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意上那棵樹已經(jīng)很多年了。
它很老很老了,老得連心都空了。冬天里,幾乎所有路過它身邊的人都以為它死了。但每年的春風吹來的時候,它又總能發(fā)出幾穗綠意,像極了一個老頑童耍舞著幾面小旗。
這是一棵古槐,據(jù)說已經(jīng)有1300多歲了。樹生長在路邊的卵石崖頭上,縣志上記載此地在唐代時是有一座神廟的,至今廟已無跡可尋,當初栽植的數(shù)棵古槐也僅存了這一棵。古槐雖然立身之地瘠薄,生命力卻極其頑強,主干需三四人方能合抱,四條裸根凸出地面,彎曲伸展達五六米。從遠處看,整個樹樁好似一只巨犬蹲在地上朝天吞月。
對于上了年歲的東西,我向來懷敬畏之心。古樹、廟宇、文物,皆為歷史秘語。第一次看到這棵古槐時,我就感覺如同面見了一位先人,產生了要和它說說話的強烈沖動,無奈公事在身,不得拜見。此后十數(shù)次地經(jīng)過,也皆因身不由己,無法向前,徒留一些嘆息??伤置饕呀?jīng)存在于我的心里,偶爾還會出現(xiàn)在我的夢境里,像一位慈祥的老者,含著微笑向我打招呼。我們好像還說了一些什么話的,睡夢一醒,卻一句也記不起來。也許是因為我的心實在是太空寂了的緣故吧。
丁亥年春夏之交的一個周日,我終于騎著單車,赴了古槐的約。或者說,是完成了自己的一個心愿。十幾里的路途,個把小時不到,我就看到了它。和煦的微風里,它所展現(xiàn)出的綠色依舊是稀稀拉拉的幾枝。我遠遠地就下了車子,每向前一步都是懷了十分的莊重。及至近前,發(fā)現(xiàn)它比遠觀更為朽老。歷經(jīng)千余年的風雨磨礪,雷電穿身,光陰剝蝕,樹皮已大部分脫落,樹干陽面自基至頂全部綻裂開來,能容二人并立其中。龐然巨軀,主干壁厚僅有五六厘米,而且?guī)缀跛械闹Ω梢捕贾锌?,一副風燭殘年極了的樣子,真讓人擔心稍遇外力就會灰飛煙滅。歲月,已經(jīng)把它的生命消耗殆盡,把它的分量風化掉了。
仰視樹頂,主枝已全無,斷裂處參差不齊,錚錚鐵骨般嶙峋著。猜想當年,它的冠幅該是何其巨大?密密層層的枝葉,曾有多少飛鳥嬉戲其間?高高大大的身軀,曾為多少路人擋風遮陽?昔日居廟宇之內,受神恩沐浴,而今身處荒野,僅存一息,一切繁華皆已褪盡,它會感想些什么?我無法走進它的內心。在它的周圍,曾有那么多的樹生長過,為什么就獨獨它能存活到今天呢?怕是同人生一樣,除了自身倔強的努力外,也是冥冥之中暗藏了一定玄機的吧。樹下有青石數(shù)塊,胡亂地放著,都是較平整的一面朝上,想必是農人歇腳吸煙所為。我卻不敢坐下來,直直地立在樹的面前。
我終于忍不住拿手去撫摸。這才發(fā)現(xiàn)古槐的身上疤痕累累,與其敞裂著的胸膛一起,更加劇烈地擊疼了我。那些疤痕小如酒盅,大如碗口,猶如一只只干涸了的眼睛,空洞卻深不可測。它們里面,該包裹著怎樣鮮為人知的秘密呢?1300多年的時空里,在古槐身上,究竟發(fā)生過多少事情?我不停地發(fā)問,古槐依舊沉默不語。有風吹來,穿過中空的枝干,嗚嗚地響,這就是它的回答嗎?我無法破譯。一棵樹,從落地生根,到茁壯成長,再到慢慢腐朽,要遭遇多少的磨難?干旱,風暴,雷劈,蟲噬,畜啃,人傷,該是如影隨形的吧。當傷害和災難來臨,樹是無法選擇躲避和逃離的,除了面對和承受,它沒有其他任何辦法。所以,樹的歷史都清清楚楚地記錄在了自己的身上,一目了然。不像人,貌不可相。
萬事皆為緣。我與古槐的相識,想必也是生命里的一個機緣。這些年,我是活得越來越尷尬和窘困了。經(jīng)濟無方,求仕不得,寫作頹廢,心是荒蕪的不能再荒蕪。偏偏又有那么多的人和事迷魂陣般在我周圍布滿了局,假臉假笑假話假情假意使我察看不清,無所適從。真想逃遁了這世俗,尋一處清靜的所在,安妥不堪重負的靈魂,卻又被這事那事牽著扯著,這也不能那也不行。命是自個的,身卻總不由己,心里有著說不出的苦楚。想這古槐,也許就是早早等在了這里拯救我的吧。面對它,我的心是出了奇的平靜,所有的虛無都隱去了,心胸一下子開闊起來。整整一個下午,我不停地與樹說著話。關于生與死,關于起與落,關于貧與富,關于高貴與卑微,關于顯赫與平凡,關于快樂與痛苦。其實,樹并未開口,表現(xiàn)出一副“歷盡千載滄桑事,笑看紅塵浮云煙”的姿態(tài);我也沒有出聲,所有的語言都是我在心里的自問自答。但每一種答案都是樹給予的。一位哲人說過:信念不死,你我都在天上。樹的信念是什么?是天命不滅就當自強不息吧?我的信念又該是什么?佛說:平常心是道,日日是好日。佛還說: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佛說的這些話我在很多年前就背過了,卻直到今天面對了這古槐才有所頓悟。
夕陽西下,天色漸晚,我依依不舍地與古槐擁別。剛走出十來步,突然掉轉頭,雙手合十,朝著那樹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那樹———也該是一尊佛的。
【責編 李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