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認識的姆媽
經(jīng)人指點踏響一級一級的木樓梯,磕磕碰碰來到朋友家,已是夜里十點半多了。
神交已久的朋友易恩來卻不在家,聽母親講,他和一個叫周春青的人到復(fù)旦大學(xué)的一位教授家里去了。她的普通話還算馬馬虎虎。
嚴格地說是母親收留了我,而不是朋友來仔。雖有瞬間的猶豫。母親說,聽她兒子講過我。就住這吧,沒關(guān)系的。然后讓我吃飯。在母親的老伴目光無神地注視下,我又吃出了一身熱汗。后來,我入鄉(xiāng)隨俗稱他為阿爹。朋友來仔子夜方歸。只聽樓板“砰砰”一陣轟響,一個戴著一副眼鏡高身材男子摸索著進屋,身后一個瘦矮的男人在一旁袖手旁觀。我站起身喊易恩來。
“你誰呀?”他聲音響亮,震得屋棚直落灰。
“我是莊孝文哪。東北,遼寧的?!?/p>
“咦,你來得好快。北方風(fēng)格,干脆?!彼χp手無目標地伸了過來,樣子很開心。我一愣神趕緊握住?!澳愕男盼沂盏搅恕由砬皰煲粋€電話呀,好接你?!?/p>
我一時無語。身后那個男人端過一把椅子,讓易恩來坐下。他則坐在床邊,與母親、阿爹“阿拉阿拉”說著滬語。來仔接過我遞到手里的香煙,湊近火光點燃。我起初的判斷沒有錯,易恩來是個盲人。他抽煙的樣子很傾心,吸幅大,用貪婪兩個字形容不為過?!澳銇砹耍妥∥疫@。創(chuàng)辦公司,我給你找朋友。春青,我給你們引見一下。這是我北方的朋友莊孝文,他是周春青,我的好朋友。你們北方叫‘鐵哥們’?!?/p>
周春青熱情地上前與我握手寒暄。低聲說了一大堆諸如知道我來,他好讓他的車去車站接我,省得我背這么老多東西吃苦頭。
與易恩來結(jié)識是因為詩歌和《周易》。
七年前,他和我在哈爾濱一家詩刊上同期發(fā)表作品。他在上首,我接他的詩屁股,就這樣引起了南北兩個不相識男子的注意,書信往來神交不斷。開始討論詩歌,后來研討《周易》。說起來,我學(xué)《周易》還是他啟蒙。開篇就訓(xùn)我,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詩沒多大出息,彼此近兩年越發(fā)少寫了。而《周易》的討論越發(fā)深遠,他研究比我超前好多,都到了應(yīng)用的份上,占卜吉兇,預(yù)測未來。在電話里我對他說:恩來兄,到此為止吧。天機不可泄露,弄不好要害人的。他卻在電話的那邊大笑不止:不就是暗無天日嗎?我不在乎。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無意中卻捅了人家的腰眼子。與易恩來同床共寢,我似乎也看不見東西了。
出了家門,早晨懶睡遲起的習(xí)慣不見了。我被一陣莫名其妙的聲響驚醒,可周圍又靜得出奇。樓下沒有聲音,易恩來睡得正酣,只得又躺下身子。別打亂主人的日常作息時間。這是石庫門房子,母親阿爹休息在中樓,我伴隨來仔睡頂樓。
躺在大木床上。剛才吵醒我的聲響再次出現(xiàn)。遠處悠長深遠的汽笛聲,伴隨著木樓梯節(jié)奏強弱不同的聲響,還有不知什么互相急速撞擊的嘩哧嘩哧之響聲,把靜寂的空間擠得熱鬧起來。令我既陌生又新鮮。笛聲十足的氣韻脈力,讓人為之一振。我猜想它應(yīng)來自黃浦江上的輪船碼頭。我坐過海輪船,它的汽笛聲幽遠寬闊源于大海。躺在那里既然不能起床,只好反復(fù)品味滬上公元1995年秋晨獨有的聲息。過了很長時間,中樓有了響動。阿拉姆媽輕聲咳嗽推開了門窗,樓板隨著推動明顯地顫抖,仿佛整座石庫門隨時都有傾塌的可能。我怪怨我太敏感,小地方人少見多怪。來仔還在沉睡,可我得起床。翻看枕頭底下的老懷表,已九點半多鐘了。起床穿衣,輕聲地拉開房門,易恩來沖我嘟囔了一句:“孝文,還早著呢,再睡一會兒?!蔽覜]應(yīng)聲走下了頂樓。仍然是木樓梯,雖只有十六個梯階,卻為“C”形折疊式的。我走下第一個彎臺,剛好要往下折去,卻見母親從樓梯口處一個房間里走出來,隨手帶上房門又用鑰匙鎖緊,轉(zhuǎn)身走回自己的房間。她的右手里還有一塊抹布。易恩來家還住有另外什么人嗎?這個始終關(guān)閉的房門,對于我是個謎。
來仔昨夜對我講,家里只有老父老母和他一個單身漢。他因眼病一直沒有娶親。三口人住這么大這么多房子,在上海是蠻不錯了。雖有夸耀之嫌,我也聽得出言外之意,你盡管放心住下吧。
走出家門,我到街上去尋找?guī)?/p>
過了兩條馬路,只遇到一個廁所,還是小便池,沒有蹲位。急得我出了一身汗。還好,不遠處的醫(yī)院門診部有個收費廁所。我像找到救星一樣撲了過去。好孬沒有出丑。這也是讓上海人尷尬之一吧,外地鄉(xiāng)下人自然難以幸免。
輕松過后找回易恩來家。放松的心態(tài),使我注意到剛才急急忙忙忽略的事物。這是一排有十多幢三層樓房的弄堂,它靠近一個菜市場。走進弄堂里,空間竹竿林立,各種衣物被褥遮擋住整片整片的天空。陰涼的地面各戶門口斜靠著一只只圓木桶,桶口一律斜向墻外晾曬在哪里。心想,這可能是早就聽說過的“馬桶”吧。早晨此起彼伏一片嘩哧嘩哧的響語,是不是從這里邊發(fā)出的?
馬路邊有一棵樹。這棵樹我不認識。它雖不太高大,但長得比馬路兩旁的法國梧桐要高出不少,且綠葉紛披,生機勃勃。高高的樹桿,被枝葉左右簇擁著透著幾分垂柳的婀娜。樹冠上、枝杈間垂掛著姜豆般長長的果實,猶如鄉(xiāng)村女孩兒的發(fā)辮,有種沉甸甸的成熟女性的氣息。它就站在母親家的窗前,無言地望著屋里。后來我知道,它的名字叫楓楊,胡桃科,落葉喬木,春末開花。奇的是,雌雄同株,花序柔荑,葉軸有翅。
我的外出方便行為,讓來仔嘲諷了一番。
晚宴是母親一手操辦的。雖不算豐盛,少不了雞、魚、肉,尤其南方菜系的特殊風(fēng)味,讓我這北方人大飽了口福。
周春青百忙中作陪,說話低聲,酒只是淺淺的一點,菜也少吃。易恩來酒興大發(fā)。一瓶尖莊白酒,阿爹倒了一淺盅,說七十六了,不勝酒力,就再也不喝了。剩下的,我和來仔對半,喝得他豪情滿懷,問我他像不像北方人。他說他最愛結(jié)交北方人,爽氣!北方人說話的語聲他也愛聽。我猜想其中必有根由,便追根究底。他遮擋不住,借著酒力,便供出了與北京一個女孩好過的情感經(jīng)歷。母親催他喝酒不要亂講,言語間卻流露出喜色。
“哪個亂講?你還跟人家喝過老酒呢。”
“壞小子,你酒喝多了?!?/p>
“幫幫忙喲,哪個酒喝多啦!”
“那咋不做石庫門的兒媳婦?”
“……”來仔半晌無語。
易恩來確有“北京情結(jié)”。后來的一些事一再證實。北京情結(jié)也成了我手中捏拿他的把柄。北京女孩能治服他??晌覠o緣一面。周春青見過,并在一起同他們玩過。
“伊拉是天生的一對,都是智慧型的人。要不是來仔眼睛有毛病,早就……”飯后戶外散步,周春青說。
“來仔的眼睛怎么鬧的?”
“他性情剛烈,愛打抱不平。十九歲那年剛分配進飲食業(yè),一群家伙在餐館里胡鬧,他氣不過上前勸架,被打殘了———視網(wǎng)膜剝離。”
“來仔屬雞的,長我四歲,今年三十九。他在黑暗中摸索了二十年嗎?”
“開始他視力還沒有這么壞,能一個人出去玩。后來差了,近十年壞到只能影影約約見點兒火星。”
“來仔將來的日子怎么過呀?”
“過唄。阿拉還不是一樣。好過賴過都得活著。大不了等到兩位老人家過世,我把他接家里去,我伺候他?!?/p>
別看周春青人比我小三四歲,滄桑感已足得很,人也仗義,一改昨晚我對他的印象。后來說笑話時,我戲稱他為“懷情”或“春心”。他人雖在商場上混,場面上免不了虛情假意、虛張聲勢,然而對人世間懷有一份真情,遇事肯幫忙。來仔家的煤氣罐用完了,他主動來給更換。沒錢了,他也肯解開他的錢袋子。來仔卻不領(lǐng)情,說他擺有錢人的架子。他其實和我們一個階層、一個檔次,一樣起早貪黑苦得很。奮斗了十多年,買了一輛夏利雇個司機開,自己在一家出租公司沒早沒晚地開一輛皇冠。人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阿拉姆媽守著一老一小兩個盲人過苦日子。唯一的一份快樂,是一禮拜去一兩趟弄堂里的老年活動站看場地方戲。
我在晚餐桌上與母親敘家常,學(xué)說滬語。其它的時間母親太忙,把時間排擠得滿滿的。我則忙我的建立信息銷售站,說公司也行,現(xiàn)時滿世界不是到處掛著公司的牌子嗎?我要扛得起扛得動公司的牌子,我就是單位駐上海公司的經(jīng)理了。留住母親家里,一是為單位節(jié)約點費用,二是為自己賺點飯食花紙頭。
母親每天要倒馬桶、洗衣服、做飯,照顧兩個盲人和一個北方佬。里弄街鄰的一些事情也要煩她。母親早晨睜開眼睛事情就來了,直到天黑了閉上雙目為止。按上海的話來形容,她是石庫門弄堂里的“一腳踢”呀;按母親的話講,她是勞碌命。我早晨已不傻乎乎地到街上去尋找?guī)?。學(xué)上海人的樣子坐馬桶。然后替母親去街上倒馬桶、刷馬桶。我也能像滬上阿姨、老太婆一樣,把清水擺進馬桶里,把長柄竹刷子伸進去,弄出很亮麗的“嘩哧嘩哧”的聲響。來仔聽聞后說很有上海味道,且冠之為“干部下放勞動”。而母親極力反對,理由是沒有男人特別是我這樣小伙子去倒馬桶的。丟份兒!我則不以為然,理由也很充分:我每天坐馬桶就得每天倒馬桶。要不我還是去街上花錢入廁。母親心疼錢,更心疼我,就想盡辦法搶在我前頭。我就每天早晨最后一個去坐馬桶。其實,我的內(nèi)心是不愿看到阿拉姆媽斜著身子吃力地去倒馬桶,何況還有一個陡峭的十六級木樓梯呢。
晚餐母親做得最為精細。這是一天中最美好的時光。我不知道上海別的人家如何,反正母親家,就這樣揮霍著黃金時光,著實有大戶人家的氣派。阿拉姆媽有意制造這種悠閑的氛圍,每晚必煲一鍋鮮湯讓我們吃得從里到外舒坦,兩眼放光。我最愛吃她做的魚頭湯。據(jù)阿爹說,他的祖父輩們很有些田產(chǎn),吃晚飯也是這個樣子。輪到他只能去拉黃魚車。母親出生在祖?zhèn)鞯淖呓兰?,以開中藥鋪、打卦算命為業(yè)。不富有,卻浸潤出了好結(jié)交朋友,豪爽仗義的俠義之氣,不是守財奴。來仔就隨她的性情。
“孝文,姆媽是熱心腸,不是小氣上海人的德性。要不然早就把你攆走了?!币锥鱽磉m時恭維。
“壞小子,湯稀堵不住你的嘴呀?”
“姆媽還是弄堂的業(yè)余主任呢。純正的文革前二十八級里弄干部?!彼粺o攻擊性地還嘴,“光榮的歷史,也讓孝文知道知道?!?/p>
“不錯。那時她早晚都在外忙嘞?!卑⒌C實,濁色的瞳孔里放著光。
母親沒話了,默默地喝著自己煲的鮮湯。臉上的慍怒之色淡了不少,浸沉于往事的回憶中。我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她,鼓勵她打開心扉。
“那時候煩呢。弄堂內(nèi)的事情多,整天婆婆媽媽的,不似現(xiàn)在沒事情做。困難戶救濟呀,發(fā)放各種票證呀,小孩子打架呀,婆媳不和呀,兩口子鬧離婚呀,所有這些細細碎碎的人事全都找你。權(quán)力大著呢。不能有一絲一毫偏心!累得睡不上一個好覺。時間長了就煩了。六九年我?guī)е琶彝D女參加工作,進了區(qū)辦工廠??偹憷鄢隽祟^……這是鐵飯碗,翻不倒的。”母親向我輕描淡寫敘說著,仿佛往事如過眼煙云,輝煌的時刻說散就散了。
我坐在餐桌的對面,望著她略有點酒紅的面頰。心想,阿拉母親一定叱咤風(fēng)云過。二十九名家庭婦女,她作為小女子,一次就帶出這么多。那是一件什么樣的事情呦!
來仔喝酒喜好門腔、豬耳朵、魚頭湯。幾天一小酌,母親并不反對。雖收入拮據(jù),也其樂融融。阿拉姆媽對自家捉襟見肘的生活用度有一套理論。她一邊喝著黃酒一邊向我宣講。
“花紙頭不在掙多少,而在于怎樣花法。富人有富人的過法,窮人有窮人的活法。算計精當了,苦日子一樣滋潤。我和你阿爹勞保收入加起來一個月六百多一點。來仔那一百五我不收。他朋友多,又好煙好酒,隨他自己花。去掉水電煤氣房租衛(wèi)生費,剩下的是一個月的吃食,不照樣菜是菜、湯是湯、粥是粥、白米飯是白米飯喲。”
“可還要置衣呢?”我問。
“過生活日積月累嘛。我和你阿爹衣物已足,不添新的,穿到臨走的那一天也用不完。來仔又不追求市面上的名牌,用不了多少鈔票?!蹦赣H談起她的生活經(jīng),大有佛家平常心的精髓。我被她自足度苦日子的心態(tài)感染了。
“老百姓的生活,就是這個理兒?!?/p>
是時,來仔在一旁吸煙,一臉嘲笑。這小子就這德性,能自娛自樂,遇事尖酸刻薄,尤其對自己的朋友。笑傲事物的本事大著呢。
我倆一碰面,他夜夜向我灌輸《周易》精髓。彼此一碰撞,他幾年沒有勃發(fā)的詩興又上來了,寫了一首《浪花》,改了幾稿仍不滿意。見面就讓我替他抄謄,好像我是他的私人秘書。今天又改了一稿,不知他還要改到何時才能定稿。大有衣帶漸寬終不悔的意思。
在上海的第一個雙休日,我暗自做主,去菜市場,買了魚、蝦、大閘蟹等下酒菜。要的,就是意料之外的效果。
我把小菜拎回家,母親一臉嚴肅地一樣一樣詢問我菜價,然后說道:“孝文,儂讓人斬了,做了‘憨大’!下回可不能這樣。”她把實惠的菜價告訴我?!俺鲩T在外,切忌大手大腳。精細一些要緊?!?/p>
“姆媽,別說人家啦。有人爭當‘洋盤’,愿當冤大頭,把阿拉做外人,有什么辦法?”易恩來摸索著過來劈頭就是幾句。這小子挖苦人,總是入木三分,此時更有些幸災(zāi)樂禍。我不睬他。只同阿拉姆媽說話。到街角電話間掛電話傳呼周春青,他回電說晚些時候過來。他的皇冠前幾天剛大修好,現(xiàn)在正在路上。晚飯,周春青沒到,我又不愿主動搭理來仔。桌上沒有好的氣氛。還是母親細心,和我說了許多體己的話。說上海住房緊張,是螺螄殼里做道場。說儂今天是讓小商小販摸了領(lǐng)頭。上海人愛的是時鮮貨,一旦落市,就是倒籃菜,再怎么刷了香粉上場也是咸肉莊了。說出門在外銅鈿要精細著花,不要不當蘿卜不當菜的。我聽了很感動,我差點兒問出她為什么每天走進另一間我們無法涉足的屋子?我沒問出口。這個禁區(qū),可能有阿拉姆媽的隱私。
第二個雙休日,家里來了客人。
來仔告訴我那高個黑鐵塔似的漢子是他姐夫,那個身高與十三歲年齡不相稱的男孩子是他外甥。母親顯得格外高興,把比她高出一頭的外孫子拉進懷里,摸頭摸腳了好一陣子,喜歡得有些特別。父子倆早晨就到了,可不見來仔的姐姐。心里盼著,女兒一定像母親年輕漂亮,有韻致。然而她中午不見,晚飯時仍不見到來。母親像沒這個人似的,沒有一點期盼的意思。
來仔的頂樓比母親的房間大四五個平方,呈直角擺放兩張木床。母親把單人床堆放的東西擺到別處,安排外孫子跟她和阿爹擠在一處。她那個密室始終沒開。姐夫人憨厚,在一家大廠做電工師傅。他也不提姐姐,也像沒這個人似的。不由得讓我心里一陣猜想。姐姐和姐夫離婚了?不大可能。離了婚就是冤家對頭,還能到老丈母家蹭飯?離了婚的女人都在娘家住。難道另一間神秘的屋子住著姐姐?更不大可能。在母親家住了十多天,沒見到另外一個女人呀。看來易家猶如濃霧中的島嶼,一時很多事令人搞勿清。
姐夫和他的兒子在家里鬧騰了兩天,母親變著法兒給大家作好東西吃。姐夫干了許多粗重活計。待姐夫和他的一米七零的兒子剛走,我乘陪來仔散步的機會提出了問題。
“我姐姐患胃癌死了三年多了。你別問姆媽這事,她傷心。姐姐下鄉(xiāng)到黑龍江北大荒插隊,跟我姐夫在那里認識的。她苦了十多年,剛苦出頭回上海,沒過幾天好日子就去了。”來仔不無傷痛地說。
“最苦的,還是姆媽。你這樣不婚不娶的,又失去了貼心貼肺的寶貝女兒。這日子讓她老人家咋過?”
“咋過?怎么過也得過下去。否極泰來,什么事到了一定極限就會有個轉(zhuǎn)機。《周易》上說‘生生不息謂之易’嘛,易就是變。大喜大悲過后,轉(zhuǎn)變是一定的。‘人淡如菊’、‘波瀾不驚’,才是人生的大境界啊!”
“你說得輕巧,可她……”
在母親家住了二十多天,我實在待不住了。給周春青打電話,說我公司基本辦妥,托他給我在外邊租一間房子。條件是價位中檔,獨門獨戶。最好在阿拉姆媽家附近。另外,在搬出母親家之前替我保密。
母親太勞累了,我不忍心再打擾下去。
由于我的進駐,添一口人,等于增添母親一倍的事情。凡事考慮我在先。我早出晚歸,就把阿拉姆媽的作息時間打亂了,起睡也亂了套。以往,母親家上午九點半以后起床,而來仔得十二點以后。
為準備我的早餐,她老人家七點前就得起床。我勸她不用勞煩,在外面吃早點更方便。她堅持說:“那像什么樣子?”往日能將就對付一口的一日三餐,我來之后不再糊弄,每餐必有新的熱炒。哎,母親還把我當客人待。這樣短時間還可以,時間長了,母親身體吃不消。前幾天血壓高了,頭發(fā)起暈來,“迷糊,昏得不得了。”她又不肯上醫(yī)院,找來幾片過期的降壓藥對付。急得我和來仔團團轉(zhuǎn)。
“姆媽,你哪還不舒服?”
“腰這兩天也疼起來。”
“阿姨,不能硬挺著啊!”
“這都是姆媽的老病了,事急就犯。”
“孝文、來仔,讓我靜養(yǎng)兩天看看再說。”
我們做孩子的也無奈。燒飯,干家務(wù)由我承擔(dān),來仔負責(zé)看護。阿爹只能在屋里或小陽臺上來回走動。還算好,母親是苦身子,沒躺上兩天就棄床而起,仍按照自己生活的節(jié)奏忙碌,誰也勸不住。
搬出了母親家,我的心卻留在了石庫門的房子里。怎么牽扯也牽扯不出來。
每星期我都要去母親家兩三趟,生意忙了至少也保持一次。吃母親燒的菜胃里就是舒服,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滋味在體內(nèi)生長。飯店、小吃鋪的東西總吃不慣。在母親的調(diào)教下挨小商販斬的時候少了。日子長了討價還價,我比兜里揣著電子計算器、腰間掛著彈簧秤的上海小男人還精明。四個新鮮青魚頭,也能像母親用五元零鈔拎回家,并指點小伙計如何摘掉魚腮。滬語個別常用詞也說得味道節(jié)奏感蠻帶勁的。母親時??湮夷X子靈光,習(xí)學(xué)得快。
來仔的婚事
梧桐樹闊大的葉子脫落盡了,滬上的冬天也來了。只剩下三三兩兩幾片在繁華熱鬧的南京路招搖。窗前的那棵楓楊,樣子也好不到哪里去,孤單單地站立在那兒,風(fēng)騷全無。寒風(fēng)冷雨不斷,而阿拉姆媽的家又要添人進口了。
下午,我提著熟食進屋,還沒來得及跟母親打招呼,易恩來就在頂樓召喚我。“孝文,你快上來,別跟老娘套近乎。”
“你快上去吧。要不這壞小子又要同我吵啦?!蹦赣H接過我手里的塑料袋,推我說。
“這有一封信,你給我念念?!?/p>
接過信封,一看是陜西一個詩友寫給來仔的。他跟我說起這個人,也是他傾心的朋友。我把信讀給他聽。大意是介紹一個寫詩的朋友來上海找工作,求他幫忙,而且這個被介紹的朋友身為女性。我讀信,也讀他貪婪吸煙的樣子。
“咋辦?”
“幫忙呀!”他的聲音亮得不得了。我本能地把耳朵歪向了一旁。
“……”
“你不是一直對女詩人感興趣嘛!別那副一得意臉就闊的嘴臉,詩人都窮著哪。畢竟是圈子里人,能拉一把就拉一把……”
“儂就是臉皮薄,上海下崗女工那么多都沒工作”,我心想,是不是詩人還兩說著哪,誰信?
“你不是有個公司嗎?”
“阿拉來仔真能想。那個公司牌子雖掛出去了,可快兩個月一筆生意也沒做,我的工資都成問題,用得起辦事員嗎?”
“等一會兒,你去給周春青打嘀嗚讓他晚上過來?,F(xiàn)在勞動你代我寫封回信??偛荒芤娝啦痪劝伞!?/p>
來仔就這德性,每年他這個窩說不清落進多少自稱詩人和愛好《周易》的鳥兒。他來者不拒,廣結(jié)善緣。苦的是母親,做好吃好喝的不說,有時還送路費盤纏。信沒寄出十天,米脂妹人到了。陜西人真能乘勝追擊,弄得周春青措手不及。阿拉姆媽怎么招待的我不知道,我見到她已是她工作有了著落后。在周春青為她接風(fēng)洗塵的酒桌上她端然而坐,自報家門李懷麗,在上海某個體烤鴨店打工,包吃包住每月工薪450元。見其人,方覺母親的夸獎沒有添枝加葉,有些她老鄉(xiāng)貂蟬的遺韻。酒后,我見李懷麗沒在跟前,戲稱周春青為“春心”。玩笑過了一回,大家顯得很開心。我用腳碰了一下來仔,適時對周春青說:“周老板,還有節(jié)目嗎?”
“你小子,別拍馬屁。有想法就說?!敝艽呵嘤辛司X,笑嘻嘻地反問。
“我們沒什么想法,恐怕周老板早就有安排。我和來仔只有奉陪的份,不敢異想天開。李懷麗你說是不?”我單手敲兩面的邊鼓。
“誰說不是,我們等老板安排?!眮碜袘?yīng)和著我。
“老板、老板,真像那回事似的。瞅你們那副德性!都是哥們,想玩就痛快說。想去哪里?”周春青被奉承得更加得意,心里的舒服溢于臉上。
來仔和我默不作聲,把選擇的權(quán)利留給另一個人。我們知道只要那個人一開口,我們才能瀟灑得起來,哪都能去。
“李懷麗,你說想去哪兒玩?”果然周春青問身邊的她。
“誰知道上海有啥玩的?一動就得花錢,還是算了吧。”她有意推脫。
“錢你不用擔(dān)心。老板兜里有的是鈔票,豐溢厚實得像黃浦江的水一樣,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我趕緊把握住大方向,繼續(xù)吹捧。
“來上海,還沒去過外灘?!彼囂街f,臉有些紅。
我有點泄氣,鬧了半天去兜外灘。
“行,我們陪你去外灘玩?!敝艽呵嘁膊徽髟兾覀兿敕?,立即去掛了一個電話,不一會兒又接了一個電話。沒多大一會兒,他那輛皇冠就來了。
周春青把司機打發(fā)走,自己坐在駕駛位子上。我和來仔有意坐了后排位置,讓李懷麗坐在前邊。轎車無聲起動,駛向高架橋。周春青神氣十足,儼然就是上海灘的大老板,不時輕咳著,為米脂妹指指點點。仿佛是在指點自己打下的江山。來仔用手指敲打著我的膝蓋骨,只是笑。
夜了的上海,嬌俏得似乎根本就沒有棚戶區(qū)和三等石庫門那碼事。車一上南浦大橋,李懷麗探頭向窗外望去,不由得興奮起來,“啊呀,了不得啦!”遠處的外灘璀璨一片,龍舞獅騰般長長一條燈光波涌著,剛剛竣工的明珠電視塔隔著靜靜流淌的黃浦江岸,十分醒目……
車終于在淮海路的一個咖啡屋停了下來。走進燭光點點的廳內(nèi),音樂撲面而來,掩蓋住了竊竊私語。服務(wù)小姐引領(lǐng)我們在一張桌子旁坐下,我發(fā)覺李懷麗合目不語,那杯里的咖啡只飲下淺淺的一點,偶爾睜開眼卻側(cè)頭望向吧臺。我不由得向她視線的正面看去。墻上掛著一排畫框,框內(nèi)五光十色,其中一幅大的,是一個紅唇,一個明目張膽的性感乳房……我心里感到一股莫名的笑意在臟腹間蕩起。
但我后來不經(jīng)意間看到她寫的一首詩,我反而懷疑起此時她的表現(xiàn)的真實性。顯然這是首舊作,她讓我給她看一看。以我小人的想法,她可能為了向來仔和我證明她寫過詩的經(jīng)歷。詩題《今夜,萬水之中》:
沒有手,那撫摸來自風(fēng)/風(fēng)中的擁抱/受孕了滿天星斗/今夜,沒有雪和雨/我卻身在萬水之中/彎月點亮了水中的蠟燭/生日的燭光于無波寧靜的水面/紅紅的,如唇似蕊/飄蕩出蝶的影子……
李懷麗沒事時就往母親家跑。畢竟同是女人,便于溝通情感。由于李懷麗的緣故,周春青來阿拉姆媽家越發(fā)勤快。我反而避其嫌,找來仔的次數(shù)逐漸少了。母親為此怨我。我說她偏心,有了新人忘舊人。母親笑而不答。來仔在一旁亮起了嗓門:“你倆打什么啞謎?咦,人家周春青窮追不舍,你們千萬別往我身上扯。言殺好人!”
一晃就到了年根。鼠年大吉。
周春青家卻鬧得像臘月二十九的雪,吵嚷得紛紛揚揚,一派北方冷辣味道。來仔去了一趟沒有解決問題,看來《周易》只對智者管用,對上海的婆娘功用等于零。沒辦法,只好阿拉姆媽親自出馬了。她不讓她的孩子過年時在外邊流浪。母親讓我陪她去,我從命。
來到周家,那媳婦袁淑萍不好意思不接待。我就看出袁淑萍是一根頭發(fā)一片指甲都不能馬虎的人。雖眼瞼松弛,然從頭到腳仍風(fēng)光綺麗。周春青自然是不在。按袁淑萍的話說,伊讓我煞煞博博地罵了一通,過年也別想踏進這個家門半步。母親顧左右而言他,只是敘敘舊情。她也不想往槍口上撞。搞得我在一旁心里直打鼓。好不容易扯上正題,那穿金戴銀的女人沾火就著。
“姆媽,我十分拎得清。阿拉親眼看周春青陪著那個陜西女人兜南京路。手拉著手,身子都快貼在一起了。”
“不會吧?淑萍,伊是來仔的朋友介紹過來找工作的?!?/p>
“對呀,來仔又介紹到姓周的小子手里了。是伊給找的烤鴨店,那小騷貨才打上工。伊骨頭別太賤噢,不三不四女人送上門來,伊?xí)黄鸹ㄐ???/p>
母親一時沒了應(yīng)對,臉卻紅了。
“姆媽,我不能等人家來踹我。再不采取行動,只怕我有耐性等,人家等不及,時間長了她在滬上生小人了。我先解聘了他!凍結(jié)伊銀行里存款,讓伊跟陜西鄉(xiāng)巴子喝西北風(fēng)去……”
“儂說得越來越不著邊際,那陜西的李懷麗可是來仔的女朋友哇。伊拉已好得一塌糊涂,就是儂老公瞄牢人家,也是僵米飯……,儂講閑話牙齒也不撮撮齊……”母親急中生智,臉愈加紅了。氣憤大于羞愧。
珠光寶氣的袁淑萍一時語塞,瞪圓了眼珠子。
“不信儂問孝文。儂好沒道理,儂這樣到處張揚把來仔的終身大事壞脫了不要緊,傳到外邊人讓人家講一句閑話,讓阿拉這張老臉往那擱?讓易家的人怎抬得起頭?李懷麗是好人家的好女孩,儂以后講話要下巴托托牢!”
袁淑萍愕然,仍恨意未消地看著我。我在母親平和慈祥的目光注視下,順從地點頭。
“昨天,來仔過來,伊為啥自己不當面向我攤牌?”
“那孩子死要面子,儂又說得有鼻子有眼睛的,伊羞還來不及哪。怎能好跟儂分辨?”母親愈裝愈象,自然放松好似在舞臺上演戲。
“這怎么說,那天在南京路阿拉也沒看清楚,搭錯了神經(jīng)似地猜想出許多細節(jié),就發(fā)起脾氣來。來仔和春青是打窮日子過來的朋友,阿拉得去給來仔當面道歉。”袁淑萍說。
“別花頭了,道什么歉喔。既然儂老公在外沒花心,儂還是打電話把春青招回來,我才放心過這個年?!?/p>
袁淑萍是直心腸豆腐心刀子嘴的女人,我和母親剛走出屋門,她就迫不及待地打電話傳呼她丈夫。
走在街上,我笑母親刁蠻,撒謊不眨眼睛。
“只要他們倆口子和解,過年能團聚在一起,我撒個謊算什么大過錯?你回家不要對那壞小子講。他要知道非跟我鬧不可!”母親拉著我的手說,我點頭應(yīng)允?!靶⑽模阏f李懷麗是那種人嗎?我不大相信會有這事,她樸實、機靈,是個好女孩?!?/p>
“周春青的媳婦不是說了沒看清嘛?!?/p>
“是呀,我說不會?!彼匝宰哉Z,好似在心里盤算著什么。
我早已領(lǐng)教過母親的刁蠻勁。她得理不讓人,有理鬧三分,有時無理也能講出理來。當然是在家里嘍。有一次,她為了擊敗老實巴交、少言寡語的阿爹的“猖狂”進攻,竟翻起了舊賬?!皟z好,儂顧家!儂好怎么自己偷著存私房錢?儂顧家怎么在阿拉孩子們餓得沒飯吃時,也不肯把私房錢拿出來救急?自己一個人在外邊跟狐朋狗友偷嘴吃。儂說話呀,當著孝文的面,儂說清楚!”阿爹當然說不清楚,這是他的短處。一時糊涂對這個家犯下的“罪惡”。
苦命的母親哪!她累極了煩心上來,就拿老伴出氣。阿爹總是默默無語承受著,就當是耳旁風(fēng),實在忍無可忍偶爾露出反抗的姿態(tài),回一句嘴,立即就會遭到阿拉姆媽的沉重打擊。她最有力的武器,就是這些八百年前的陳糧爛谷子。
在上海過春節(jié),對于我是頭一遭。
因前些日子回了一趟東北匯報建站辦公司的工作,加之年初十有一筆買賣要做,我自告奮勇不回家過年了。給單位領(lǐng)導(dǎo)一個好印象。米脂妹也說不回陜西過年。個中原由雖沒說,可我在心里掂出了八九分,和來仔一說,他點頭:感情方面的事情可能性大。
大年夜,母親家里出現(xiàn)了開天辟地的熱鬧景觀。阿拉姆媽家族,除周春青和他醋壇子媳婦袁淑萍外,幾乎全部到齊,令母親歡喜得年輕了許多。阿拉團團圍坐在母親身旁,我發(fā)現(xiàn)母親像新娘子一般刻意打扮了一番。頭發(fā)剪成女孩兒似的,短短的非常爽氣,黑發(fā)遮蓋住了白發(fā)。我平時沒有注意到小巧玲瓏的金耳環(huán)和幾粒銀牙,此刻它們在亮度十足的燈光下散發(fā)著生氣。李懷麗置辦的銀灰色鴨絨坎肩,使她的脊背挺得越發(fā)直溜。如同此時窗外被煙花爆竹映襯得枝干蒼勁的楓楊樹。母親話語親切、目光慈祥地挨個兒撫摸我們。
年夜飯,我們圍坐在一張大圓桌周圍,笑談豬年趣事,憧憬鼠年一件又一件要辦的事情。我嗓子眼里含著熱辣辣的白酒,沉思了起來。說也奇怪,坐在這里的沒有一個人是上?!巴林?。即母親所指的上??h人。事實上,上海是流動的上海,是五方雜處之地,所謂大上海就是五湖四海的大匯集、大融合。阿拉姆媽是蘇北人,阿爹是河南人,姐夫是山東人,李懷麗是地道的陜西人,咱是東北人。此時沒在場的周春青夫婦的祖籍,都是寧波人。但能成為上海人也不容易,必須具備生存的韌性。來仔聽我半天沒有聲音,就喊,孝文你干什么?我說沒干什么。我慌忙中舉杯掩飾,說喝酒喝酒。這就對了,余光中老先生說酒是解鄉(xiāng)愁最好的良藥。來仔驢唇不對馬嘴的猜測,令我哭笑不得。母親馬上搶白易恩來,大過年的什么愁不愁的,亂講,孝文喝酒。在言語間,我和來仔、姐夫,酒興大發(fā)。母親也向我們勸酒。李懷麗酒量也有些,只是含而不露。阿爹和他的外孫子在一旁觀戰(zhàn)。桌子上的氣氛,祥和得如同一家人。我提議大家在丙子鼠年即將到來之時都許個愿,在來年這個時候酒桌上兌現(xiàn)。來仔說我出餿主意,母親卻擁護我,她讓身邊的老伴先說。
“還能喝這盅酒。”阿爹笑著,首先響應(yīng)。
“愿你們都好!也把我老太婆掛在心上?!蹦赣H說。
“能發(fā)財,買一臺高級音響?!苯惴蚋又甭省?/p>
“自己辦個烤鴨店?!崩顟邀愒S了一個特別的心愿。
“祝愿來仔婚床坐新人,阿拉姆媽抱孫子!”輪到我,我笑看來仔大聲言道。
“好,吉意。阿拉喝了這杯酒?!蹦赣H頓時喜色溢于言表,笑得響亮。
“姆媽,儂別喝酒。這小子在捉弄人。”來仔反對,并無怒容。
“壞小子,大過年的儂跟誰急?”母親罵他。
“幫幫忙喲,結(jié)婚,煩死了?!?/p>
“不結(jié)婚,難道出家當和尚?”姐夫在一旁逗他。
風(fēng)在窗外低語,時而被爆竹聲淹沒。
除阿爹和母親的外孫子,我們都守歲到下半夜兩點多鐘。睡覺時明顯地沒地方,阿拉姆媽也沒把她那間神秘的屋子打開。十二點多鐘,我發(fā)現(xiàn)她端了一碗寧波湯圓進去。我們男同胞———阿爹、姐夫、來仔、我以及姆媽的外孫———只好擠在頂樓上睡。母親和李懷麗睡中樓。忘了說了,年夜飯的酒桌擺在頂樓。這也是我到母親家的第一次。平常,我在母親家用餐,都是在二樓那個滬上典型的四四方方的紅木桌子上。
淮 劇
玉蘭花開,春兒隨之來。那窗外的楓楊,還是木呆呆的樣子。我好生奇怪,玉蘭花在滬上的街頭巷尾,竟這樣白生生地裸露自己嫩藕般的身子,赤條條地來,又赤條條地去,無須一枝半葉綠色的遮擋。也許生命本身就是純白色的。
進門沒見母親,心里便空落落的。問來仔,他回答:“去弄堂看戲了?!?/p>
“這才剛下午,哪來戲好演?”我說。
來仔不語,自顧聽他的梵唄音樂。我去中樓和阿爹說了幾句閑話,沒辦法又上了頂樓求來仔帶我去看戲。
“別煩了,坐一會兒享受享受春風(fēng)。弄堂那屋子不是戲園子,去的都是老頭老太太,沒有年輕人。鄉(xiāng)下人也不去那地方玩?!?/p>
我就知道他沒有好話,已央求他幾次了,他總是用這番話搪塞我??晌沂冀K沒死心。那應(yīng)該是一塊圣地,神奇而寬廣無比。每次看到阿拉姆媽春風(fēng)滿面的,我一猜就中?!翱磻蚶?!”她陶醉地回答。那是怎樣一個精神樂園呢?三元五角錢買那么長那么大的幸福,于是,我就問戲的內(nèi)容。
“你是不到黃河不死心。事先說好,聽不懂也不能出來,體驗就得體驗個夠!”來仔被我煩得沒辦法,先小人般地講條件。
“誰不到散場出來,誰是小狗?!蔽艺f。
七拐八彎,來仔帶我走過好長一段弄堂,終于在一個門口停了下來。兩扇紅門,油漆斑駁。七元錢兩張門票。推開門往里瞧,一股熱熱的霉味伴隨著琴聲唱腔撲面涌來。我閉上了眼睛。來仔卻推我趕緊進去,說別傻愣著,丟人現(xiàn)眼。
來仔和我走進劇場,坐在后排的凳子上。長長的一條木板,沒有靠背,只能說是凳子。農(nóng)家院過去每家都有兩三條。這個場子著實不大,頂天能擠坐五六十人。舞臺矮矮的,場與場之間不拉幕,背后的幾組屏風(fēng)是戲場子里唯一的裝飾。屏風(fēng)的兩端用線繩扯掛著兩個布簾子。演員們就從那簾子里進進出出,頂替了張開合攏的戲幕。
臺上敘說的是一出古裝故事。“淮劇,《平貴回窯》。”來仔在一旁解說。我的視線從舞臺急切地移至臺下,尋找我熟悉的斑白頭發(fā)。母親坐在看客堆里,叢林中的一棵白玉蘭。她吸住了我的目光,至于臺上唱得什么,我一句也沒聽進去。
“孝文,王寶釧的大悲調(diào)?!眮碜袥]忘做我的翻譯。我知曉這是一出著了名的苦戲。母親投入了,點了點頭,又搖一搖頭,仿佛在給這段野史里的苦命的女人打分。隨著王寶釧的唱腔婉轉(zhuǎn)地流進母親的臟腹。母親用手帕開始擦臉,而且頻率越來越勤。臺上的王寶釧仍不依不饒的一大段延續(xù)著一大段,情緒更加憂傷高潮迭起,宣泄著辛酸往事。母親已經(jīng)抽搐著雙肩,那手帕不是握在手里,而是貼在臉上……
我眼含著淚,站起身拉起來仔往外走。
“咦,不是講好散場走嗎?”
“……”我用力推他的脊背。
“乖乖,我就知道儂坐不住,聽不懂半句。”
“……”我擦去眼淚。
“怎么樣,還來嗎?儂的自我感覺不是一向老好?”
“你贏了!”我大聲宣布服輸。心里卻想,再坐下去遙望母親傷痛的背影,我非暈過去不可。
回到石庫門,我操起家伙切切燒燒了一番。母親進屋時一鍋鮮亮亮的魚頭湯已煲好了。聽木樓梯輕快而靈盈的腳步聲,我讀出了母親晴朗的心情。好生奇怪自己的判斷力。
“姆媽,戲散了。孝文和我也去看你的王寶釧戲了。”來仔獻殷勤。他一向?qū)ξ沂悄膲夭婚_提哪壺。
“你們?nèi)チ耍以趺礇]瞧見?”母親意外地欣喜,“淮劇好看吧?”
我請母親洗手吃飯。阿爹、來仔、阿拉姆媽和我圍桌而坐。她各樣菜均夾一點,瞇縫著雙眼細細品嘗,實實在在夸獎我,“孝文的菜,燒得蠻好的、蠻好的?!?/p>
“阿姨,看戲開心吧?”
“開心呀!不然就更苦了。生活里有個盼頭?!蹦赣H仍用濕濕的手帕擦嘴巴,“孝文知曉我心里苦,卻不知我老苦?!?/p>
“姆媽,別憶苦思甜了。又倒苦水,喝酒、喝酒?!眮碜杏行┑卣f。
“阿姨整天忙碌,守著你和阿爹。身子有多苦?!?/p>
“身子苦慣了,倒不覺得。心里苦誰曉得?孝文是家里人,我說說礙你啥事體?”母親飲盡杯中酒,面對阿爹的搖頭嘆息,來仔的沉默無語,拉起我的手說,“孝文,我今天讓你看一間屋子。我心里的!我知曉你早已察覺了,只是想問沒問出來。”
母親離桌,我站起跟隨。母親用黃舊的鑰匙開啟了半扇門。門是折疊式兩面。屋里一股說不出的味道撲鼻而來。
房內(nèi)潔凈,纖塵不染,布置得宛若新婚洞房。走進去,兩幅紅喜字,一張來仔的結(jié)婚照片走進眼簾。新娘披掛著十年前的裝束,淺淺甜甜的笑意透著靈光美氣。寫字桌、大衣柜、雙人木床、沙發(fā)、墻壁燈等,樣式已明顯老舊。屋子是裝修過的,綠色桃形圖案的壁紙包裹著房間。腳下綠色地毯仍舊松軟,如入草坪。
在母親的引導(dǎo)下,一樣樣細細看過,我心里更糊涂了。來仔曾經(jīng)結(jié)過婚?那新娘子又不翼而飛?可他為什么矢口否認,仍舊自稱“童子雞”。母親請我坐下,她坐在我的對面慢悠悠環(huán)視整個房間。不,那分明是母親無聲的觸摸。
“我每天都要走進這所房子,聞到它的氣息心里就平和了許多。時間長了,習(xí)慣了,就好像他仍在我的身邊,當年的情形仍活鮮著呢。這擦擦那摸摸,心里就舒坦,就不覺得苦……你看到那張照片了吧,那上面不是來仔……”
“那是誰?”
“來仔他弟弟。他哥倆長得相像??伤葋碜羞€要聰明,還要能干,各樣樂器都能擺弄?!?/p>
“來仔身下還有個弟弟?也就是說您老還有個兒子?!蔽覊嬋朐评镬F中,莫非……
“來仔同胞兄妹三個。他居中,他姐姐的事你已經(jīng)知道了。他弟弟我很少提,來仔也不說。這間屋子,他阿爹和來仔自打我那年大病一場,也不過問,任由我一個人擺布。算是我自己的一個地方。只屬于我的??伤麄儾恢澜o了我什么?連我自己也說不清楚。一個人的……”
“那他?”
“他二十二歲去的。也是十年前的一個春天。那年來仔的眼睛已徹底壞掉了,來仔他姐剛抽調(diào)回城,日子苦一半甜一半的。他卻在婚前的第四天遭了車禍,一個活蹦亂跳的人,當時就沒了……”
阿拉姆媽本事大的不得了,她有自己生活的主旋律———苦中作樂。她肩上那副擔(dān)子總是沉甸甸的,看起來不堪重負,隨時隨地都有垮下來的可能。但她不這樣想。就像我們每一個人頭顱和肩膀上都有數(shù)千數(shù)萬立方米的氣體,每時每刻沉重地壓迫著一樣,渾然不覺。我的公司忙得有了點眉目,公司又添人進口,逐漸壯大。所以一些繁雜的小事情,便放手讓公司里的人去處理。我哪,只管把持住原則,把握住大方向,抓大項目。其余的,我懶得去管,也管不過來。用空閑出的時間,感受上海文化,陪母親苦中作樂看戲去。
要說看戲也是有學(xué)問的。弄堂里的小劇場也有小劇場的規(guī)矩,雖上不了檔次,但百十年來延襲下來的程式,依然像劇場里的灰塵一樣存活著。門票有的是先不收的,待到陸陸續(xù)續(xù)坐滿了人,劇場的服務(wù)員便端著開水壺,把你自帶或劇場提供的茶杯倒上開水,杯子里大多是有茶的,茶葉不是那么太好,在水里色澤已有些陳舊,且茶葉末上下濁動。茶水潤了嗓子,看客彼此相互禮讓瓜子和糖果。茶水又一巡后,才來收當場的門票錢。收錢時是相當客氣的,說些“捧場了,你破費了”諸如此類的話,暖你的心。整個過程充滿了人情味。那票價,也是不定規(guī)的,看情勢上下浮動。觀眾少時,會向你解釋多收塊八角的。
接下來,戲開了鑼,琴瑟悠揚,戲中人物粉墨登場。人物大多古裝,拋著長長的水袖,在舞臺上咿呀呀著賺取觀眾的眼淚和笑聲,讓你在短短的兩個鐘頭里感嘆一把人生和命運。其實,看戲的真正花頭并不在這里。原來那寬大的水袖搖搖擺擺間,便能吸進錢去,10元、20元地往戲臺上飄涌。戲臺上的劇中人物一心二用,一邊伸手接過鈔票一邊掩面嗚嗚咽咽地哭,讓坐在前排的觀眾不好意思,于是把口袋里的錢遞上去。怪不得母親總是坐在不顯眼的后排。細算起來,演員們這樣干收入遠遠大于門票。母親也有出格的時候,學(xué)著別人遞過一兩次鈔票。我知道,那是她作為戲迷追了十多年的“明星”。戲散了,走出劇場,她悄聲囑咐我不要把“把錢”的事告訴那個壞小子,否則,他會同我鬧的。演員和觀眾也是相互走動的,年節(jié)時,母親會收到一兩份戲子送來的禮物,多半是弄頭堂角買的糕點之類。那時她的臉上就有幾分得意,暖融融地燦爛,像剛喝過了一杯紹興老酒。
天有不測風(fēng)云。阿拉姆媽病倒了,且一病不起。
起因很偶然,上午她起床去倒馬桶,腳下一滑,在木樓梯上摔了一跤。腰的老病又患了,動彈不得。
我和周春青接到來仔的電話,幾乎同時趕到母親家里。母親躺在床上動不得半步。母親對我說:“腰扭脫了。上醫(yī)院按一按就不礙事了?!眮碜泻椭艽呵嘁策@樣想。送母親去醫(yī)院拍x光片照拍出右上肺有可疑陰影。大夫認為那可能是腫瘤。來仔不信,我更不相信。母親平時很少咳嗽。周春青和我各掏出一半鈔票自費給她作核磁共振。結(jié)果出來時,我們都傻眼了。石庫門最善良的一位母親,生活中苦水最多苦難最深因而最堅強韌柔的七十歲老人,怎能患上人類的天敵癌癥哪?
肺癌已經(jīng)擴散到了胸腰椎骨,癌細胞把腰椎第七節(jié)吃空,薄如一張紙。動作稍不對勁就可能斷裂,癱瘓在床。主任醫(yī)生還無情地向我們宣布:“病人可能只有兩個月時間。沒有治療價值,恕不能收留住院?!毖酝庵?,要有心理準備。
等待,無情的兩個月的等待??!
做 媒
母親的病只瞞著兩個人———母親和阿爹。阿爹有目無光,母親只識得一筐半漢字,不用說彎來繞去的洋文了。這是一種幸福。媒介無法泄露我們的秘密。
李懷麗和袁淑萍的幫忙,救了我們男同胞的駕。袁淑萍仍然珠光寶氣,招招搖搖地同母親說笑。她閑居在家,但有個上學(xué)的兒子需要照料,只能不定時地過來。倒是李懷麗暫時告假,一心照看著母親。兩個從前的冤家碰在一起,因了母親化解得像一個人。袁淑萍張口來仔閉口來仔把來仔夸得溜光水滑,令病床上的母親急得不知說什么好,一門心思找話題錯開袁淑萍尷尬的話頭。李懷麗卻全然大覺,像沒事兒似地續(xù)袁淑萍的話尾。
兩個月時間,仿佛飄落在天上的一線雨絲,說沒了就了然而去。阿拉姆媽在這有限的兩個月里最大的心愿是什么?已然擺在我們面前。
“一個半月后的生日。七十大壽。”來仔說。
“這是一個心愿,然而不是最大的。”我說。
“那你說是什么?”周春青問。
“母親現(xiàn)在最不放心的是什么?”
“來仔跟阿爹呀。”
“就是嘛。讓她心滿意足地離開石庫門,沒有牽掛,是我們當務(wù)之急。也不負阿拉姆媽疼我們一場!”
“給來仔娶媳婦!”周春青恍然悟出我話里的含義,大聲地脫口而出。
“哪有現(xiàn)成的人選呀?時間太急。”姐夫有些擔(dān)心。
“人各有命運。你哥倆還是少操這份閑心?!眮碜姓酒鹕矸磳Γ敖o姆媽多吃點她想吃的,讓姆媽多看幾場戲是正經(jīng)道理,其他全是斜道!”
我不理他,邀出周春青。
“春青,我只能跟你商量了。眼前就有一位,何必舍近求遠。”
“誰?”周春青驚疑地問道。
“你那個……”
“哪個?”
“你舍得?”
“你說誰呀?你今天怎么變得吞吞吐吐的。”
“米脂妹,李懷麗。”
“嗨呀,我跟她沒有事的?!?/p>
“那我就放心啦!要的就是你這句話?!?/p>
“你真能逗,就怕人家不愿意……”
“假戲真唱也是好的。只要讓母親舒心,她先受點委屈也劃得來?!?/p>
“也是個辦法。關(guān)鍵她肯不肯同阿拉一起唱這出戲?”
“也是……”
“哪得你去跟她談。我嘴笨,又有年前那檔子事。你弟妹會吃了我?!?/p>
過了一天,袁淑萍來看母親。我請她打替班,邀請李懷麗上街。走進魯迅公園,她直納悶。
“啥事?都是北方人,直來直去好不好?別跟上海人似的,蔫得很?!?/p>
“請坐下。有大事同你商量?!?/p>
我們坐在湖邊的一個靠椅上,眼前的湖光亭閣在眼里有些茫然。空白了一段時間,我說出我與周春青商量好的“假戲真唱”的本意。李懷麗半晌無語。
“為啥要假戲真唱?”
“為了母親呀。我知道這事有點那個……太荒唐!受委屈的是你?!?/p>
“這你得問來仔哥?!?/p>
“你有個意見,我才好對你來仔哥說?!蔽夜室獍选皝碜懈纭比齻€字音拉長。
“假戲真唱?”
“你同意了?”
“我不同意!”
我看著她,一時沒了話。
“何不真戲真唱?讓她老人家徹底高興一回?!?/p>
“……”
“吃人呀!別這德性看我。你們醋酸地出餿主意,拿到臺面上就膽怯啦?”
“啥膽怯?”
“……”
“你剛才說的是真心話?”
“真心話!來仔哥人不壞,腦子里有東西。在詩人堆里,他挺特別的,是一個比較純粹的懷抱著理想主義而不逃避現(xiàn)實的詩人。在我最苦悶的時候,他像一個師長,不,應(yīng)該說像一個大哥哥幾次開導(dǎo)我。他敞開心扉向我講述了他的情感,他的苦痛,他的人生故事……”
“在什么時候?不可思議?!蔽殷@奇。
“在來仔哥的大苦大悲面前,我是小巫見大巫啦!”她沒有接我的話,望著漣漪湖水繼續(xù)她的敘述,“他說他也絕望過。當他的眼睛多方奔走醫(yī)治無效,他確定無疑將在黑暗中度過一生。他絕望了!他曾經(jīng)在頭腦中閃過自殺的念頭。他說你想呀,當時我才二十剛出頭,頭腦里的夢想很多。我當時對各種樂器很感興趣,吹拉彈唱樣樣拿得起放得下,還自發(fā)組織樂隊。對啦,周春青那時候像個跟屁蟲,每天跟他們混。下了班,吃過飯,大家聚在一起玩得很開心,因此,也有不少女孩子喜歡他。而他當時愣是對誰也沒有想法。他當時心氣高,想象自己未來的女朋友,或者叫愛人,要比她們強上百倍千倍??梢幌伦?,這所有的一切像泡沫一樣都沒了,從萬里高空一下子摔到了地底下,誰能受得了?終身殘廢對他的打擊有多大呀?雖然沒有當著眾人哭過,但在沒人時他哭泣、流淚,而且是放聲大哭,詛咒這個不公平的世界!要不是姆媽看得緊,時不時地給他打氣,恐怕他早就死了。時間長了,在黑暗中摸索,習(xí)以為常,也就不覺得如何如何啦。他說痛苦對人生是相對而言的。在苦中,還能品嘗到生活的甜蜜。比如,這下午溫暖而平靜的陽光,窗外白玉蘭的花香,時間隨著微風(fēng)在這石庫門房屋穿行而過,等等,諸如此類……多么美好啊。人要懂得珍惜,珍惜在這一呼一吸之間順暢而平和的生命的存在,懷著感恩的心情面對生活,面對大自然!要想做成事情,關(guān)鍵是人如何把心態(tài)調(diào)整到常態(tài)中。
“我和來仔認識這么多年,他從來沒跟我說起過這些呀?!蔽矣行┘刀实夭遄斓?。
“作為一個小女子,我過去把愛情過于理想化了。你還記得我曾求你看過一首詩吧?那就是我在愛戀中的真實寫照,所以,注定會失敗。只有離開,只有……只有離婚,逃避現(xiàn)實,遠走他鄉(xiāng)。我現(xiàn)在認為,愛不是郎才女貌,愛也不是左右兩個天平的絕對平衡,似乎傾斜一些,偏重一些,才是理想的狀態(tài)。所以他的殘疾對我來說,不會太當一回事兒。男女在一起不但要有情感的交流,更重要的要有思想上的磁力相吸!怎么說呢,就是說要彼此既談得來吧。要不日子就過得空白一片,太乏味了。只是你得對來仔哥講清楚:我離過婚,雖然沒有孩子,可家那邊負擔(dān)也重。還有,他得真心喜歡我,拿我當回事兒。”
“謝謝你!”我激動地握住了她的手
她卻站起身,向我拋出了一句。
“可我不謝你這個媒人?!?/p>
晚上,我把好消息告之周春青,又喊來仔上頂樓,關(guān)緊了房門。我悄聲地把白天與李懷麗談話內(nèi)容說給來仔聽,故意省略了經(jīng)過。我話剛說完,他就抖抖地摸找煙灰缸,然后把半支香煙死死地掐滅。
“老齷齪!你們是逼人上梁山?!彼酒鹕?,聲音大的不得了。
“你小點聲,求你啦。母親和李懷麗都沒睡?!蔽颐Π醋∷?,“你想我們是為你哪?你想得可美。我們是為了母親,你懂嗎?”
“沒有這樣做事情的。草率,荒唐!”
“儂說怎么辦?”周春青沒好氣地問。
“這種人生大事得從心底里愿意。有個時間過程。拿姆媽的病去逼迫人家,道德嗎?”
“來仔,你是不是有點‘偽君子’?”我拿著“短刀”直刺他的心臟。
“你什么意思?”他愕然坐在椅子上,像被武俠高手點中了穴位再也沒有作為,停止了表現(xiàn)。周春青看著我們倆的無招勝有招,一時也目瞪口呆。
門,“砰”得一聲推開了。只見李懷麗婷婷玉立站在屋門口,大睜著秀目,掃視屋子里的男人們。
“來仔哥,這事是我從心眼里往外愿意的。沒孝文、春青的事兒?!彼p啟朱唇。
阿拉姆媽的七十大壽慶宴,和來仔的婚禮轟動了石庫門。
我至今仍記得母親飲第一杯喜酒兼壽酒時的樣子。那種滿足,無法讓人忘懷。
“媽,請喝下兒媳孝敬您老人家的第一杯酒?!崩顟邀愐灰u紅裝,站在母親的身旁。
“哎,好孩子。好的,蠻好,蠻好!”母親一連說出了四個“好”。
滿滿的一杯紅葡萄酒,盈盈地映現(xiàn)出母親的笑靨。我們屏息不語看著母親流出兩行溪水般幸福的眼淚。袁淑萍忍不住,哭了。母親的孩子們懷著各不相同的心境,都哭了。
母親止住淚。
姐夫把他兒子從母親的懷中拉回到座位上。
阿爹坐在母親的身邊,遞給老伴一張紙巾。
“媳婦呀,把大家的酒杯都斟滿。”母親撫望著我們,“孩子們,同喜同喜!這杯酒謝謝你們?!?/p>
母親站起的身子沒有一絲顫抖,笑意滿臉地與我們一個一個碰杯,然后仰首慢慢飲了一個滿杯……
姆媽和她的楓場樹
母親病的好壞跟精神作用扯上了關(guān)系。這關(guān)系有點唯心。
三個月過去了,阿拉姆媽的病沒好也沒壞。硬是挺過了醫(yī)生判決書上的期限??赡赣H的孩子們沒有那么樂觀,我和周春青私下里嘀咕,莫不是回光返照吧。
母親的病沒有回光返照的意思,她老人家仍然堅持著,似乎有什么期待。
身子不痛時,母親堅持要下地。床讓她膩煩。眾人不好說什么,下地就下地吧。下了地她就這邊摸一摸,那邊拾掇拾掇,我們在一旁好擔(dān)心呀,生怕那已紙一樣薄的腰椎骨被風(fēng)一吹,就破了,斷了。直到有一天早上,李懷麗突然手扶著臉盆吐得一塌糊涂。母親苦楚的臉上呆愣了一下,瞬間綻放了一朵報春花。
“懷麗呀,到醫(yī)院檢查一下。要先上婦科……”她把兒媳婦叫到床前,囑咐道。
李懷麗點頭,有點困惑不解。
“哎呀,胃有病,到婦科能治???”來仔說。
“媳婦,聽媽的,沒錯。他那八卦腦袋,只配喂豬?!?/p>
你別說,去醫(yī)院一檢查。母親心里樂開了花。原來,李懷麗懷孕了。孩子是生命的象征??!生命在母親眼里將不斷延續(xù)下去,而且是易家的。我們很快地就知道了這好消息,替母親幸福而快樂著??蓙碜袃煽谧訁s犯起愁了。他們對科學(xué)產(chǎn)生了質(zhì)疑,本來兩人采取了措施,怎么會忽然就有了。可孩子來得不是時候呀?此時易家,是要錢沒錢,要人力沒人力,而且易家的大廈將傾,這可怎么好?她跑到袁淑萍那商量辦法。她的想法是把孩子拿掉。袁淑萍不反對也不贊成,說,這得商量得通,姆媽再也經(jīng)不住任何差錯了。有個風(fēng)吹草動,伊那口氣一咽,儂心里會一輩子不安生的,上海還能待得下去?儂說呢?缺錢,嫂子這里有;人手嘛,儂生小毛頭,嫂子幫儂去料理家務(wù)。李懷麗沉默不語,她真是難在心里卻說不出口。袁淑萍懂她的意思,儂來是不是想讓我做姆媽的工作。她點頭。袁淑萍笑著拍她的肩膀,又捏了捏那粉嫩的臉蛋。好吧,我答應(yīng)儂。
母親不顧身體虛弱,去了一趟玉佛樓。
“讓我死前能看孫子一眼!”
母親許下一愿。
據(jù)母親說,這天晚上她做了一個夢。夢到一個胖和尚走近她,站在她面前雙手合十,然后指著她窗前的楓楊,告訴她每天把樹上的葉子摘下七片,用清水熬成藥水喝下,她就會見到她的胖孫子。
打這以后,我們照夢中的指點辦事。日子一長,我們仿佛也活在了夢里邊。
日子連綴著日子。母親在我的眼里變得有些不可思議。
不可思議得近乎神圣。
如今她老人家的目光,只有兩個去處。一個是兒媳婦李懷麗的肚子,一個是她窗前迎風(fēng)招展的綠意楓楊。往往楓楊樹要占她每天八成的辰光,這是因為李懷麗還要去到烤鴨店打工,掙錢養(yǎng)家糊口。家里雇一個鐘點工,每天干一個小時的雜活,剩下的易恩來包辦。他已不寫詩了,改掉了從前晚睡晚起的習(xí)慣,一下子變得勤快起來,成了不折不扣的上海男人。李懷麗在妊娠到了三個月的當口,還不顯懷。無論咋樣給小東西吃好的,仿佛他打定了主意停滯不前,不再長一兩半寸。偶爾調(diào)皮地用小腳踢她一下,然后就是不見動靜。去醫(yī)院檢查,結(jié)果一切正常。
日子,在虛無縹緲又真真實實中悠然地過去。母親感到自己身上已經(jīng)大安了,姐夫提醒我們能不能到醫(yī)院去復(fù)查一次,來仔和我想,對呀,何不用事實證明一下我們眼前的虛幻。刑期過去快一年了,真的會像姆媽夢中說的那樣?我給周春青掛電話讓他把車開過來,他問什么事?我說你開過來就知道了。到了醫(yī)院,透視、拍片一陣忙乎。醫(yī)生用懷疑的眼光望著母親,又看一看我們,說:奇啦!從片子上看,這老太太的脊椎骨已恢復(fù)到了原初狀,肺部病變也得到了有效控制,也就是說沒大好也沒大壞。醫(yī)生問,你們是在那給她治療的?用了那些藥?
我們笑逐顏開,彼此互相示意,拉著母親的手走出了醫(yī)院大門。我心想,說了你也不明白,我們都不明白還能說明白嘛?
母親這塊石頭落地了,李懷麗身上那塊肉還懸著哪。懷孕都快八個月了,那肚皮始終還是三四個月的樣子,不符合科學(xué)規(guī)律嘛。這事體男人跟著急,可表面上仍是一副急不得的樣子,比如阿爹,大睜著無光的雙眼沉默;女人則不然,在屋子里團團轉(zhuǎn)的那種,比如母親,她活著唯一的目的,就是要看一眼自己的孫子啥模樣。面對如此尷尬局面,易恩來急中生智,她當著父母和我們大家的面用周易推了一卦,卦象吉祥!便對母親說,這是件好事體,說明有大富大貴的人要降臨我們家了,姆媽您不是看戲聽說過懷胎十八個月的事嗎?當年秦始皇就在他娘的肚子里呆了十二個月。母親不信他那一套,認為那是戲臺上的事體,是編出來的戲文。她親自陪兒媳婦去婦產(chǎn)科,醫(yī)生說胎兒正常,雖時間上不對,可他拒絕長大,科學(xué)對這個小東西也沒辦法。聽了醫(yī)生的話,母親點頭又搖頭,沖著李懷麗的肚子,一聲嘆息。
沒辦法的事,只能沒辦法地等待下去。小東西在那里打定了主意,不想過早地見奶奶。眼見著李懷麗孕期過了十個月,還不見動靜。母親在床上堅持不住了,她要下地走動走動。那就活動活動吧。讓已經(jīng)一把骨頭的人每天躺在床上,多少有點殘忍?;顒右粋€多月,她把鐘點工給辭了。她做起家務(wù),仿佛開始了又一番人生。她的忙,還只局限在屋里。她這是在小心翼翼地服從我們集體討論作出的決定。收拾完屋子,喝過自己煲過的湯,她便什么都不想地注視著窗外。窗外,楓楊招展著身姿也在注視著她。誰也講不清,在這相互的注視中,她們之間說了些什么。
來仔自由了,在雙重的等待中又開始寫詩聽他的梵唄音樂。他就這副德性,在黑暗中悠閑慣了,如果讓他重新見到光明,投身于社會,他反而會不適應(yīng)。奇怪的是,他又多了一個愛好,跟蹤收聽上海各大電臺的有關(guān)股票的專題講座和當天股票行情的即時播報。李懷麗對此很不理解,有時會惱怒起來。因為來仔跟蹤收聽時間性強,雷打不動,且精力專一,這就影響了別人。吩咐他承擔(dān)的家務(wù)活,如果在跟蹤收聽時間內(nèi),他會消極怠工或拒絕接受。李懷麗氣惱地問他聽股票能當飯吃,你又不炒股?可他聽了不氣也不惱,心平氣和地回應(yīng),增加一點知識有什么不好?時間長了,我也是股票專家,到時候電臺說不定會請我去即時評股呢。美的你,李懷麗不以為然。
在這四季流轉(zhuǎn)當中,阿拉姆媽容光煥發(fā)起來。我去看望他,每一次都有驚喜。七葉湯藥,使她流露出當初的神采,那陽光般健康的模樣。她不但皮膚有了光澤,身子也似乎豐腴起來。我們?yōu)槟赣H高興。李懷麗說,老太太嚷著要看戲去哪!
這時,阿拉姆媽家又添人進口了。他剛從歐洲回來。在我們聚在一起喝酒時呂華說你們才是阿拉姆媽家族的后來者哪。原來呂華是來仔從小學(xué)到中學(xué)最要好的同學(xué)。只是他比來仔運氣好,上了大學(xué),又到英國留學(xué)了八年,并在英國一家大公司打工,已小有成就,現(xiàn)在被公司派回來開辟中國市場。
一星期后,來仔打電話找我,說你過來一下,我有事找你商量。晚上我處理完一樁合同的事,趕到母親家。見了面,他把我領(lǐng)到樓上,關(guān)緊了房門,我還沒有坐穩(wěn)就聽他說我要打土豪。我說你什么意思?他說呂華已答應(yīng)借我10萬,你再借我3萬,這事就成了。我說可以,手頭就有??赡愕谜f明白你做什么。炒股票,他有些緊張地回答。
后來,來仔用了九個月的時間,借款操盤大獲成功。為李懷麗掙回了一個烤鴨店。所有的借款完璧歸趙!在還款慶祝的酒宴上,來仔向我們鄭重地宣布。
是二位鼎力相助,成就我做成了一件對于我一生來說算是個了不得的大事。我現(xiàn)在更加懂得友情的可貴!謝恩了,請二位高抬貴手,干杯!
喝酒時來仔說,這炒股票,對于我來說就跟當年諸葛亮唱空城計一樣,不得已弄一次險,也是我技癢難耐,命中該有的一次人生體驗啊。我今天把股票全部拋了出去,撤回全部股本,這才有顏面見江東父老,與兩位哥們吃酒……
股市現(xiàn)在還是一路飄紅啊。呂華不解地說。
飄紅那是別人的事了。我是見好就收呀,再深入下去恐怕就很難游上岸了。
滿月酒與撞車事件
終于,大夫宣布李懷麗的預(yù)產(chǎn)期快到了!
這個小家伙,讓母親足足盼了快一年時間。小家伙在初秋的一個晚上順利地呱呱墜地,一切正常。母子平安。當七斤七兩重的小男孩面對我們時,他的一張睡臉忽然綻開了笑容。阿拉姆媽是第二天上午在醫(yī)院看到自己的大孫子易鶴年的,顯見著,她有些激動,伸出的手顫抖著不停。她雙手撫摸著嬰兒紅撲撲的小臉蛋,然后又把臉兒貼了上去,親了又親,說了一句,和易恩來小時候一模一樣,便喜淚滿面地暈了過去。
當母親醒過來,我發(fā)現(xiàn)她憔悴了許多。
阿拉姆媽在易鶴年出生的第十天上,徹底地病倒了。來勢突然,摧枯拉朽。去醫(yī)院一檢查,方知癌癥復(fù)發(fā),大面積轉(zhuǎn)移,幾乎波及到全身。我們?yōu)榇梭@惶失措,怎么辦,怎么辦?母親躺在床上卻處之泰然,說:“孝文你們不要難過,我也該回家了。早在一年前就該走,是大孫子留住了我,是窗戶外的楓楊救了我!還有什么不滿足的呢?”
我們束手無策。窗外的楓楊站在那像剛剛完成一項使命一樣釋然,不肯再幫阿拉半點忙。等待,等待死神降臨的那一刻。還有什么辦法可想呢?人在有些時候是無能的。我們即將要與母親生死兩界。然而,母親還是拖著輕而沉重的身子,不愿意立刻就走,她要同死亡抗爭,有一天的時光就能再賺回一天的幸福,就能躺在床上多看幾眼她孫子易鶴年的笑臉。即使是哭啼聲撞擊耳谷,她臉上也會漾出一波又一波的笑紋。似乎在小劇場里聽聞青衣婉轉(zhuǎn)的清唱。
眼見著易鶴年就要滿月了。
依易恩來和李懷麗的意思,這滿月酒就不辦了。原因很簡單,在母親生死攸關(guān)的時刻,哪有這個心情。母親看出了他們的意思,有一天,她把我和周春青叫到床前,說:“人活一天,就要有活一天的樣子。半死不活的,我看不上!這石庫門的老鄰居不笑話他們,還笑話我這個老太婆哪。怎么討杯喜酒都討不到?”母親又刁蠻起來,“我現(xiàn)在委托你們倆,把我孫子鶴年滿月酒的事操辦起來。聽清楚沒有?”
我倆點頭答應(yīng)。
滿月酒辦得熱熱鬧鬧的。雖然阿拉姆媽未能出席,但總體上在周春青和我的支撐下,也夠鬧猛的,比較圓滿。送走了一批又一批賀喜的來賓,李懷麗和易恩來顯然已是疲倦得可以。坐在桌旁,小家伙已在他母親的懷里熟睡成一張迷茫的臉。我對他們一家人說,你們還是早一點回家吧,看外邊天氣的樣子要落雨,到了家母親也就放心了,省得她老人家惦記!這邊的賬,我和周春青替你們結(jié)算。
我和周春青繼續(xù)喝酒。想起母親每況愈下的身體,都傷感起來,喝酒也失去了控制。
周春青醉倒在酒桌上,渾身軟得像一根面條。我要了一碗醒酒湯,一邊半醉半醒地飲用,一邊等他慢慢醒轉(zhuǎn)過來。公元1999年滬上的秋雨還在鋪天蓋地下個不停。
我挨到酒店打烊關(guān)門時,周春青還軟癱在那里。我感覺自己的胳膊和腿已恢復(fù)常態(tài),拿起他放在桌子上的手機和汽車鑰匙,攙扶著他,求一個服務(wù)生打著傘,走進了雨夜。
在馬路旁站著等出租車??沙鲎廛嚢胩觳懦霈F(xiàn)一輛,還是客滿。兩次三番,我就煩了。我走向周春青那輛出租車,先把車主扶進后排座里,我坐進駕駛的位置上。
我駕駛著車,搖搖擺擺地上路。
對于開車,我還沒有做買賣那般熟練。前幾天,才去駕校學(xué)開車,只上過一回路面。今夜是不得已為之,所以車速像一頭老黃牛,這樣,手心里還是滿把的汗。雨夜,除了風(fēng)聲雨聲,靜得有些反常。我茫然向家的方向行駛,內(nèi)心的孤寂漸漸地襲來。
那個雨夜,上海的一個彎道處,出了一起惡性交通事故。
我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知道了那可怕的結(jié)果和當時的慘相。兩死一傷。死者為年輕的母親和她可愛的女兒。我成了罪魁禍首,酒后無照駕車超速行駛,數(shù)罪并罰,被判處有期徒刑三年。消息傳開,我首先想到的是母親。這打擊,對她來說是平地驚雷!
然而,她沒有就此倒下,反而站立了起來。第二次在袁淑萍的陪同下登上了玉佛樓,為我祈禱。許下重愿,哪怕是讓她下地獄,她也要再活三年等我出獄。聽袁淑萍說,母親磕頭由于用力過猛,額角濺出了血珠。這一次,夜里來的不是胖和尚,而是一位白衣白袍慈眉善目的女人,先往躺在床上的母親用不知道什么樹枝灑了一遍水,然后指著窗外的楓楊說,每日七粒樹子熬湯服下,七日后,你的身體會好起來。堅持服用會保你三年的壽命。有了上次的經(jīng)驗,來仔們堅決照辦。好在秋果已熟,樹子粒粒飽滿。若是在春天,上哪找楓楊樹子呢?如此因緣巧合,母親的病真的又一次奇跡般地漸漸好了。
在獄中,聽到這讓人驚喜的好消息,我淚流滿面。心想,值了!母親能長命百歲,我就是把牢底坐穿也在所不辭。何況我在獄中吃得好、睡得好、住得也好哪。原因是干了三個月粗重活后,我又捏起了筆桿子,被調(diào)到宣教科負責(zé)寫材料和出黑板報。我想,像我這種人死后做鬼,也是閻王老子座前的書記員。
姆媽和我通了電話
失去了人身自由,對外面發(fā)生的或即將發(fā)生的事情,只能憑猜想和推測了。故而,在我以后的敘述中生活也變得不真實,語焉不詳起來。
但故事的走向沒有變,總體框架始終矗立在我的面前。每當我靜下心來,坐在桌前,頭腦里就會浮現(xiàn)出我熟悉的石庫門景象。在晨昏之間,那二樓的窗戶里有一個堅毅而瘦弱的身影在移動,頑強地支撐著一個五姓雜居大家族的心靈大廈。而那棵百年楓楊,在我的視野里,枝繁葉茂、高大挺拔,比周圍建筑要高出許多,頂天立地的樣子。我知道,這是精神作用的結(jié)果,有拜物教的傾向。它在我的心目中一改以前枝葉婆娑的女性的特質(zhì),而成為樹中的偉丈夫。它是母親的生命樹??!
這棵楓楊到底能結(jié)多少果實,我不想知道。我關(guān)心的是它彼岸的存在。它生存一天,母親就能在世間多活一天。它是母親生的信念。就如我在監(jiān)獄里多呆一天,母親就多了一份牽掛和期盼一樣。是誰無意中把母親、我和楓楊,變成了三位一體?分割了誰,那份缺失都是無法想象的。我不知道母親和楓楊怎么想,怎么對待這個奇遇,我想說,我心甘情愿接受命運的安排。易恩來和周春青在我入獄一年后的一次探視時告訴我現(xiàn)在姆媽的病已大好,她讓我們捎話給你她想來看你。我當場拒絕,說還是三年后再重逢吧。春青,你不是把她床對面的那副字換了嗎?換成“見孝文!”我們母子若見了面,只會泄氣,不能鼓勁。念想這碼事就是一壇老酒,放存得越久味道越醇厚。如果提前啟封,那酒就寡淡了,就會變味。信心如此,信念更是如此呀!他們同意我的想法,只好捎話給我母親,說我在獄里一切都好,活人活得挺自在的。只有我知道,那顆心活得并不怎么自在,我想念親人,恨不得馬上能見到母親,哪怕是一個背影也好。但我不能夠,那不是害了她老人家嗎?
李懷麗胖了,但比起他們的寶貝兒子易鶴年來還是稍遜一籌。小家伙虎頭虎腦,胖乎乎的手腳讓人聯(lián)想到熊掌,那機靈聰明勁絕不是一個不到兩周歲的幼兒所能具有的。他心智的超前,有點小大人的味道。他眨巴著一雙明眸看著我。
“叔叔,您要在這里好好改造呀。好好聽政府的話,天天向上。我奶奶盼著你早點回家,給她老人家包餃子。她說爸爸媽媽能好在一起,就是您包餃子的功勞呢?!?/p>
李懷麗在一旁舉手就打了小鶴年一巴掌,訓(xùn)斥道:“住嘴!誰教你的?什么政府、好好改造,難聽死了。以后不許說啦!叔叔又不是偷搶殺盜的壞人?!?/p>
小家伙在一旁撅著嘴,沒哭一聲,只是用眼睛掃著我的光頭和囚衣。來仔伸手把他拉了過去,他悄聲沖著他爸爸低俯下的頭說:“爸爸,電視里他們對犯人都這樣說話。”
“你叔叔不是犯人?!眮碜行Σ[瞇地糾正。
可小家伙根本不賣這個賬,急口回應(yīng):“不對!他剃光頭,還穿那樣的衣服,就是犯人。我奶奶說了,犯人不是壞蛋。叔叔您說對不?”
我無可奈何地點頭,對犯人不是壞蛋的著名論斷,大吃一驚。驚什么,一時還吃不準。心想,這孩子在娘胎里呆了一年呢。其實,我和他是一根藤上的兩個瓜,他拒絕在娘肚子里長大,我將拒絕提前出獄。都是為了一個人,一個對于我們來說比什么都寶貴的生命。
來仔夫婦也帶來一個壞消息,周春青和袁淑萍離婚了。他們倆的事鬧了很長一段時間,誰也勸不好。這事還瞞著母親,他們還時常沒事兒似地到老太太跟前說話。真是天下的事從來沒有十全十美的,時有缺失倒顯得正常。
我問呂華現(xiàn)在咋樣啦?來仔說好著哪,娶了太太又回英國去了。
獄外的世界要多精彩有多精彩,但與我無緣,或者說,即使跟我扯上了關(guān)系,我也要采取拒絕的態(tài)度。監(jiān)獄生活了兩年半時間,由于我表現(xiàn)積極,先后被記功一次,獎勵兩次。有一天,監(jiān)獄長通知我后天我就可以出獄了。減刑半年,提前釋放。他伸出雙手祝賀我,我卻不知為什么本能地把雙手藏在了背后,半天才說出一句話:
“我不要減刑!我要住滿三年。”
“為什么?有理由嗎?”監(jiān)獄長一臉驚訝地問。
“沒有理由,我就是想住滿三年。要問理由,住滿三年就是唯一的一個理由?!蔽颐馨俪龅鼗卮?。
“莊孝文,我當監(jiān)獄長這么多年,還是頭一次遇到像你這樣的人。”監(jiān)獄長百思不得其解。過了一會兒又說,“我聽說過你們文人的一些怪事體,似乎有一個外國作家就干過這種蠢事,變著法兒要在監(jiān)獄里住滿他計劃要住的天數(shù)。說是為了體驗生活。”
“是有這回事,但我不是為了寫東西到你們監(jiān)獄里來的。”
“好啦,你不想說我也不問了。今后,你在監(jiān)獄里會有更大的自由?!?/p>
我不想把我的理由說出來,是不想讓他分享我此時此刻的心情。
第三天,周春青不知從哪得到的消息,開車來接我出去。知道我的想法后勸我說,“出去找一個地方躲半年,再見姆媽不好嗎?”
“意義不一樣,那樣事情會變味。我只要在這里想著母親,想著她生活的樣子,我的心才安穩(wěn)?!蔽艺f。
“我知道了,你要在這里替姆媽受苦。”
我被他這么一說,不覺淚流滿面,說,“認識這么多年,今天你是我的知己。”
“打個電話給姆媽吧。”他撥通了電話,把手機遞給我。
我雙手顫抖著接過,把手機貼在耳朵上。從電流的那邊傳來久違的熟悉的語音。我不知道母親在聽筒的那邊都說了些什么。真的不知道。心里想知道,就是聽不出來,它是天外之音,那么久遠,那么悅耳……
我的眼前浮現(xiàn)出母親站在窗前情形。她慈愛地握著電話,向我絮絮叨叨地說個沒完。她的眼睛,望著窗外永遠結(jié)著果實的楓楊樹,那果實大如風(fēng)鈴,叮當叮當,隨風(fēng)唱著歌兒……
“……母親,半年后我們見……”
母親仿佛跟我一樣,根本不知道我在說什么。似乎她也不想知道。
只是沖著窗外的我一個勁地笑……
我成了風(fēng)中那棵沒有四季的楓楊了。
【責(zé)編 艾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