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說的是一座小鎮(zhèn)。
一座絢爛至極歸于平淡的小鎮(zhèn)。當所有的喧囂,所有的繁華都沉寂下去后,小鎮(zhèn)留下的只有安詳,這種安詳又帶有些許的落寞。千年濕滑的拱橋,濕滑了千年的石板,泛著黑亮的光澤,這種黑色屬于歷史,冷冰冰地嚴峻著,像哲人的眼睛。石縫間隱約有水滲出,那是老人的眼淚,淚水中流淌著寂寞,寂寞不是渴望熱鬧,寂寞恰恰有過太多的熱鬧。天沒有下雨,卻似乎要下雨了。遠處有鐘聲飄來,輕輕地彌漫在空氣中,然后在碧色的水中蕩漾開來,忽而消失。剩下的只有那高高的馬頭墻了,青苔層層,小巷深深,真的要下雨了,可空氣中分明還彌漫著縷縷的陽光。
我所說的小鎮(zhèn)就是鳴鶴鎮(zhèn)。
對小鎮(zhèn)的記憶,其實就是對一條老街的記憶。依河而成的老街,古樸典雅的拱橋,高聳的馬頭墻,深深的庭院,一切都令人遐想不已。墻基是一整塊的巖石,方方正正,那該有多重?我們誰也說不出來。偶爾我們的猜測會被老人聽到,老人的眼神一下子亮了起來:“聽我的爺爺說......”我們被震住了,在時間的旋渦中想像著老人爺爺?shù)哪?。想像著老人也如我們這般向他的爺爺詢問房子的主人的情形,想像著老人的爺爺?shù)牡谝痪湓捯彩牵骸奥犖业臓敔斦f......”老人講解時雙目灼灼有神,仿佛有人傾聽是他最大的榮幸,他完全不顧傾聽的對象是一群貪玩的孩子。我們終究無法理解老人的解釋。
但這樣的詢問多了,陸陸續(xù)續(xù)的也記住了故事:曾在這些房子里走出過一位做藥材生意的商人,他在杭州開了家藥鋪,那店鋪之大,生意之興隆,是無法想像的。據(jù)說有一天,有一位在杭州名氣很大的商人來他藥鋪買藥,那人自以為名聲響亮,便想插隊卻遭到了拒絕。那人便發(fā)誓要開一家更大的藥鋪。那藥鋪叫做胡慶余堂,那商人叫胡雪巖。但胡雪巖是誰?胡慶余堂又是何等氣派?在一個鄉(xiāng)村孩子的眼中,杭州已經(jīng)過于遙遠了,更何況還要加上遙遠的時間。那個從鳴鶴走出來的商人后來怎么樣了?胡慶余堂是否真的超過了他的藥鋪?連講故事的老人也說不清。
年歲稍長,謎底終于解開了,鳴鶴的商人叫葉譜山,他的藥鋪便是葉種德堂。葉譜山素精醫(yī)理,自刑部離職后,在杭行醫(yī)。清嘉慶十三年(1808年),在望仙橋直街開設葉種德堂國藥號。根據(jù)古方博采醫(yī)家實驗、修合丸散成藥數(shù)百種。光緒年間葉種德堂已成杭州國藥業(yè)中翹首,聲譽遠達贛、閩、皖諸省。后因第四代孫葉鴻年經(jīng)營不善和揮霍巨金,另聘沈吉慶為經(jīng)理,終因負債經(jīng)營,于民國22年(1933年),由杭州總商會會長王薌泉,征集股東向葉姓受盤,聘柴梅生為經(jīng)理。25年遷入清河坊新址,營業(yè)興盛,成為當時杭州藥業(yè)六大家之一。翌年12月,杭州淪陷,所養(yǎng)鹿200余頭盡被日軍屠殺,店關閉。37年復業(yè),勉強維持。杭州解放后始有好轉,1956年實行公私合營,1958年并入胡慶余堂。
謎底的解開反而平添了幾許心酸,為什么葉種德堂會被胡慶余堂所并?是經(jīng)營不善嗎?是守業(yè)者貪圖安逸嗎?這一切我都不得而知了。而小鎮(zhèn)的衰落在藥鋪的合并中已隱約可見了。
老街對孩子的吸引遠不只是遙遠的傳說,老街的魅力在于各種點心鋪和糕點鋪。燒餅油條,三步一店,特色糕點,五步一鋪。大餅油條我們還能奢侈的享受,那是浙東地區(qū)經(jīng)典的早點,一毛錢一副。但就這一毛錢的早點費也不是每個孩子都能有的,更多的時候早餐便是開水泡飯,米是自家種的,飯是昨晚剩下的,至于小菜,也都是自家腌制的榨菜。能吃上大餅與油條也成了孩子的一種奢望。點心店卻整天開著,點心師傅下午也勞作,油黑的柴油桶做的爐子,爐子的中間堆著一堆燒得正旺的煤球,大餅師傅熟練的扯下一團和好的面粉,碾扁,刷上水,撒上芝麻,粘貼在火光灼射的火爐肚子里,不一會兒,酥黃的大餅就出爐了。老街的香味就這樣整日不斷,我們正是長身體的時候,黃昏時刻,肚子也特別會餓,加上那誘人的大餅味,很少有人能抵擋得住,但口袋里確實沒錢。然而奇怪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在下午的課間總有同學在吃燒餅,而且吃的人群逐日增加,偶爾,他們的口袋里還能掏出更為誘人的麥芽糖彼此分著吃,今天吃你的,明天吃我的。我是不懂,他們哪來的零錢?
起先,他們都守口如瓶,但秘密在孩子的口中根本守不住。我們的午飯是在學校里吃的,學校的食堂唯一的作用是蒸飯,米和菜是自己帶來的,機密就在這里,從家里帶多少米大人是不管的,于是早上來學校的時候帶上一飯盒沉沉的大米,不知誰先知道了一個交換辦法:米可以換燒餅,米也可以換麥芽糖。這一交換辦法一下子在我們中間傳開了,交換是否等價我們不管了,只記得那些日子我們過得特別的滋潤。秘密終于也被家長知道了,大餅與油條又成了我們的奢望。路過點心店前時,大餅師傅偶爾會問:“今天帶米了嗎?”我們都無言以對,在到處彌漫的燒餅香味中我們落荒而逃。
至于糕點鋪里的三北豆酥糖,連環(huán)糕,那更是誘人了。每逢節(jié)假日,豆酥糖是饋贈老人的佳品,記憶中那是母親去外婆家時才購買的,十來小包扎成一大包。我在高高的柜臺前踮起腳,眼看著伙計把豆酥糖一包包扎好,再在最外層貼上一張紅紙,交給母親。這時我多么希望母親會多買一包解我的嘴讒,可細心的母親卻總是沒能發(fā)現(xiàn)我的心思。年長之后我才悟到母親的為難,母親真的沒能察覺我的心思嗎?不會,但母親要操持一個家庭真的也不容易,母親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能讓我意識到母親已經(jīng)察覺了我的心思。而我也比較聽話,母親不說我也不提,但我的聽話恰恰讓母親增添了一絲內疚。好在外婆總舍不得吃,最終那些糕點還是入了我的肚子。街上糕點終年飄香,我常在猜測,那么多的糕點最后都入了誰的口中,那時還全然不知道鳴鶴這條老街繁華的商貿(mào)。
沿老街深入到了運河橋,那里才是真正的小鎮(zhèn)中心。高聳的運河橋欄上總是坐滿了閑聊的人群,橋在鄉(xiāng)村的功能在我看來更在于為村民提供了一個休息與閑聊的場所,它讓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在這種閑聊中變得親切了。他們的話題經(jīng)常是楊梅的收成,年糕的生意等。楊梅與年糕是小鎮(zhèn)的特產(chǎn),在集體經(jīng)濟時代,這些特產(chǎn)也就成了農(nóng)民經(jīng)濟收入的主要組成部分。每當冬至前后,忙完了農(nóng)事,人們就開始了年糕的制作。他們把新收的稻米浸在水中,發(fā)脹后磨成粉,再把米粉裝在布袋中加上重物把水分榨干,之后便可以蒸年糕團了。低矮的房子里頃刻間熱氣騰騰。做年糕也需要體力,蒸好的年糕團是不能直間搓成年糕的,因為韌性不夠。年糕團必須在石臼中歷盡捶打,捶打的過程要兩人密切的配合,一人翻動年糕團,一人舞動大木槌,你翻,我捶,在高高的吆喝聲中年糕團變得非常的柔韌了。室外寒風呼嘯,室內的人們卻只穿一件單衣,霧氣蒸騰間早已汗流浹背了。這個季節(jié)最快樂的還是孩子,放晚學的時候,順便從鄰居家的年糕坊里討得一小團年糕,回家后裹上榨菜便玩去了,玩得興起常常忘了時間,但已不覺得餓了,年糕特別耐饑,一小塊就行。
老街的盡頭,有個叫鹽倉山的地方,據(jù)說那里曾經(jīng)是鹽的倉庫,我無法理解在古代鹽意味著什么,據(jù)說鹽的倉庫就是銀子的倉庫。但鹽為什么要放在這個小鎮(zhèn)呢?老人們說,這里曾經(jīng)是海。證據(jù)呢?證據(jù)就是小鎮(zhèn)東西兩側的東埠頭和西埠頭,那是大海的埠頭。那大海呢?大海早已退卻到了幾十里以外。
鹽倉山我沒去過,我甚至弄不清鹽倉山到底是鹽倉如山還是山因鹽倉而得名。但鹽業(yè)卻已經(jīng)隨著大海的退卻而消失了。那些富足的鹽商也一定隨著現(xiàn)代鹽業(yè)的興起而改行了,或許安逸的過剩下的日子去了,也或許繼續(xù)在外打拼,他們就這樣離開了小鎮(zhèn),而小鎮(zhèn)卻無法作出任何的選擇。我無法想像鹽業(yè)的衰落給小鎮(zhèn)帶來的創(chuàng)傷,我只能這樣猜測:也許國藥的興起正是緣于鹽業(yè)的沒落?
鹽業(yè)的衰落與國藥的興起其實是一種必然的更替,興衰總有起伏,只是都過于遙遠了。這一切已無法在我的腦海里真實起來。我所能理解的是一座富足與悠閑的小鎮(zhèn)在清香四溢的點心攤上,在熱氣蒸騰的年糕店里真的沒落了,優(yōu)雅地沒落了。
小巷的深處有扇殘敗的大門,門環(huán)銹跡斑斑,前朝的故事已經(jīng)開始和門環(huán)一起腐爛了。小鎮(zhèn)失落已久。佛家常說輪回,小鎮(zhèn)也終將興起,或許幾年,或許更久。
【責編 李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