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國漢代畫像磚石的出土，主要集中在四川、山東、河南三個省份，四川又以出土畫像磚圖像最多，享譽海內外。畫像磚石雕刻圖像內容豐富，有出行、宴飲、狩獵、采桑、農作、釀酒、舂米、織布、官邸、市井、荷池、魚塘等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有講經、問卷、辯字、六博、音樂、舞蹈、百戲等文化生活的場面，囊括了漢代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最為珍貴的是保留了女媧伏羲、西王母、東海龍宮、荊柯刺秦王、師曠鼓琴等許多神話傳說、歷史故事和表演圖像以及青龍、白虎、玄武、朱雀等天文地理科技圖像，成為研究我國先秦時期社會文化的另類“百科全書”。其中漢代樂舞百戲的圖像與出土于其它地區(qū)的樂舞畫像磚石圖像比較，題材內容更豐富，雕刻技術更精致，人物刻畫更細膩生動，演奏和舞蹈動作更清晰，體現(xiàn)出巴蜀藝術細膩、柔軟、飄逸、精致的風格特征，對于研究我國先秦至漢代藝術的起源、形成和發(fā)展及其特征，具有重要的意義。本文選擇舞蹈圖像中的一些精品，簡要介紹，與讀者共享。

見于文獻記載的漢代舞蹈種類，幾乎在四川出土漢代畫像磚石雕刻中都能見到。山東、河南出土的舞蹈圖像，以男舞伎表演宮廷集體舞蹈為主，雕刻線條粗獷；巴蜀舞蹈以單人、雙人舞蹈為主，且女舞伎為多，表演技巧和舞姿刻畫細膩傳神，表現(xiàn)了巴蜀民間樂舞的風采。西域等少數(shù)民族舞蹈圖像也出現(xiàn)在畫像磚上。漢代畫像上的主要舞蹈有：■翟舞、盤古舞、建鼓舞、長袖舞、靈星舞、鼗舞、劍舞、巾舞、屬舞等。

■翟舞。這是一種西周時期流傳下來的舞蹈，據(jù)《周禮·春官》記載，這種舞蹈用■和羽作道具。《詩經·邶風·簡兮》中描寫這種舞蹈：“舞師領舞，左手執(zhí)■，右手秉翟?！薄鍪且环N吹管樂器，管子較短，只有三個孔。翟是雉鳥的羽毛。綿陽三臺金鐘山一號東漢墓墓室門石壁上有一幅“舞師”圖像，左手舉一只■管，右手拿著羽毛，身著盤領寬袖長衫，頭帶平頂冠，表演神態(tài)非常生動。在我國出土文物中，表現(xiàn)遠古時期音樂舞蹈的圖像已經極為少見，多數(shù)保留在漢代畫像磚圖像上，足見漢代“樂府”采集民間樂舞實在是功不可沒。

盤鼓舞。盤鼓舞是漢代最流行的舞蹈之一，詩文中多有描寫，畫像上也留下真跡。山東、河南出土畫像磚上的盤鼓舞，由數(shù)個男舞伎，排成豎列踏鼓，其氣勢可觀。彭縣征集的盤鼓舞畫像磚上的圖像，是一個女舞伎單人舞。另有兩人作雜技表演。女舞者腳踏六盤、二鼓，頭挽高髻，身著束腰寬袖短衣，燈籠褲，雙手甩長巾，舞姿飄逸婉轉，表現(xiàn)出漢代舞蹈的高超技巧。（圖一）

圖一：盤鼓舞（巾舞與跳丸、柔術）

長袖舞。長袖舞也是漢代最流行的舞種，多由女舞伎表演，也有男女雙人對舞。1954年成都羊子山出土樂舞百戲畫像磚，畫面6人，女伎舞長袖，男伎擊鼓伴舞；另有1人鼓瑟，1人伴唱；觀賞的兩人為一男一女。看來這是一場家庭宴樂舞會。長袖舞在漢代用于各種場合，后世一直流傳下來。我國戲劇中的“水袖”也吸收了這種表演方式。

巾舞。巾舞也是漢代的一種常見舞蹈。見于漢代畫像磚石圖像上的巾舞有兩種：一種將長巾拴在木棒上，舞者持棒舞巾；另一種雙手持巾而舞。巾舞常與其它表演同臺，相互呼應。廣漢出土畫像磚圖像上3人表演，左者女伎在7層疊案上倒立柔術；中者男伎蹲式跳丸，3丸拋向空中；右者女伎踏鼓甩巾舞，與男伎配合。

建鼓舞。建鼓舞因鼓而得名。舞者動作變換，形成各種舞姿。新都出土“駱駝載樂”圖是一非常珍貴的胡人擊建鼓舞蹈圖像。舞蹈由兩個男子跪在駱駝峰背上，對擊建鼓，鼓槌上系著巾帶。（題圖）與建鼓舞同時出土的有一幅6騎鼓吹樂圖像和其它儀仗隊圖像，說明建鼓也是鼓吹樂中的一種樂器。四川省博物館藏的一幅建鼓舞圖上，刻1個女伎擊建鼓舞蹈，雙手握鼓槌，身著束腰長裙，站在廟宇門前。

鼗舞。鼗舞是漢代出現(xiàn)的一種“鼓舞”，用樂器鼗做舞具?！柏弧奔船F(xiàn)在叫的撥浪鼓，搖鼗節(jié)奏伴舞。成都羊子山出土樂舞百戲畫像磚圖像中有鼗舞圖，一男伎執(zhí)鼗表演，口中吐火，非常生動?！夺屆分薪忉專骸啊?，導也，以導作樂也。”“■”即“鼗”，彭縣出土畫像磚圖像上3人舞，左為搖鼗舞伎，中間一甩袖女舞伎，右一人舞劍踏鼓舞。搖鼗舞伎面向另外兩人，左呼右應，表現(xiàn)了鼗舞者搖鼗導樂的表演場面。

劍舞。劍舞是一種舞劍的表演性舞蹈，源于遠古時代的武舞。《論語》記載了一段故事，說的是孔子的學生子路有一次穿著武士的服裝，謁見孔子，為孔子表演舞劍技藝，很得孔子賞識。漢代也很流行劍舞，表演者以男性為多，動作剛健有力。到了唐代，更加流行，又名“劍器舞”；另有與西域渾脫舞結合在一起的“渾脫劍器”，唐代詩賦中有精彩的描寫。女舞伎表演的劍舞剛柔并濟。1976年金堂出土劍舞畫像磚圖像表現(xiàn)了颯爽英姿的女舞伎。她頭挽雙髻，著緊身舞服，細腰束帶，昂胸跨步雙劍齊舞，造型優(yōu)美，是一幅難得的舞蹈圖像，特別是女舞伎舞劍更少見。

屬舞。屬舞是漢代貴族士大夫階層流行的娛樂性舞蹈，因舞蹈形式為以舞相屬，即主人先起舞，舞到某人面前，邀請對方共舞，而名“屬舞”，取其相屬之意。漢景帝時，竇嬰、灌夫與宰相田■勾心斗角，相互傾軋。有一次，在竇嬰的宴會上，灌夫起舞邀請?zhí)铩觯铩霭寥痪芙^。灌夫大怒，惡語相加。一席舞宴變成一場爭執(zhí)，不歡而散。東漢末年，蔡邕因受到誣陷，被朝廷流放到五原，獲赦后返回家園。臨行前，五原太守王智宴請蔡邕。酒酣，王智起舞屬蔡邕，蔡邕藐視王智，不應邀起舞。王智在賓客面前大丟臉面，破口大罵蔡邕：“你是流犯，竟敢輕視我。”蔡邕拂袖而去。王智從此懷恨在心，設計陷害，誣告蔡邕對流放不滿，誹謗朝廷?；实勐犘抛嬔?，迫使蔡邕“亡命江海，遠跡吳會”。1955年彭縣文管所征集到一塊畫像磚，磚上的屬舞圖像，一男一女，盛裝打扮，相對而舞，優(yōu)美和諧，決無爭斗之氣。（圖二）

圖二：屬舞

靈星舞。靈星舞是漢代祭祀先帝后稷，歌頌農業(yè)豐收的組舞。據(jù)《后漢書·祭祀志》記載，漢興八年（公元前199年），漢高帝繼承周朝祭祀傳統(tǒng)，將后稷的祭名命為靈星，星指天田星。此后，就排演了靈星舞，在祭祀后稷的禮儀中表演。舞蹈有六種：芟除、耕種、蕓耨、驅爵、獲刈、舂簸。四川出土的畫像磚圖像中，有六種農作舞蹈圖像，應該是對漢代靈星舞的寫照。德陽出土6人芟草舞圖，動作整齊劃一，舞姿健美，反映了漢代人民殷實富裕的生活。新都出土驅爵（雀）舞圖，圖像上2人看守糧垛，四五只鳥雀在糧垛上空，2人一立一蹲，手持彈弓，形象生動逼真。

隊列舞蹈。1980年開縣（今屬重慶）文管所征集到東漢隊列舞蹈圖像畫像磚，分上下兩層刻兩組四幅圖，其中有一組刻9個女舞伎，身著大擺長裙，像18世紀法國貴婦人裝扮。9人排成一橫列，1人作翻躍狀，1人領舞。領舞者處于中心地位，兩側各4個舞蹈者，為群舞演員。在舞人上方有一組圖案，應該是舞譜，表明隊列怎樣變換。

聯(lián)袂踏歌舞。聯(lián)袂踏歌舞是一種集體舞蹈，最顯著特點是舞者手牽著手共舞。我國黃河流域上游新石器時代齊家文化遺址出土的彩陶上已有聯(lián)袂舞蹈圖像。到了漢代，這種聯(lián)袂舞蹈更具有欣賞價值。有的學者認為齊家文化的舞蹈圖像，表現(xiàn)的是遠古時代的羌族舞蹈。四川出土的漢代畫像磚石上留存的聯(lián)袂舞蹈圖，也應當是羌族舞蹈的遺存。重慶市綦江縣二墩巖橫山鄉(xiāng)東漢墓出土兩件聯(lián)袂踏歌舞蹈圖像石刻，每幅圖上刻7個樂舞伎，7人中有2個男伎，為伴奏樂人，吹管或吹簫；另5個女伎，手拉手，舉過肩，最邊上一人持鼗鼓，十分生動地表現(xiàn)了漢代已在巴蜀地區(qū)流行的踏歌舞蹈的表演形式。唐宋竹枝詞中，還有許多記載巴蜀民間踏歌活動的詞句。兩千年后的今天，在四川少數(shù)民族樂舞中，踏歌依然是藏族、彝族、羌族等民族樂舞中最具特色的一種舞蹈。各民族舞蹈的表現(xiàn)方式又有所不同，多彩多姿。

胡舞。胡人，指漢代西域少數(shù)民族。從我國歷代出土的胡舞圖像看，主要有胡旋舞和胡騰舞兩種。2002年，中江塔子梁東漢壁畫崖墓群出土。這是我國發(fā)現(xiàn)的第一座彩繪壁畫崖墓，內容有太陽鳥、門人、青龍、魚鳧、舂米等。壁畫色彩鮮艷，有紅、黃、黑、白、綠、青等。墓主宴飲圖壁畫和150余字的隸書榜題，記錄了墓主的身份家世。最使我們高興的是“胡人舞蹈圖”的發(fā)現(xiàn)。圖上舞伎5人，均為男性，高鼻深目，絡腮胡須，頭帶尖頂小帽，著紅色，身著短裝，長褲，高筒靴。舞人一手插腰，一手與另一舞者或搭肩、或聯(lián)袂作踏歌舞。這是目前我國出土文物中年代最早的表現(xiàn)胡人舞蹈的圖像。

舞譜。舞譜是用來記錄或者說是表示舞蹈隊列和動作提示的一種專用圖。敦煌發(fā)現(xiàn)的二卷唐人舞譜，是目前確認最早的舞譜。據(jù)我們分析，刻在開縣東漢隊列舞蹈圖上的一幅圖，是一幅提示9個舞伎隊列變換的舞譜。兩側各3個菱形圖符，示意隊列呈菱形移動；中間的兩個8字形內叉圖符，示意隊列8字型穿插；最內側3個聯(lián)體圖符，示意隊列按聯(lián)體圖形進行，也可能還表示3個人，分別交叉牽手。圖符分左右兩側，明確指示出9個舞人，中間1人為領舞者，兩側各4人，圍繞領舞者進行三種隊列變換。由此可見漢代已有舞譜。（圖三）

圖三：舞譜

漢代樂舞也作為百戲中的一種形式，往往在大型演出中出現(xiàn)。這一類舞蹈，雜有武術和雜技的技巧。

據(jù)《后漢書·西南夷列傳》載，漢安帝時，有撣國（在今緬甸）的藝人，向朝廷獻演西域的音樂、舞蹈和魔術、幻術、柔術等雜技表演。四川出土畫像磚石上的百戲圖像，一展?jié)h代中國藝術博大精深、海納百川的氣派和泱泱大國的風采，具有獨特魁力。

百戲，是漢代出現(xiàn)的規(guī)模宏大、內容豐富、技藝精湛的綜合性藝術表演。各種雜技、魔術、幻術等，統(tǒng)稱百戲，表演時分成若干個獨立的節(jié)目，按順序輪流演出。1954年成都羊子山出土畫像石上的樂舞百戲圖，令人大飽眼福。畫面上有漢代最流行的長袖舞、盤鼓舞、巾舞。雜技表演圖像，有跳丸伎、旋盤伎、反弓伎、倒立伎、飛劍伎，俳優(yōu)伎等。3丸空中拋，飛盤頂上旋，7疊案上倒立反弓，吐火鉆環(huán)，3劍出鞘。5人樂隊，席地而坐，吹笙撫琴，擊鼓伴歌，令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難怪以百戲冠名。

漢代雜技表演圖像在四川有許多精雕細刻的珍品傳世。廣漢飛劍、跳丸、踢瓶畫像磚，德陽疊案、舞環(huán)、飛劍畫像磚上的圖像，以簡捷的刻工，寥寥數(shù)筆，刻繪出表演者的身段、技巧、神態(tài)，躍然磚上；優(yōu)美的動作、高超的技術、險象環(huán)生的場景，令人贊嘆不已。1981年宜賓柏溪出土的雜技幻術畫像石、長寧七個洞出土的雜技畫像石上的演出場面宏大，表演精彩紛繁，令人眼花繚亂。

角抵之戲?！稘h書·西域傳》中載，漢代有漫衍魚龍、角抵之戲的表演。漫衍魚龍，是指戴著面具表演，也就是現(xiàn)代的假面舞，漢代叫“象人”。有的表演有故事情節(jié)，稱為角抵戲，已具有戲曲的元素。戲中有人扮獸象的，就叫“象人奇戲”。四川出土畫像磚、畫像石石刻上，留下了極為珍貴的圖像。1972年郫縣出土的石棺畫像，就刻有講述“東海黃公”故事的角抵戲。張衡在《西京賦》里，記載了這個故事以及它的表演形式。黃公住在東海，從小精通武術，能翻江倒海、降龍伏虎。他不論到哪里，都佩帶赤金做成的刀，駕著云彩，坐著山河，呼風喚雨，日行萬里。到了老年，因飲酒過度，體力衰退，武術也大不如前。秦朝末年，有白虎在東海一帶出沒，黃公又像過去一樣，提著赤金刀去降伏白虎，終因力不從心，被白虎咬死。圖中有戴假面的黃公，有龍虎象人，還有熊面、豹面象人等，甚為生動。（圖四上部）

圖四：角抵戲（東海黃公）

演出陶樓。目前我國發(fā)現(xiàn)的演出場所遺跡和遺物都比較少，多為明清時期在寺廟、會館、牌坊等建筑物上的雕刻圖像。忠縣（今屬重慶）三國墓中出土的演出陶樓，是目前所知時代較早的演出場所遺存。陶樓上的演出圖刻，與漢代畫像磚上的圖像風格相同。出土陶樓為廡殿式頂，檐下有斗拱。出土時，樓臺上下兩層共有6個伎樂俑，有撫琴俑、擊鼓俑、歌唱俑和跳舞俑，其造型風格和漢代樂舞俑一樣。江安縣出土的魏晉時期畫像石圖像上，有長袖舞、跳丸、飛劍、躍環(huán)等伎樂俑，也明顯地保留著漢代風格。

結語。漢代巴蜀音樂舞蹈多彩多姿，除了文物上保存的樂舞百戲圖像和說唱樂舞陶俑外，可考的文獻資料，如巴渝舞、盤鼓舞、笙歌、倚歌等，都是巴蜀漢代樂舞的代表作品，有待今后專題討論。

近年來，學術界借鑒西方一些新的理論和方法，運用文化人類學、結構主義美學、實驗考古學、實驗民族音樂學等研究古代藝術文物和藝術發(fā)展史，提出了一些新的觀點。比如河南南陽漢畫館的牛大偉先生在《四川“伏羲女媧執(zhí)樂器”圖像略考》一文中，對“四川漢代畫像石磚中常見的伏羲女媧手執(zhí)日月，……往往又兼執(zhí)另外一種所謂‘規(guī)矩’之物”作了新的釋讀。作者認為“將其釋讀為‘規(guī)’或‘矩’是一種失誤，實際上是樂器排簫或鼗鼓。伏羲女媧執(zhí)排簫與鼗鼓則是其作為樂器發(fā)明神的身份標志”（參見《音樂探索》2006年第2期，第47－49頁）。這篇文章有悖于傳統(tǒng)觀點（包括文獻上的記載），反映出學術研究的活躍和比較寬松的學術研究環(huán)境。我們相信漢代巴蜀藝術研究還會不斷產生新的成果。

古代藝術由于時代久遠，帶給我們許多猜想和深入研究的空間。巴蜀漢代畫像磚石中的音樂、舞蹈、百戲，不僅內容豐富，種類多樣，還包含著遠古時代遺傳下來的藝術種類，也需要我們做更加細致、深入、嚴謹?shù)目甲C研究。

讓我們一起走進漢代樂舞的大堂，石澗弄樂，磚上舞影，一覽古人之風采吧！

主要參考文獻：

中國藝術研究院、四川省文化廳：《中國音樂文物大系·四川卷》，大象出版社，1996年。

幸曉峰等編著《巴蜀古代樂舞戲曲圖像》，西南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年。

作者：四川省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成都）研究員

注：本文中所涉及到的圖表、注解、公式等內容請以PDF格式閱讀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