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一代戲劇大師黃佐臨,我總是懷著特別的敬重和景仰。他學貫中西、遐邇聞名,在半個多世紀的藝術人生中,導演過百多部戲劇和電影;此外,他還為構建中國話劇演劇體系的新格局,具有前瞻性地提出了“寫意戲劇觀”這一命題。
在我還是一個中學生時,曾看過佐臨先生執(zhí)導的話劇《激流勇進》和《霓虹燈下的哨兵》。若干年后,仿佛命運使然,我真的有緣進了藝術學校學習戲劇。在上專業(yè)課時,老師曾給我們開列過一些相關書目和劇本,其中就有佐臨先生的《漫談“戲劇觀”》和《膽大媽媽和她的孩子》等劇本。他融合中國傳統(tǒng)戲曲的美學精神和西方各種戲劇的演劇風格,把以梅蘭芳為代表的中國戲曲和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戲劇體系、布萊希特戲劇體系三者并列在一起,進行比較和分析,進而推出“寫意戲劇觀”的理論。改革開放以后那些年,戲劇舞臺十分活躍,我先后看了《伽俐略傳》、《生命、愛情、自由》和《中國夢》等傾注著佐臨先生藝術追求和熱情的話劇,對他的“寫意戲劇觀”似乎又加深了理解,深感這一命題的提出,對拓展中國的戲劇觀念和戲劇視野,具有重要的意義。
后來,我到市委宣傳部文藝處工作。上世紀90年代初的一個春日午后,我第一次來到佐臨先生家。當?shù)弥沂菍W編劇專業(yè)的,他高興地開玩笑說:“呵,你這個年輕人,原來還是我的小同行呢?!边@時,我似乎又回到了學生時代,面對自己最尊敬的師長,毫無顧忌地談自己對“寫意戲劇觀”的理解。佐臨先生在聽時總是神態(tài)優(yōu)雅,面帶微笑,他幽默地對我說:“人是要多學點不同的東西,菜籃子里裝的東西多了,端上桌面的菜才能豐盛,才能花樣翻新?!?對我而言,那次談話是難忘的,我已感受到了佐臨先生為人治學的真誠態(tài)度。
以后,佐臨先生總是親切地稱我為“小同行”。那年初夏,為了上海文學藝術獎的頒獎工作,我上門請他在每一份《獲獎證書》上簽字。簽完字后,佐臨先生取出新出版的《我與寫意戲劇觀》和《佐臨研究》兩本書送給我,還分別在扉頁上為我題字。當我發(fā)現(xiàn)他在《我與寫意戲劇觀》一書的扉頁上寫下的是“指正”兩字時,頓時表示承受不起。他對我說:“為什么不可以?我們不是一直談得很好嘛。大家都記得我關注布萊希特,因為六十年代大家都不大關注布萊希特或者別的什么人。我在1962年提出‘寫意戲劇觀’,也是因為當時大家對戲劇觀和戲劇的哲理性不大關注。我覺得這些問題十分重要,多年來的戲劇實踐使我一直是這樣認為的。事實上,中國的藝術無論是戲曲還是繪畫,歷來都講究寫意。話劇傳入中國后,寫實才盛行起來。世界上有道理的東西很多,值得研究的東西也很多。只有一種戲劇觀,或者說戲劇觀念很狹隘,這對我們的話劇舞臺和文藝創(chuàng)作有什么好處呢?”
我說,要改變一種觀念、一種觀劇習慣,推翻第四堵墻,是一件很難的事。他糾正我說,不一定是改變,但一定是不要偏食。他說:“中國人看話劇,相信第四堵墻;看戲曲呢?這堵墻根本就沒有。沒有這堵墻的時候,腦子里就有想象,一根鞭子就想到了馬,演員表演就帶出了環(huán)境,大家也都看懂了,習慣也是養(yǎng)成的。布萊希特要將已有的第四堵墻推翻,追求間離效果,他要觀眾在看戲時保持冷靜的思考。你想想,這與我們老祖宗創(chuàng)造的戲曲相比,是不是也有異曲同工之處?說實在,思考是人類的一大快樂,角色和演員,演員和觀眾,觀眾和角色之間不是合而為一,而是保持著一定的距離,這就需要大家邊看邊想,這對活躍我們的思維不僅有益,而且有趣?!?/p>
我問,那您理想中的戲劇應該是什么樣的?他沒有馬上回答,而是幽默地反問:“你喜歡老是盯著一樣東西吃嗎?”我們倆都心有靈犀地笑了起來。他頓了一下說,戲劇舞臺千變?nèi)f化,演劇方法多種多樣,但無論是造成生活幻覺的戲劇觀,還是破除生活幻覺的戲劇觀,是寫實的還是寫意的,都會有自己的道理和自己的審美特征。他自己是欣賞“不像不成戲,太像不算藝”這種說法的。他加重語氣說,“寫意戲劇觀”與中國傳統(tǒng)戲曲的美學精髓是一脈相承的,梅蘭芳的戲就很寫意,就美得很。西方的一些戲劇理論,實際上也有不少是從中國傳統(tǒng)戲曲藝術中汲取營養(yǎng)的。“藝術嘛,都是可以學習、借鑒、創(chuàng)新、為我所用的。中國的民族戲曲資源豐厚,話劇舞臺上應該也有自己的東西,有自己比較成熟的民族演劇體系?!彼嬖V我,作為一種提法,戲劇界對“寫意戲劇觀”還是有不同說法的,但作為一種嘗試,他一直想讓“寫意戲劇觀”與舞臺實踐有個令人滿意的結(jié)合。我插話說,我看過的話劇《伽俐略傳》和《中國夢》應該是您的成功嘗試。他開心地笑著說,你看了?又詳細詢問我對這兩出戲的看法。望著他真誠的目光,我無法不感動。當一個人在自己的作品中傾注了他的心血、熱情和追求時,這部作品就一定如他的孩子一樣,時時在他的關注、關心和眷戀之中。
佐臨先生思路敏捷,記性極好,他對我講起了在執(zhí)導《中國夢》時的一些細節(jié)。他認為,這部戲是兩種文化交流的結(jié)果,融進了他的哲理思考和美學追求,“虛虛實實,實實虛虛”,“詩情畫意,以形傳神”。他感嘆說:“我已八十多歲了,一輩子與舞臺打交道,導過許多戲,有自己比較滿意的,也有不大滿意的。就像一個走山路的人,走一程,回頭看看,又會發(fā)現(xiàn)一些新景觀,也會留有一些遺憾。其實,導演導戲就是一個不斷尋求戲劇真理、尋求表現(xiàn)手段的過程。導戲時最大的快樂,是在于找到或發(fā)現(xiàn)一些新東西、新感覺和新手段的一剎那?!蔽蚁?,任何一個與佐臨先生有過接觸的人,都會深深感受到他對戲劇的那份虔誠與真摯,甚至洋溢出一股孩子般的天真與赤誠。他學貫中西,博大精深,卻決不故步自封,停滯不前;他好學深思,孜孜不倦,卻決不端著學者、藝術家的架式居高臨下;他精通各種戲劇觀念、流派和風格,卻決不厚此薄彼,而是廣征博采,注意從中汲取、借鑒有用的東西,為推動中國戲劇理論和實踐的發(fā)展,作出了積極的探索和貢獻。
都說有夢想的人年輕,都說有夢想的人富有創(chuàng)造力。佐臨先生的心中就一直有戲劇夢想,因此,在他的戲劇生涯中,他不懈追求,不斷有新的火花閃耀,始終保持著旺盛的藝術活力。這成就了他突出的藝術貢獻,也成就了他獨特的藝術魅力。他曾于1988年在聯(lián)邦德國漢堡國際東西方戲劇交流研究會上說:“在不久的將來,一種戲劇奧林匹克會建立起來,因為全球性的文化交融,特別是通過戲劇媒介,將會不問種族或膚色,帶給人類了解、和平與繁榮。這就是我的中國夢?!?/p>
如今,佐臨先生對“寫意戲劇觀”的探索,他所做的中國夢,已在現(xiàn)實生活中有了延續(xù)和發(fā)展,戲劇舞臺已呈現(xiàn)出開放、多元的整體態(tài)勢。不同國度、不同民族之間的交流,各個劇種、各個流派之間的交融,多種形式、多種風格之間的爭奇斗艷,都印證了戲劇觀念的探索和開拓,對于戲劇藝術的繁榮和發(fā)展是多么重要!我想,佐臨先生的在天之靈一定欣喜地看到了,而這也是對他一生潛心探求、孜孜追尋的戲劇人生的最好緬懷和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