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載古代來巴蜀的外國人，最早當在劉宋時候?！赌鲜贰づ崴芍畟鳌氛f：“時西北遠邊，有白題及滑國使，由岷山道入貢，此二國，歷代弗賓，莫知所出。(裴)子野(松之)云：漢靳陽侯斬胡白題將一人。服虔注曰：白題，胡名也。定遠侯擊虜，八滑從之，此其后也?！睋@條資料，就可知唐代的白國，即劉宋時的白題，其地在新疆西部及烏茲別克斯坦一帶，滑國與之鄰近，故兩國使者同行，到南朝來朝貢。其次是使者所走的道路，要經過岷山，才能到達成都。岷山道就是唐時所稱的西山路。這是一條直通西部的國際交通線。途程是從成都經灌縣蠶崖關，至汶川、翼州、松州，出黃勝關，再經武寧軍、金天軍、積石軍、赤嶺，柴達木盆地，而到達于闐的。至于它的開拓時間，最遲也是漢代。《華陽國志》卷三說：“汶山郡……西接涼州酒泉?！蔽簳x時的汶山，相當于唐代的松茂等州，說明那時已有西通國際的路線。自此之后，直到清代，都沒有阻塞，不斷地有國外人士，往來其間。清道光《綏靖屯志》卷十說：

乾隆戊申(1788年)五月初八日，有一喇嘛，路經綏靖(四川金川)，備陳喇嘛系西天人。因慕中華峨眉、墨爾多諸名山，出外十三年，今朝山已畢，回途不必阻欄。

案西天僧人，若非印度籍，便是波斯籍。其回程當然是要經過蓬婆山口(鷓鴣山口)，取松州的黃勝關，方能抵達西域。①

在白題、滑國來蜀地之后，蕭梁時又有何妥來蜀?！侗笔贰と辶趾瓮讉鳌氛f：“何妥字棲鳳，西域人也。父細腰胡，通商入蜀，事武陵王紀，主知金帛，因致巨富?！眹L考何姓系“昭武九姓”之一，位在烏茲別克斯坦境撒馬爾罕一帶。他的入蜀，乃是以通商為目的，惟其是否從“西山路”前來，則無法可考。

前面談到的白題國，在唐代曾任劍南西川節(jié)度使的白行簡，就是那里的人，讀白詩自稱“十姓胡中第六胡”，就可以得到理解。他在成都當官時，作了不少事情，其中比較特殊的，則是促昝殷對《產寶》的完成。這部書既是中醫(yī)婦產科的第一部專著，也是理論與臨床相結合的著作。雖現在原書已亡佚，但在《醫(yī)方類聚》中，尚保留了不少，可以作為研究中醫(yī)婦產科的依據。

白行簡的兄長白居易，雖自稱楚白公之后，但經今人考證，他就是外國人。他作忠州刺史時，曾把給楊貴妃進奉的荔枝，除了寫成記述，還繪制了圖，減少了為貢荔枝發(fā)生的爭執(zhí)。還有以治療癰疽有名的白岑，其是否來過巴蜀，并無記載；但他是個流浪醫(yī)生，很難說沒有來過。

在隋唐時，不少的國外人士，也有被迫而來巴蜀的?！斗ㄔ分榱帧贩Q秦世英以誹謗佛法，觸怒了皇帝，被貶來成都。按秦姓在唐代，有兩種人：一是本土的；二是外國來的。后者如《梁書·海南諸國傳》所稱的大秦國商人秦論以及《大唐新語》和《舊唐書·后妃傳》所述給唐高宗治頭暈的秦鶴鳴，據陳寅恪先生考證，當是大秦國人。而陳先生還懷疑唐末的反臣秦宗權，也是外國人。故秦世英的背叛佛教并辱罵之，乃是出于大秦教與佛教的教派爭執(zhí)。他也因此而被貶來成都。成都之有大秦寺，自然就是秦世英所建。②

自大秦寺建成后，就經常有大秦僧入蜀。李德?！稌黄芳肪硎墩摴恃菟抉R杜元穎第二狀》說：南詔進入成都后，擄去了“八十人，其中一人是子女錦錦，雜劇丈夫兩人，眼醫(yī)大秦僧一人”，從而知大秦寺完工后，經常有大秦僧人前來，所以才被擄掠。

稍后的時局略為安定，來成都的僧人就絡繹不絕?！跺\里耆舊傳》卷六說：“王建光天元年(918年)春三月，西域胡僧滿多三藏，來游峨眉山，卻還西域。”同書卷七又說：“廣政三年(940年)春閏三月甲申，西域胡僧來朝?！庇捎趤沓啥嫉耐鈬硕?，內面也混有奸細?！短綇V記》卷九十九引《北夢瑣言》說：

咸通中有天竺三藏僧，經過成都，曉五天梵語，通大乘律論，以北天竺與云南接境，欲假途而還。為蜀察事者識之，縶于成都府，具得其所記朝廷次第文字。蓋曾入內道場也。是知外國來廷者，安知非奸細乎。(今《北夢瑣言》缺此文)

在這段時間內，也有不少國外人士入西蜀瞻仰?！斗鹱娼y(tǒng)紀》卷三十二說：“東至迦摩縷多?！痹⒃疲骸捌鋰褮v千世，至今不信佛法。國之東境，山阜相連，可兩月行，入蜀西南境?！边@又是一條今人所稱的“南方絲綢之路”，說明了外邦人士至蜀的另一線。

又《大唐西域求法高僧傳·慧輪傳》還記有經此路行走的人。其言曰：

庵摩羅跋國(即迦摩縷多國)有一故寺，但有磚基，厥號支那寺。古老相傳，是昔寶笈多大王為支那國所造……于時有唐僧二十許人，從蜀川牂牁道出。原注云：蜀川去此寺五百余驛。

道路上行走的原則，是我可以往，則彼可以來。傳說日本的高岳親王，在貞觀二十三年(649年)去天竺求法，就是走的西南夷這條線。因而位處我國東面的日僧，也常有僧人去天竺而選擇了這條線。如病死在瓦屋山廟中的能光和尚，就是其中的一例?！睹┩た驮挕肪砣f：

瓦屋和尚名能光，日本國嗣山悟木禪禪師，天復年入蜀，至長興來仙化時，齒一百六十三歲。

而《全宋詩》卷十一還載有勾令玄《敬禮瓦屋和尚塔偈》。其偈曰：“太空無盡劫成塵，玄步孤高屋外人，日本國來尋彼岸，洞仙林下過迷津，流流法乳雖無分，了了教之我最榮，一百六十三歲后，方于此塔葬金身。”

除日本人來過成都之外，新羅國也有使臣來成都朝覲。例如唐明皇因安祿山反，駕幸成都時，新羅使臣也跟著來到西蜀覲見。這種空谷足音的作法，深得皇帝喜歡，特別寫了一首詩來送給使臣。其詩云：

四維分景緯，萬象含中樞。

玉帛遍天下，梯航歸上都。

緬懷阻青廬，歲月勤黃圖。

漫漫窮地際，蒼蒼連海隅……

晚唐時候，僖宗李儇為黃巢所逼，遷都川西。適新羅使者樸仁范奉命到我國進貢，聽到這一消息后，即欲返國；幸經淮南節(jié)度使的秘書崔志遠以理喻之，才至成都奉獻。

《佛祖統(tǒng)紀》卷三十九還說，與大秦教同時傳入中國的穆護教，也有不少教徒，來到巴蜀居住和傳教。俞樾《茶香室續(xù)抄》卷十五說：“宋洪邁《容齋四筆》：郭茂倩編次樂府詩《穆護歌》一篇，黃魯直云：予嘗問人，皆莫能說穆護之義。昔在巴僰間，船宿云安野次。會其人祭神罷而飲福。坐客起舞而歌，末云：一言為報諸人，飽盡百瓠歸去。他有數人起舞，皆陳述已事，而始末略同。問其所以為木瓠，蓋瓠曲木，擊之以為歌舞節(jié)爾，乃悟穆護蓋木瓠也?！睆狞S庭堅在云安(云陽)碰著穆護教徒聚會祭神，表明了云安有不少的穆護教徒居住在那里。這就證明了《宋高僧傳》卷二十二所稱的波斯穆昭嗣，以醫(yī)藥得效，高氏父子，令其“去道從儒”，授之攝府衙推的真正原因。所謂去道，并不是道家的道，而是舍去穆護教也。后來高氏降宋，穆也隨之投降，被宋授為翰林醫(yī)官之職。

與穆昭嗣同時的波斯人，還有李珣。他出生地在梓州(三臺縣)，被稱為“土生波斯”。他共有兄弟姊妹五人。四弟名叫李玹，《茅亭客話》說他在成都南門賣“香藥”。什么叫做香藥，我以前認為是具備香味的藥?，F在才知道這一認識完全錯了?！稘馇榭焓贰返谑换赜性疲骸爸灰虍敃r春方內，有一香(導致)不能懷孕?！惫仕Q的香藥，實際上乃是春藥。

李珣的妹妹，名舜弦，工于詩詞，為王衍召入宮禁作嬪妃。至于李珣本人，青年時曾到長安求官，后來因王建與顧彥朗在四川發(fā)生內戰(zhàn)，珣奉皇命，前來調解，因而留在西川，后遂為王氏詞客?，F《花間集》內尚存有他的作品。③此外，他還著有《海藥本草》一書，其書雖佚，但大部分還保存于唐慎微《政和證類本草》中。而他敘述海藥的進口路線，也很明確：一條是西路，就是前面提到的“西山路”或“岷山路”；另一條是云南路。他對云南路來的海藥，作出了許多說明。如阿魏一藥，《海藥本草》云：“阿魏：謹按《廣志》云：出昆侖國，是木津液，如桃膠狀，其色黑者不堪，其狀黃散者為上。云南長河亦有阿魏，與舶上來者，滋味相似，一般又無黃色?！?/p>

在這種中外人士大量往來的情形下，驃國王廷也感到中華文化的偉大，因而在貞元八年(792年)，由南詔重譯來我國獻樂曲并樂工三十五人。這一隊人，在經過成都時，被韋皋留下習禮，然后去覲見，成為古代緬甸與我國交好的一件大事，所以白居易還有詩詠贊。

總的說來，西蜀因有云南這條國際交通路線，外國貨物也就不斷地進入巴蜀，故杜光庭《謝允上尊號表》才會說出“寶香來于絕域，美玉薦于殊封?！倍辗Y《清異錄》下，還記錄了以香藥等物制造的“靈芳城”。其言曰：

后唐龍輝殿，安假山水一鋪。沉香為山，熏陸為城廓，黃紫檀為屋宇，白檀為人物。方圍一丈三尺，城門小牌曰“靈芳”?；蛟唬骸捌绞竦弥摺薄?/p>

除上述外，距西蜀不遠的云南保山(唐稱永昌)，還出現了交易市場，市場內的商品，有香藥、琉璃、犀角及各種珍寶，甚至還有國外奴隸出售?！秱髌妗ぶ芎窏l說：

貞元中，有處士周邯，文學豪俊之士也。因夷人賣奴，年十四五，視其貌，甚慧黠，言善入水，如履平地，令其沉潛，雖經時移日，終無所苦。邯因買之，易其名曰水精，異其能也。

邯所買的水精，據張星烺考訂，即非洲來的昆侖奴。實際上，唐文獻《原化記》中早已明確肯定了他是昆侖奴。其言曰：“唐周邯自蜀沿流，嘗市得一奴，名曰水精，乃昆侖白水之屬也。”

在這類市場上，購買的商品，習稱“蠻貨”，故杜詩才有“黑暗通蠻貨”之句。

至于“蠻貨”市場起源的時間，依據杜詩所云：當在開元、天寶之際。

通過上述資料，表明唐、五代之前，西蜀就已經非常繁榮，所以社會上就出現了“揚一益二”之說，而文化也隨之發(fā)展，出現了不少巨擘。

注釋：

①參見拙著《唐五代時劍南道的交通路線考》，中華書局《文史》第14輯。

②參見趙清獻：《成都古今集記》，又《佛祖統(tǒng)紀》卷三十九稱秦世英為“方士”。

③參見拙著《海藥本草作者李珣考》，《醫(yī)學史與保健組織》1957年第2期。

作者：四川省文史研究館(成都)館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