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yuǎn)的黃鸝
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
———杜甫《絕句》
黃鸝,單是漢字,就已構(gòu)成視覺上的燦爛了;單是音節(jié),就已充滿聽覺上的宛轉(zhuǎn)了?!坝鹈滤⑻諠摼眨砩喑跽{(diào)叔夜琴”,古遠(yuǎn)的詩句就在枝條上翠綠著。面對此情此景,誰不耳聰目明?
仿佛鳳凰棲于碧梧,仙鶴至于高松,只有翠柳,只有春天里的翠柳,才能展現(xiàn)黃鸝的全部美麗。鳥是樹金黃的心跳,樹是鳥翠綠的羽毛。黃鸝鳴于翠柳,是鳥在其中生命得以輝煌、人在其中心情得以超然的一種極致。黃鸝就這么一叫,天就澄明了,地就碧綠了,人就輕松了。
那是春天里一幅最美麗的畫面:黃鸝早早醒來了,柳樹早早就站在等待里,誰都不想辜負(fù)這明媚的春光。盡管這個春天來得太晚太晚,這是盛唐的秩序被打亂后第一個色彩清麗的春天。讓花草落淚去。讓馬蹄紛亂去。蜀中的天塹之險,應(yīng)該把喧囂擋在外面的。浣花溪畔,有花便是韻腳,有水定在吟詠。那一刻,詩圣走在黃鸝的歌里,黃鸝歌在詩圣的詩里?!皟蓚€黃鸝鳴翠柳”,這其中的一個,便是詩圣自己了??粗恍猩钍芄奈璧陌槪娛グ讯渫闪税朔?。黃鸝唱著,詩圣吟著,兩個黃鸝奏出千年不去的絕響。
我,就是被這一聲絕響驚醒了的。沿著詩歌曲折的河流,我尋找千年之前的那個春天,那個明快的詩歌的春天。說白了,我在尋找一個答案:詩圣作詩1400多篇,出口就是經(jīng)典,為什么獨獨一首《絕句》最為流傳?為什么萬里之外的那聲鶯啼一直響在耳邊?
大河的源頭是一行行晶亮的淚珠。從一根樹枝逃往另一根樹枝,北方之大,竟容不下兩對倦飛的翅膀?!叭牮囎呋纳降馈?,詩圣哀鳴著入川了。幾間拙樸平和的茅屋,盡管還穿風(fēng)漏雨,但足可以歇一歇落葉般漂泊的心靈了。翻過籬笆的千朵萬朵浸染著詩圣的夢境;柴門吱嘎作響,可是鄰翁來話家常?只一瓢浣花的溪水呵,就沖走了所有山外的風(fēng)塵。詩圣沉郁不起來了,詩風(fēng)陡地一轉(zhuǎn),變得明快活潑、恬淡樸素。入目翠綠金黃,入耳宛轉(zhuǎn)悠揚,這破破爛爛的茅屋,不就是一棵蒼翠勁健的大樹嗎?
社會嘈雜了吧?生活無聊了吧?環(huán)境污染了吧?那就讀讀詩圣的《絕句》吧。曾有一頁日歷沉重得幾乎翻不過時,我目光的翅膀一時竟無枝可棲。忽聽兩歲的女兒小雨咬字不清地背著《絕句》,眼前不禁一亮:那千年之前走在春光里的不是詩圣,而是一個普通老百姓!屋能蓋頭,田足糊口,小老頭品嘗出了生活的富足。
對于黃鸝,孫犁先生說:“它們的啼叫,是要伴著春雨、宿露,它們的飛翔,是要伴著朝霞和彩虹的”。對于詩人,他們的靈感,是要泥土和大地來孕育,他們的詩篇,是要和老百姓緊緊相連的。
詩圣之所以為詩圣,是因為他比我們更清楚風(fēng)雨之后陽光的重量,更會選擇一棵平凡的翠柳,然后放聲歌唱。
秋天的東籬
結(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yuǎn)地自偏。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陶淵明《飲酒》
過了小橋,便是東籬。東晉是一個沉悶干燥的季節(jié),東籬是唯一的清新明麗的花園。
短短的小橋,這喧囂和靜謐之間,多么洗練的一根藤蔓。公元405年,詩人從容跨過小橋,跌入了清新迷人的農(nóng)家田園。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巔。詩人從世俗中拾起自己的身影,不惑之年,臨風(fēng)枝條,其葉卻也沃若。
菊花的情人,酒的知己,幽居南山的耕者,荷鋤挑擔(dān),出入于山海經(jīng)和農(nóng)事。那時詩還沒有誕生,一條條質(zhì)樸的壟溝是挺進秋天的隊伍。說是躬耕壟畝,其實是詩人把自己種成了桑麻,日曬幾回,雨淋幾回,直到秋天,才和大豆們結(jié)伴回村。
青梅煮酒,已醉過夕陽的橘紅,該采東籬的菊了。南山正深秋。黃花絲絲抱蕊,菊葉含翠搖風(fēng)。詩人的寬松袖管里滿是菊花,像一群歸巢的鳥。就在詩人尋覓鳥聲的不經(jīng)意間,南山忽然進入了他的眼簾:山色空蒙而又淡遠(yuǎn),熱烈而又沉靜,像人生的中年。青靄蒙蒙泊在山上,黃花燦燦尚在籬邊。詩人的目光不由得隨鳥們飛翔,從飛行的路線中,他忽然發(fā)現(xiàn)了答案,卻一時找不出恰當(dāng)?shù)恼Z言,只覺得天空的飛鳥是一個隱喻。鳥聲關(guān)關(guān),一種活潑的東西穿透詩人固守的恬靜,在心為詩,落地為菊: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陶淵明《飲酒二十五·其五》)。
今我不為樂,知有來歲不。在塵網(wǎng)之外,快樂堪摘,山色可飲。那一個傍晚,采菊的詩人真的醉了。夕餐秋菊之落英,是詩人們的潔癖。高大的屈子只是一個模糊的背影。一杯濃烈的夏日,一壺深秋的黃昏,朦朧了詩人的雙眼,他的眼前只有金蕊和流霞。千菊如炬,照亮了東籬的秋天。
東籬是菊的領(lǐng)地,舒展著秋天最愜意的笑容。菊在杯中,是新熟的酒;菊在枝頭,是飄舞的蝶。醉了的詩人隨便臥進哪一朵花心里,都能酣睡到天明,再喧響的功名也喚不醒他。
這是后人永遠(yuǎn)也無法模仿的兩個動作。躬耕壟畝,提供了物質(zhì)食糧;菊采東籬,保證了精神給養(yǎng)。田園詩人陶淵明,創(chuàng)造的是中國文化人的一種至高理想。
課文:《大雪山》
大雪山在四川省的西部。沒有人煙,沒有花草樹木,連道路也沒有。一年四季,山上都蓋著厚厚的雪。在夏天,別的地方熱得人都搖蒲扇,大雪山還是雪片紛飛,冷風(fēng)刺骨。
———《大雪山》(節(jié)選)
這是一個沉靜的夜晚。一群灰色的綁腿,正在我眼前的這些文字里,挪動。
馬匹和雪的喊聲是慘白色的。圍追堵截的冰雹急雨是黑色的。紅軍到來之前,大雪山猿猱欲度愁攀援。紅色的五角星升起來,就是大雪山的日出。大雪燃燒。赤化的雪山,紛紛揚揚著潔白的頌詞。
這一頁輕輕翻過,對于我,是多么簡單。對于我,大雪山多么遙遠(yuǎn),像一個傳奇故事。
大雪山,從形狀上看,是一首古風(fēng),有著雄渾勁健的風(fēng)骨。它的起句在1934年的瑞金。從地理上看,草地和大渡河是大雪山的左鄰右舍。這很正常,像一句歌詞“越過高山,越過平原”,扛著長槍小米的紅軍,是“奔騰的黃河長江”,停滯就是死水就是墳?zāi)埂?/p>
冰雹很容易地在洋鐵桶上找到了韻腳。槍刺的撥子,彈奏著千根雨弦,踩響雪的顫音,是中國軍人的搖滾舞在向全世界首演嗎?插圖上紅旗揮出的角度,使我發(fā)現(xiàn),這酷似硝煙中的許多次沖鋒。
這是一場完美的歌劇。它的道具是毯子油布稻草布片羊皮,還有一碗辣椒湯。舞臺說明只有一行文字:萬里長征,這只是其中的一步。在寒風(fēng)和山之間,雪光通明,雪花飛揚。山舞銀蛇,澄清玉宇塵埃。
對于我,大雪山并不遙遠(yuǎn),翻開紙張,我目睹著一種潔白的光芒。我陷入課本,爬上一座一生抵達(dá)不了的高山。深入文字,卻無法深入紅軍當(dāng)年的足跡。
我想,大雪山是一個連詞,連接著井岡山的小米和天安門的紅旗。就這樣,紅軍這個動詞,絕云氣,負(fù)蒼天,然后會師勝利。紅軍的賓語是新中國。
當(dāng)我走近大雪山的時候,紅軍已經(jīng)走遠(yuǎn)。所以,在校園的深夜里,我的目光只能執(zhí)拗地進入,去挖掘《大雪山》不盡的礦藏。
明天的講臺上,那粉筆的碎屑,定是一些些漫卷的雪花,從六個方向擦洗著眼睛,在這樣的語境里,我和我的學(xué)生開始翻越———大雪山。
【責(zé)編 李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