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南最新詩集《小》近日在美國由VIRTUE ARTIST COLLECTION出版發(fā)行。
詩集收錄了作者近年來較為經(jīng)典的25首詩歌,其中大部分詩歌在民間廣為流傳,最具代表性的如《小小炊煙》、《下槐鎮(zhèn)的一天》、《在廣闊的世界上》、《呼喚》、《瓦藍瓦藍的天空》等,更是深受人們的喜愛。這些帶有精神高翔的翅膀又俯身于現(xiàn)實生活草木之間的吟唱,對當下一片喧囂、充滿浮躁、浮夸之氣的詩壇,無疑是一種巨大的沖擊。她是一個安靜的寫作者,這些年,她放慢了寫作的速度,拉長了思考的深度,詩歌簡潔樸素、深刻透徹,藝術手法嫻熟而趨于無形,閱讀中,你會時時覺得“人在現(xiàn)場”之感,給了我們真正“讓詩回到詩中”的要旨與啟示。當我懷著虔誠的心品讀這些詩歌的時候,我深深感覺到作者所具有的那份大悲憫、大情懷,那種對世界和人類共同命運的關注,那種清醒地看到生命自身的局限、脆弱和卑微,而不斷返觀自身和尋求靈魂的自我救贖精神,隱顯在字里行間,深藏在她謙卑而高貴的心中。
她的詩憂傷多于歡樂,溫暖多于冷寂,孤獨多于喧騰。她詩中這種憂傷感仿佛是與生俱來的,滲透在她的血液之中,你沒有辦法把它同自身生命割裂開來。但她并沒有過分鋪張和揮霍這種憂傷,而是用極為克制的、內(nèi)斂的語言,低調(diào)地敘述,手法上采用白描方式,客觀地呈現(xiàn)事物的不同層面,揭示生命的真相。
今天,朝遠望去:
下槐鎮(zhèn)干枯的麥地,黃了。
我看見一位農(nóng)婦彎腰提水
她破舊的藍布衣衫
加劇了下槐鎮(zhèn)的重量和貧寒。
———《下槐鎮(zhèn)的一天》
這是一幅在華北平原乃至中國大地上司空見慣又被我們熟視無睹的勞作場面,詩人細膩、敏銳地捕捉到了這個瞬間,展示出社會底層人們那種順從、隱忍的生命姿態(tài)和忍耐、倔強的生命尊嚴。
我注意到民心河畔
那片小草它們卑微的表情
和我是一樣的
在槐嶺菜場,我聽見了
懷抱斷秤的鄉(xiāng)下女孩
她輕輕的啜泣
到了夜晚,我抬頭
找到了群星中最亮的那顆
那時患病的昌耀———他是多么孤獨??!
而我什么也做不了。謙卑地
像小草那樣難過地
低下頭來。
我在大地上活著,輕如羽毛
思想、話語和愛怨
不過是小小村莊的炊煙
———《小小炊煙》
這首詩是李南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也是讀者最為推崇的作品。可以這么說,《小小炊煙》之于李南,如同《回答》之于北島、《致橡樹》之于舒婷一樣。這首詩歌估計寫于九十年代中期,昌耀患病期間,當時詩人有什么樣的境遇不得而知,但至少,我們可以感知詩人發(fā)現(xiàn)并展示出自身生命的真相:像小草一樣“羞怯而謙卑”的本真狀態(tài),也因此俯下身來傾聽到民生河畔那些“輕輕的啜泣”,傾聽到來自更多底層人們的苦難和憂傷。詩歌的語言簡潔樸素,但其張力和空間感相當大,也顯示了李南詩歌向外輻射的能量和打動人心的力量。
那天河北平原的城市,出現(xiàn)了
瓦藍瓦藍的天空。
那天我和親愛的,談起了青海故鄉(xiāng)
德令哈的天空和錦繡,一直一直
都是這樣。
有時我想起她,有時又將她遺忘
想起她時我的心兒就微微疼痛
那天空的瓦藍,就像思念的傷疤
讓我茫然中時時驚慌
忘記她時我就踅身走進黯淡的生活
忙碌地愛著一切,一任巴音河的流水
在遠處日夜喧響。
———《瓦藍瓦藍的天空》
這首詩排在詩集的首頁,當我讀到它時,仿佛突然在異鄉(xiāng)和久未謀面的故人邂逅,被這首透明而樸素的詩歌所沖擊,所震撼,被內(nèi)中鋪天蓋地的憂傷所感染,心靈引起了強烈的共鳴。
我非常喜歡這首詩中不可言狀的感懷、喜歡瓦藍天空引起的新的、陌生的、不確定性的思緒,和那種茫然的疼痛感。而這不確定性和茫然感恰好體現(xiàn)出作者那份真切的情感,詩人是把個體生命的體悟上升到人類共同經(jīng)驗中去思考的,我相信這樣的詩歌一直會流傳下去,經(jīng)受住時間的考驗。
李南的詩,你常常會被詩歌本身流動的氣韻和精確敏銳地捕捉到的事物的原生態(tài)呈現(xiàn)所吸引,讀者的注意力完全從外在形式轉(zhuǎn)移到傳神到位的抒情上去,繼而和作者一起進入人性探究和生存向度上的哲學思考上。可以說,李南是一個高貴靈魂的書寫者,但她又是一個平民化的詩人,她的詩歌是寫給民眾看的,每首詩歌都清潔明麗、透徹深刻,沒有晦澀凝滯、氣韻不暢,沒有僵硬粗糙、斧鑿痕跡,語言求新求變,組接迅疾自然,意象準確鮮活,結(jié)構(gòu)短小精悍。在質(zhì)樸簡單的事物與場景中顯現(xiàn)生命氣象。對于寫詩的人來說,詩歌是“有話要說”的表達,每個人都在尋找適合自己的表達方式,詩歌應該是通靈的秘道,是靈魂的低語。對于作為靈魂語言的詩歌來說,從來少有人靠寫詩賺錢養(yǎng)家活口,往往大多是清貧的不富足的。李南是一個阿赫瑪托娃式的詩人,多年來被貧窮的日子困擾,為生計到處奔波,默默地承受著,經(jīng)歷著,咀嚼著苦難,也沉寂著,思考著,但她堅定地愛著詩歌,“寫詩沒有改變我個人的命運,但詩歌改變了我對命運的認識,我將對它心存感念。”苦難的經(jīng)歷常常賦予一個人寬廣博大的襟懷氣度和睿智敏銳的觀察世界的眼光,如果說詩人必須具備一種擔當和使命的話,她在體察和洞悉社會底層現(xiàn)實后藝術地說出“人間的秘密”,必將是有力量的。我想這種堅定、果敢和善良慈悲情懷,必將成為支撐詩人精神山峰的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