞋之間真是不合時宜,簡直是巨無霸,像一對哨兵嗎?玉生很快否定了這個比喻,比起哨兵來說,高筒雨靴更像是那些名牌鞋的保安。一想到保安這個詞,玉生很是沮喪,他覺得對不起爸爸用勞動競賽得來的獎品。
鐘豫生注意到了寡言的玉生,想跟玉生找話題說,可想不出什么新鮮的,后來,鐘豫生沿著玉生的視線看過去,發(fā)現(xiàn)了那嶄新的高筒雨靴,夸張地叫了一聲,哎呀,你從哪里搞來的蒙古馬靴?
鐘豫生這么一叫,其他人也發(fā)現(xiàn)了玉生的“蒙古馬靴”,玉生想糾正說這是騎兵連用的,可鐘豫生已說了蒙古馬靴,只好順著鐘豫生的話說,這真是一雙蒙古馬靴,是強國叔叔在內(nèi)蒙古當兵時帶回的禮物。
“蒙古馬靴”的身世更是引起了大家的興趣,高筒雨靴在燈光的照耀下更是流光溢彩,熠熠生輝,就像是黑玉雕刻的。鐘豫生的一個小學同學問玉生,能不能有機會替他也買一雙?玉生還沒有開口答應,鐘豫生卻答應了,沒問題。
玉生的話漸漸多了起來,他還學了加菲貓,用英語說了幾個加菲貓的語錄,大家哄笑起來。鐘豫生給大家唱了一首《曹操》,另一個同學唱了一首《老鼠愛大米》,鐘豫生客廳里的音響比樓上的更好。在大家的一再邀請下,小蔡老師唱了支蔡依林的《舞娘》,小蔡老師邊唱邊甩頭發(fā),玉生的巴掌都拍疼了。
大家唱的歌多了,有人還動用了道具,小蔡老師在唱蔡依林的《爆米花的味道》時,竟然抱起了玉生的一只高筒雨靴在唱,還坐到地上唱,這個鏡頭被鐘豫生拍下來了,小蔡老師把高筒雨靴抱得更緊了,玉生的眼淚都笑出來了。再后來,小蔡老師站到椅子上,把高筒雨靴舉得高高的,叫大家不要說話,她有事向大家宣布。
在鐘豫生的命令下,大家安靜下來了。小蔡老師說,她要用玉生的蒙古馬靴來裝圣誕禮物,這肯定是今年圣誕節(jié)最酷的創(chuàng)意。
這個提議立即得到了大家的響應,玉生的頭腦嗡的一聲,沒有說話。小蔡老師問玉生,你同意不同意?
玉生看著小蔡老師,小蔡老師的眼睛真的一只黃,一只綠。
鐘豫生說,當然可以啊,玉生,你說呢?
玉生遲疑了一下,喉嚨里似乎有一根羽毛,低聲說,那我……穿什么回去?。?/p>
穿什么回去?鐘豫生說,很簡單。
鐘豫生走到門口的鞋柜前,拎出一雙嶄新的阿迪達斯,對玉生說,玉生,今天我過生日,你得聽我的,不管你吃虧不吃虧,我們就這樣交換了。
玉生看見了那雙阿迪達斯,這是他夢想已久的鞋子啊,有多少次他夢見自己穿著一雙名牌的鞋子在操場上奔跑,越跑越快,跑到了隊伍的最前面,成了冠軍。
但對爸爸怎么說呢,一想到爸爸,玉生就不再看那鞋了,說,我穿過了,我腳很臭的。
小蔡老師問,你說什么?
玉生終于把喉嚨里的一根羽毛咽下去了,說,我穿過了,我腳很臭的。
小鐘過生日嘛,小蔡老師說,再說你們是好朋友,好朋友的東西應該大家分享。
玉生依舊說,我的腳真的很臭,來之前,我都用肥皂洗過三次了,可還是臭!
可這話明顯就是撒謊,小蔡老師從椅子上跳下來,隨手把高筒雨靴扔到了那群名牌鞋子之中,那只高筒雨靴搖晃了幾下,終于沒有穩(wěn)住重心,啪的一聲倒下去,把那些名牌鞋子撲到了身下。
玉生從座位上彈起來,猛然向門口撲過去,把那高筒雨靴扶起來,兩只雨靴并排站在一起,靴筒深得很,就像是兩口礦井似的。
好在大家并沒有受這件事的影響,生日晚會繼續(xù)進行,可玉生的興奮就掉到了那高筒靴的礦井中了,礦井里正一次次地發(fā)生瓦斯爆炸。
玉生是客人中第一個告別的,鐘豫生想挽留他,沒有成功。鐘豫生的媽媽也下樓了,叫玉生不要急著走。玉生說他回家遲了,爸爸媽媽會著急的。玉生看得出來,鐘豫生有點不高興,玉生還是堅決地告別了。
玉生關上門的時候,聽鐘豫生的媽媽說了聲,什么馬靴?不就是一雙雨靴嗎?
外面的雨還在下,玉生沒有打傘,漫不經(jīng)心地走著,高筒雨靴實在太沉了,玉生快挪不動腳步了。
玉生是到了北小街上才把高筒雨靴脫下來的,兩只高筒雨靴,一個肩頭一只。他赤腳走在路上,腳輕得很,簡直是身輕如燕。玉生走過北小街,北小街上生意冷清得很,許多卷簾門像眼皮一樣耷拉上了。
雨一直在下,越往張家塘那邊走,路上的水洼就越多,水洼有的淺,有的深;有的扁,有的圓,有的長,有的方,有的還是連環(huán)形的。玉生想,簡直可以做幾何課的模型了。玉生走過水洼的時候,不像剛才去鐘豫生家那樣繞著水洼走了。他專門找水洼的麻煩,走過每只水洼,他都用腳跺一下,水洼里的水飛濺起來,向左,向右,向前,向后。這是玉生小時候最喜歡和伙伴們玩的游戲,有好多年不玩了。
水洼里的水本來就不安分,現(xiàn)在遇到了玉生的光腳丫,更加調(diào)皮。有一股水竟然沿著褲腿彈射到他的褲襠里,就像是他把尿撒到了身上一般。玉生騰出手來摸了摸褲襠,禁不住咯咯笑了起來。在笑聲中,那水洼里的水越來越像絲綢了,踩在上面,既柔軟,又舒服。
抱著一只吉娃娃狗的強國叔看見了扛著雨靴的玉生,大聲地叫玉生,好像是想讓玉生認識認識他的寶貝狗。玉生沒有聽見似的,繼續(xù)向前踩水而去,有一股水洼的水就這樣濺到了強國叔的身上,濺到了吉娃娃大眼睛里了。吉娃娃叫了起來,呱呱呱的,像一只癩蛤蟆。玉生可不管他們,繼續(xù)快活地踩著水,還唱著《波斯貓》,把強國叔和吉娃娃狗都留在了身后。
為什么玉生這么快活啊?
也許,那么多的水洼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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