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看五哥只是我們油田第七采油廠運輸二大隊的一位再普通不過的清潔工,可是在隊里的人緣比誰都好。您問好到什么程度?這么跟您說吧,全大隊的人,也包括大隊長和大隊書記,不管比他年齡大的還是年齡小的一律都叫他五哥。叫他五哥可不僅僅因為他在家行五,主要原因是人人都覺得他可親可近。
五哥人緣好是因為他心眼好,為人熱心,最見不得別人有難處,細算起來,運輸二大隊的百十來號人,哪個哥們兒沒得到過他的幫助!大到婚喪嫁娶,小到頭疼腦熱,誰要是有了難事兒,說一聲他麻溜到。沒說,他聽到信兒也會不請自來。十年前,我爸爸半夜突發(fā)腦溢血,需要馬上送醫(yī)院搶救。偏趕上我出車去了離家上百公里的采油點,家里就我媽一個人。我媽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五哥蹬著他爸爸收破爛用的小三輪來了。那次,可真虧了五哥,要不,我爸爸的命說不定就沒了。
都說好人一生平安,可五哥這位大好人卻得了要命的病。您問是啥病?心臟病!聽人說,心腦血管疾病是威脅人類健康的頭號殺手,比艾滋病和癌癥還厲害,死亡率最高!您說說,這病怎么偏偏就讓五哥給得上了呢?
其實,從根兒上說,還得怨五哥自己。是他老愛逞能,不拿自己的身體為重。聽下鄉(xiāng)當知青時就和五哥在一個集體戶的五嫂說,五哥的心臟病就是在“廣闊天地”戰(zhàn)天斗地那會兒落下的。您想想,一個從沒干過農(nóng)活的十七八歲的城里孩子,跟從小就和泥土打交道的壯勞力一樣挑土壘壩,而且,那些壯勞力才挑一副土筐,五哥卻挑兩副!他這樣在洮兒河大壩連拼了半個多月。在大壩壘成的那天,他口吐鮮血倒在了大壩上。學大寨標兵倒是當上了,病根也從此在他的身上扎下了。
也是那年的冬天,五哥跟車去離村五十里地的鎮(zhèn)上送公糧。為了趕在糧庫開門就能交上公糧,隊長讓送糧的三掛大馬車的老板子和跟車的都帶著干糧,在路上吃。五哥那天是臨時被隊長從睡夢中拽起來的,迷迷糊糊地也沒帶干糧就跟著上路了。結(jié)果,那天硬是餓著肚子,將一整車三四十個每個足有一百七八十斤重的糧袋子一口氣扛進了庫。就是這樣,他還是沒舍得將隊長發(fā)給他的八毛補助錢花了,用袖口子將鼻子和嘴角滲出的血一抹,咽了幾口唾沫,就跟著車回了村。后來,他將省下的那八毛錢給爸爸打了一斤地瓜燒酒。聽五嫂說,在農(nóng)村的五年,五哥鼻口流血的事兒沒少有過,可五哥從來沒把這事兒當回事。
五哥沒把這事兒當事,縣勞動局在抽調(diào)知青返城時卻把這事兒當事了。就是因為體檢這個關過不去,五哥的三次返城機會都泡湯了。第四回,找了別人頂替,才過了體檢這個關卡,終于成了我們第七采油廠運輸二大隊的一員。
五哥剛來隊上時可不是清潔工。隊長看五哥長得五大三粗,人也滿機靈的,就讓他學開車。五哥很聰明,駕駛證很順利就拿到手了。所以,學徒?jīng)]到一年,隊長就破例把一臺“大黃河”的車鑰匙交給了他。這時,正趕上油田開展“百日萬噸”奪油大會戰(zhàn)。五哥愛逞能的勁頭又冒了出來,他沒日沒夜地往返各采油點拉原油,五六十天沒睡過一個囫圇覺。大會戰(zhàn)進行到中期時,五哥的運輸量不僅在隊里是最高的,在整個油田也是遙遙領先。我們估計,等到大會戰(zhàn)一結(jié)束,五哥就會被請到祝捷大會的領獎臺上,“新一代鐵人”的光榮稱號板上釘釘非五哥莫屬了!
可就在這節(jié)骨眼上,五哥出事了。誰也沒料到,就憑五哥那高超的駕駛技術,會讓車將十分堅固的江橋護欄撞倒,然后,又將車飛射到滾滾奔流的松花江中。有關人員分析這次事故的原因時發(fā)生了分歧,有的說是駕駛員疲勞駕駛造成的,有的說是駕駛員突發(fā)疾患引起的。其實,我們二大隊的人都知道,這兩個原因都有。您想想,就是鐵打的人也架不住這樣沒日沒夜地折騰呀!何況五哥也確實犯了心臟病。我們跳到江里將五哥從駕駛室里搶救出來時,五哥手按左胸,一臉的痛苦。要不是我及時將他常帶在衣兜的硝酸甘油放到他嘴里,恐怕到不了醫(yī)院就一命嗚呼了。
要說這心臟病也真能耍弄人,等到五哥被抬進醫(yī)院,他的病也過勁兒了,心電圖顯示正常。這可倒好,五哥先進沒當成,反倒背了個“因駕駛失誤,而造成嚴重事故”的罪名。結(jié)果,大隊長在會戰(zhàn)總結(jié)大會上挨了批,我們?nèi)犎艘捕几豢哿霜劷?。從此,五哥離開了他的愛車,改行當了清潔工。
其實,我們都清楚,大隊長不讓五哥開車,可不是對五哥的懲罰,確實是對五哥的關心和照顧。幾天后,五哥再次犯病,大隊長派我陪著去了油田總醫(yī)院。診斷結(jié)果,五哥患有十分嚴重的心臟病,如不及時治療和休息,隨時可能發(fā)作,五哥不可能再摸方向盤了。
五哥當了清潔工卻干不上清潔工的活。原有的六個清潔工各有各的分擔區(qū),誰也不肯讓出一塊給五哥,急得五哥直轉(zhuǎn)圈。不給五哥活干,其中的原因五哥和大伙的心里都清楚。五哥才三十多歲,五嫂也是個有病的人,四個孩子最大的才九歲。萬一他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的,這個家的日子可怎么過下去?所以,全隊的哥們兒都變著法地照顧他,那六個清潔工哥們兒更是半點力氣活都不讓他沾邊。
五哥知道大家的心思,他也領弟兄們的情??伤莻€閑不住的人,老呆著難受,就想法子找活干,在大隊的院子里的空地上種起了花。經(jīng)過他的精心侍弄,隨著小苗的破土發(fā)芽、抽莖長葉和綻蕾吐蕊,以前光禿禿的大院,如今變成了花的海洋。出車回來,看一眼五顏六色、爭芳斗艷的鮮花,讓我們這些一身油污一身土的“車老板”(我們開車的給自己送的雅號)心情爽極了,渾身的勞累感一下子就少了一半兒。所以,大伙都夸五哥又給大家辦了件大好事!
五哥受不得好,誰給他幾句好話,他就舒坦得要命。這會兒,大伙一夸,五哥的干勁又來了,他從家里扛來了鎬和鍬,要種樹!五哥說,把附近林場多余扔掉的小樹苗揀回來栽上,不出幾年,大隊的院子就會綠樹成陰了。大伙怕他累犯了病都勸他別逞強,悠著點兒勁。大隊書記和大隊長還專門找五哥談話,勒令他將植樹工具立馬拿回家。五哥表面服從,實際是改變了策略,栽樹行動并沒停止,只是將時間改到了晚上。也不知道他怎么說服了門衛(wèi),直到五哥那天暈倒在他挖的樹坑旁邊,人們才發(fā)現(xiàn)五哥已經(jīng)在院墻邊栽種了二百多棵樹苗,再種十來棵就把整個大隊的院子圍起來了。
五哥這次心臟病犯得最重,油田醫(yī)院的醫(yī)生建議轉(zhuǎn)到省醫(yī)院去確診,省醫(yī)院又建議去北京治療。于是,大隊派我和另三個哥們兒將五哥抬到了北京的那個全國著名的心臟病專科醫(yī)院。五哥是在昏迷中去的北京,一路上,無論是坐火車還是乘汽車,都由省醫(yī)院派的醫(yī)生和護士觀察護理,吊瓶始終掛著。我們?nèi)绾翁嵝牡跄懢筒挥谜f了,五嫂的眼淚這一路就沒干過。
五哥徹底清醒時,已經(jīng)是半個月以后了。這時,五哥也才知道自己身在北京,并且由醫(yī)術高超的醫(yī)生為自己成功地進行了人工心瓣膜植入手術。五哥這次手術,大隊給花了十萬元。要知道那可是在二十多年前,十萬元這絕不是個小數(shù)目!而且,我們采油七廠已經(jīng)面臨地下油源逐漸枯竭的時期,經(jīng)濟效益開始下滑。要不是五哥的人緣好,要不是大隊領導的心眼好,一下子拿出這些錢給五哥治病談何容易!
五哥的命是保住了。但是,醫(yī)生說還不能掉以輕心,每天必須吃一片醫(yī)院給開的一種從國外進口的藥,還要堅持靜養(yǎng),這樣,五哥的生命可能還會維持三到五年。對于五哥來說,做到每天不落地吃一片藥不算難事,啥活不干整天呆著是有些憋屈,五哥也能克服,怎么說比死強吧!在大家的勸說寬慰下,五哥都應承了下來??梢宦犇敲刻煲黄乃幍膬r錢,別說五哥扛不住了,我們這些人也都有些傻眼了。一片藥八十元!一年就得兩萬九千二百元,五年下來就是十四五萬哪!就算大隊給付一大半,剩下的上哪去弄?五哥一個月工資才五十多元,加上五嫂掙的,也不到一百元,就算全家人不吃不喝,把錢都拿來買藥也不夠哇!
不管怎么說,還是命最重要。何況,有五哥活著,五嫂就有個依靠,四個孩子就有爸爸,家就還是個完整的家。就為這個,藥還得天天吃。沒錢不要緊,全大隊的人誰也不會看五哥的笑話,都會伸出手來幫五哥的!我和同來的哥們兒的苦口婆心、推心置腹的話語終于讓五哥答應聽醫(yī)生的話,吃藥保命。
兩個月后,醫(yī)生告訴五哥可以出院回家了。一直陪同護理五哥的五嫂和我,趕緊張羅辦理出院手續(xù),收拾東西,還有購買火車票。這時候,五哥卻提出了要上八達嶺長城。去過八達嶺長城的人都知道,年輕力壯、沒病沒災的人去一次長城都會累得氣喘吁吁、全身冒汗。就這位剛剛動過心臟大手術、走路要人扶著才能挪個十步八步的人居然要上八達嶺長城!別說我一百個不愿意,五嫂更是勸了又勸、哄了又哄。可五哥的犟脾氣一旦上來了,八頭老牛也是拗不過他的。他說,都說不到長城非好漢,我都是數(shù)著日子等死的人了,就讓我當一次好漢不行嗎?
就在我和五嫂為說服不了五哥而著急的時候,郝大夫走進了病房,聽說五哥要去長城,非但沒反對,反倒勸五嫂圓了五哥的這個夢。郝大夫說,來一次北京不容易,就讓老五去吧!上不去長城就在長城腳下看看也不錯嘛!
有郝大夫的話,我和五嫂就不好繼續(xù)反對了。于是,第二天一早,我和五嫂就陪著五哥打車直奔八達嶺長城。一路上,五哥看著沿途風景,往日的煩悶情緒一掃而光,和五嫂有說有笑,他還逗五嫂說五嫂有福嫁了個好丈夫,要不是嫁給他這個愛得病的老五,做夢也來不了北京,更看不著長城。說得五嫂哭不得笑不得。
說著長城就到了。我和五嫂將五哥攙扶下車,找到供游人休息的椅子,讓五哥坐了下來。從北京市區(qū)到八達嶺雖不算十分遠,可對于五哥來說就是個十分難挨的路程??粗捎谝宦奉嶔な贡緛砭蜎]有血色的臉顯得更加蒼白的五哥,五嫂心疼得不行。五哥反倒像沒事人一樣對我和五嫂說,看來我是沒有能耐去登長城了,我就在這兒歇著,你們倆替我登吧!五嫂看著嘴唇顫抖、不住喘著粗氣的五哥,不肯去了。她不去我也不去,五哥一看我們都不去,急了!說,我就想讓你們替我了卻這個心愿咋就這么難呢?就算我求你們了還不行嗎!
在五哥的一再催促下,五嫂也怕五哥真的生氣對身體不好,只好帶著我去登長城了。長城的巍峨壯觀,還有長城內(nèi)外的美景秀色,我和五嫂都無心欣賞,只是為了完成五哥交代的“就是爬也要替他爬到長城的最高處”的任務,匆匆地攀登到八達嶺長城最高的那個烽火臺后,就又匆匆地返回到五哥休息的地方。盡管如此,我和五嫂也至少離開五哥一個多小時的時間。五嫂不放心五哥,生怕五哥有什么三長兩短。當我們遠遠向五哥休息的地方望去時,見五哥正滿面笑容、揮舞著雙臂沖我們招手時,我和五嫂才松了一口氣。我們回到五哥身邊時,五哥一臉的興奮,連連祝賀我們成了“好漢”。五嫂問他休息得怎么樣,五哥說一點也沒休息著。見五嫂和我一臉不解的樣子,五哥更賣上了關子。他說,他遇到了天大的好事。我和五嫂問他什么好事,他居然說他見到了真佛!五哥還說,他絕對不是騙我和五嫂,是千真萬確地見到了真佛。
五哥說我和五嫂離開他時間不長,他正在閉目養(yǎng)神,就聽身邊有人對他說,這位施主可是從東北來的嗎?五哥睜眼一看,見是一位慈眉善目、雙耳垂肩的老和尚。長老身披大紅袈裟,雙手合十,口稱“善哉”,向五哥施禮。五哥急忙想起身還禮,長老阻止說,施主有重恙在身就免禮吧!五哥聽長老說自己有重病在身,頓生好奇,他暗自想,我與這位老和尚素不相識,他怎么知道我是個病人呢?不等五哥問,長老就回答了五哥,說五哥病在心臟,并且剛剛做了手術。還說,醫(yī)生一定告訴了五哥,他只有三到五年的壽命。長老這么一說,五哥更覺神奇,趕緊問長老是怎么知道的。長老說,不用人講,他便知道。長老還說,五哥本來壽在八十,只因爭強好勝,使身體受損。但因五哥一向心中有佛,為別人做了很多好事善事。所以,五哥不應如此短壽。聽長老這樣一講,五哥便誠惶誠恐地請求長老指點去病延壽之法。長老手捋長髯,微微一笑說,要想去病延壽并不難,只需熟讀我佛真經(jīng),信奉我佛教旨便可。五哥連連點頭稱是。見五哥如此虔誠,長老告訴五哥,在距離五哥居住的城市以北十里的地方有一寺院,寺院住持是他的高徒,五哥今后如何行事,去向他求教即可。五哥聽后,感激得五體投地,待五哥將頭抬起時,已不見了長老的蹤影。
聽了五哥的講述,我和五嫂也忍不住為五哥遇見真佛而感到興奮異常。不過我和五嫂還是有點半信半疑,從小就接受黨的教育,在學校讀書時,老師總講世上是沒有鬼神的??墒牵甯绲臑槿宋仪宄?,五嫂更清楚,本分厚道,講瞎話唬弄人的事他從來不做。想必五哥說的真有其事。商量來商量去,還是等回家后去尋找那位真佛說的寺院和寺院的住持,到那時,就知道是真是假了。
兩天后,我和五嫂護理著五哥回到了家。五哥休息了幾天,就張羅要去尋找那個離城十里的寺院。我瞞著大隊長,偷偷地將車開了出來,拉著五哥和五嫂,按照真佛指點給五哥的方向一路尋去。車開了五公里時,果真見到了一座紅墻碧瓦的寺院。我和五嫂攙扶著五哥進了山門,在看門的小和尚引領下,見到了寺院的住持。住持十分熱情地歡迎我們的到來,并且說他早已料到了五哥這幾天會來的。我好奇地問住持,您怎么會知道?住持說,他的老師、高僧,凈緣大法師的在天之靈已經(jīng)將五哥的事情告訴他了。我們聽后更加驚奇,忙問大法師不在人世了?住持答說,已于五年前在五臺山圓寂了。聽住持這么一說,我和五嫂對五哥遇到真佛的事堅信不疑了。
五哥也連忙讓五嫂和我攙扶著,向住持跪拜磕頭,請求住持指點迷津。住持對五哥說,你家有妻兒老小,無法斷絕塵緣,所以,不能剃度為僧,你就做個居士吧!
從此,五哥便在家供奉了觀音菩薩,早晚上香,每天三叩首,手不離寺院住持送給的佛經(jīng),邊捋著念珠邊誦讀著經(jīng)書,那個虔誠的勁頭就甭提了??磥矸鹱嬲娴氖谴蟀l(fā)了慈悲,五哥的精神頭日漸好轉(zhuǎn),面部的氣色也開始有了些紅潤。
可是,不管怎么說,五哥還是個重癥病人,根本上不了班了。大隊書記和大隊長幾次來家看望,對他說,雖然隊里的效益不好,五哥的工資照發(fā)不誤,醫(yī)藥費也要設法給報銷一些,希望五哥安心在家好好養(yǎng)病。五哥聽了當然深受感動,一再感謝領導的關心。
話雖這樣說,五哥早就聽說了采油七隊所面臨的油源日趨枯竭的困境。所以,不管大隊領導怎么說,五嫂和我怎么變著法地唬弄五哥,五哥心里什么都清楚,他知道今年全隊的工資還能對付過去,來年就要減發(fā)了。他也知道五嫂所在的那個家屬服務隊也因沒活可干而快要解散了。只是五哥嘴上不說,每天仍然樂呵呵地對待所有關心他的人,當然也包括五嫂和四個孩子。
自打五哥在家里供上觀音菩薩那天起,每天寺院都會來一位十七八歲的小和尚。聽五哥說,小和尚是住持打發(fā)來專門指導五哥怎樣誦經(jīng)拜佛的。五哥說,就是因為小和尚的指點,他才逐漸領悟到佛經(jīng)的真諦,使自己的精神和身體開始好轉(zhuǎn)起來。不到半年的光景,五哥不僅不再需要五嫂攙扶,而且,可以坐在小和尚騎的自行車的后架上,去寺院拜佛了。
就在全家人以及所有親戚朋友和哥們兒為他的身體逐漸康復稱奇慶幸時,五哥又宣布了一個驚人的消息,他決定遵從佛旨,以后不再吃任何藥物,如果再有身體不適,只以寺院的圣水和圣果去病免災。
五哥的話引起了所有親戚朋友和哥們兒的極大擔心,大家都強烈反對五哥的這一決定,尤其是五嫂哭著跪在五哥的面前求他改變主意。不管人們怎么反對,怎么勸說,五哥也沒有絲毫回心轉(zhuǎn)意。他說,我既然皈依了佛門,就應該遵從佛旨,佛祖也一定會保佑我平安無事的。
虔誠的五哥確實得到了佛祖的保佑,雖然五哥扔掉了藥瓶,北京醫(yī)生的預言卻沒有發(fā)生,五哥的身體更加好了起來。不僅走近路不再喘,走遠一點的路還可以自己騎自行車了。見此情景,不僅五嫂心里的石頭落了地,我們這些親戚朋友和哥們兒也為五哥舒了一口氣。
從此,五哥每天早出晚歸去寺院拜佛誦經(jīng),除非刮風下雨。五哥信佛,停止了每天的用藥,使大隊和家里都減少了那筆沉重的藥費負擔,可五哥從另一個方面卻加大了花銷,他把自己的工資的一多半都捐給了寺院。不說您也能想象得到,五嫂上班的那個家屬服務隊眼看著就快散攤了,五嫂每月能拿回家?guī)讉€錢?四個孩子都念書,加在一起的學雜費也是一筆數(shù)目不小的開銷。五哥每月要抽出那樣多的錢,五嫂要支撐一家人的日子可就難了。五哥不管這些,他說他的命多虧了大慈大悲的佛祖保佑,所以他就要以此報答佛祖。五嫂當然不敢違背五哥,她不僅害怕五哥生氣影響五哥的身體,她也打心眼里感激保佑丈夫的佛祖。她常對同情關心她的人說,只要五哥好好地活著,日子再苦再難心里也踏實。
在艱難的歲月中,五哥的生命創(chuàng)造了奇跡。他不僅打破了北京醫(yī)生說的五哥用藥也“只能維持三到五年”的期限,在向十年的紀錄邁進了。在這十年里,發(fā)生了很多變化,五嫂所在的家屬服務隊解散了,五嫂用下崗得到的一點錢,買了一口大鍋和籠屜,開起了饅頭攤,每天天不亮就爬起來蒸饅頭賣饅頭。因大隊的效益不好,我們都開一半工資,五哥當然不會例外,也跟著領一半工資。五哥每個月將領到的工資一分不少地全交給了寺院,家里一分也得不到了。四個孩子呢,老大開始上高中,老二、老三也讀初中了,老四還在念小學。也就是說,除了老四,三個大一點的孩子的費用又提高了很多。日子太難了,難得五嫂剛過四十歲頭發(fā)就白了一大半。對此,一心念佛的五哥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好像與他沒有任何關系,還是每天雷打不動地去寺院,早出晚歸從不間斷。
時間長了,我們這些親戚朋友和哥們兒逐漸將關心同情感從五哥那里轉(zhuǎn)移到五嫂的身上,覺得五哥走火入魔了,心腸麻木了,再也不是過去那個為人熱情、心地善良的人了。所以,人們可憐五嫂,說五嫂命太苦了,怎么就嫁給五哥這樣無情無義的人呢!
在人們的議論中,五哥終于沒有熬過十年這個大關,還是結(jié)束了不到四十五歲的生命。五哥死得很突然,頭天晚上還好好的,可第二天,五嫂賣完饅頭回到家,還不見五哥起床。叫了兩聲也不見動靜。五嫂趕緊來到五哥床邊,這才發(fā)現(xiàn)五哥的身體早已僵硬了。
五哥去世的消息很快傳開,親戚朋友和哥們兒趕來了,寺院的住持也來了。住持來到五哥身邊,說句“善哉”,便淚如泉涌。哭過之后,他從懷中拿出一個存折輕輕放到五嫂的手上,告訴五嫂,這錢是五哥近些年的積蓄,一直由他替五哥保管著,如今,遵照五哥的生前囑托將錢如數(shù)交與五嫂。
五嫂堅決推辭,她說既然五哥捐給了寺院,怎么好再要回來呢!住持對五嫂說,你錯了,這錢原本就是五哥為你積攢的!接著,住持道出事情的真相。
住持原來是個中醫(yī)大夫,在三十多歲時被戴上了“右派”帽子。“文革”風暴讓住持倍受磨難。為了躲避“造反派”的迫害,也是為了保護一本祖?zhèn)髦嗅t(yī)秘方,住持冒死逃出了醫(yī)院“造反派”為“黑五類”私設的“監(jiān)獄”,盲無目的地東躲西藏,疲于奔命。就在他饑寒交迫,無處安身之際,遇見了五哥。住持遇見五哥時,五哥正在為生產(chǎn)隊看瓜園。十多畝的瓜園只有五哥一個人看守著,原因是瓜苗才破土發(fā)芽,離瓜熟蒂落的時間還很遠,根本不用擔心有人偷瓜,所以就用不著浪費更多的勞動力。五哥一個人看瓜也確實寂寞,于是就編了個蟈蟈籠子,打算逮幾個蟈蟈解悶。五哥就是在逮蟈蟈時發(fā)現(xiàn)并搭救了暈倒在瓜園附近樹林里的住持。五哥在了解了住持的身份和遭遇后,毫不猶豫地收留了住持。由于瓜園離村四五里遠,道也不好走,所以,不用擔心平時會有什么人來。就這樣,在瓜熟前的三四個月里,住持一直呆在了五哥住的瓜窩鋪。等瓜快熟了,城里最嚴酷的“批斗”風也刮過去了。住持因此逃過了那場劫難,從此與五哥也結(jié)下了深厚的情誼。后來,看破紅塵的住持就遁入佛門,削發(fā)為僧了。
一天,住持接到了五哥從北京打來的電話。從電話里住持知道了五哥的病情。五哥向他講了采油隊的生產(chǎn)形勢和自己家庭的情況。五哥說大隊的領導和哥們兒對他實在不薄,他不想再拖累連給哥們兒發(fā)工資都很困難的大隊了。五哥還說五嫂和孩子都因他吃苦遭罪,他不想在他死后五嫂和孩子的日子更加艱難。為此,五哥決定不吃北京醫(yī)生開的藥,請住持利用祖?zhèn)鞯拿胤浇o他醫(yī)病。住持不僅為了報答五哥的往日恩情,更是為五哥的精神所感動,不顧出家人的大忌,一切都按照五哥的意愿行事,一方面潛心研究祖?zhèn)髅胤剑Х桨儆嬔永m(xù)五哥的生命,一方面配合五哥上演了一場長達近十年的“長城遇真佛,拜佛當居士”的戲,直到五哥離開人世。
住持說,五哥在長城遇見真佛的故事,全都是五哥自己編排的。五哥也沒有當居士,當初小和尚每天來家里,是給五哥送住持為他煎的湯藥。后來,五哥每天去寺院也不是拜佛念經(jīng),而是為了接受住持的理療和堅持服用住持配熬的中草藥。五哥說將工資捐給寺院也不是真的,他就是想將錢積攢下來,留給五嫂和孩子們。
還沒等住持講完,五嫂就哭倒了。不怕您笑話,我這個大老爺們兒也落淚了。您要是笑話就笑話吧,大隊書記、大隊長,還有我們大隊那些哥們兒誰沒哭哇?!
【責編 李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