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世紀以來,“八十年代”似乎變成了一個隱匿者,被這世界有意或是無意地隱藏著?;钴S在上世紀八十年代的每個人都被一片看不見的葉子遮掩,像昆蟲藏在樹間。但浮枝散去,葉撥花開,昆蟲的亮相不可避免?!栋耸甏L談錄》就是這樣一本回溯之書:打開它,便打開了層層往事,也裸呈了一代人的內(nèi)心小徑,雖然無法回避生存的困境和悖論,但在焦慮、沉醉、欲望、懺悔與追問中,那一份熱愛到死的勇氣和自信,像春風來襲,破冰之后,我們終于窺見到一個時代的部分真相,一群文化精英“出走”所留下的足印。
接受訪談的有十一位“文化老人”,包括阿城、北島、崔健、陳丹青、劉索拉、田壯壯等,他們分別屬于小說、詩歌、音樂、美術(shù)、電影、哲學等領(lǐng)域。
對于他們,“80史”曾是一種焦灼狀態(tài),由來已久,十幾年前或是更早一些時候,他們感受到了來自內(nèi)心的風暴——異域文化、改革開放的雙重沖擊,狂飆不息,日夜吹動他們靈魂的羽毛,隱秘而又強大,讓生命不得安寧。如今回過頭來,這些“文化熱”中的“潮人”,集體清理和反思八十年代,并試圖沉淀提純“當代中國歷史上一個短暫、脆弱卻頗具特質(zhì)、令人心動的年代”(作者前言)的文化精神,的確是件意義重大的事。
誠然,八十年代有著各種缺點,比如知識分子與經(jīng)濟性的歷史進程的隔膜、學術(shù)的空疏、知識結(jié)構(gòu)與文化構(gòu)成的扁平化與單一化、知識分子的精英意識和宏大敘事等,但正如魯迅所言,有缺點的戰(zhàn)士終究是一個戰(zhàn)士,而完美的蒼蠅畢竟還是一只蒼蠅。八十年代的思想者是中國二十世紀難得的一次“青春突圍”,反抗、激情、啟蒙、想象力、使命感等“文化關(guān)鍵詞”都標志著八十年代的“青春逼人”。最讓人緬懷的,還是那個時代青年人之間心無芥蒂的爭論、辯白與對話,他們拼命地朗誦詩歌,唱搖滾,以堅定的獨立姿態(tài)贏得了眾多青年的喜愛。李陀在訪談中說,他與幾個文友可以為了討論文學在大街上爭論到天明,而張承志為了尋找奧登的一本小說獲得敘述的靈感,可以在晚上十二點后去敲李陀的家門,已經(jīng)躺下休息的年輕夫婦熱情開門,滿書堆里幫他尋找。陳丹青與阿城,用廉價信箋進行跨國通信,交流彼此的感受;阿城有時候干脆就將小說寫在練習本的破紙上,直接寄給陳丹青,就在這些文學青年的“夢囈”中產(chǎn)生了《棋王》、《樹王》等短篇經(jīng)典。激越的青春之夢,敞開的偉大心靈,曠日持久的討論、閱讀、思考、寫作與對話,那一群年輕人終于站在了“太陽的痛苦的芒上”,并在歷史的境況與人類心靈的互動中,到達了他們能夠到達的高度與深度。
那個“前消費時代”(阿城)的總體氣氛頗為浪漫并且相對簡單,好在接受訪談?wù)叩膽B(tài)度卻不是一味懷舊或頌揚,相反,在平和代替了憤怒的背后,他們對于八十年代抱著難得的坦率、客觀,甚至苛刻的審視態(tài)度,以各自的視角來反省當年的決絕、沖動和吶喊,站在遠處重新審視自己被那個時代記錄的真正意義、自我和時代的局限。所以,毋寧說這是本“心靈備忘錄”,里面浸透了“追憶似水年華”般的歡愉與悲傷,不如說是在書寫悲憫,在八十年代與消費性技術(shù)性很明顯的當下對照中,努力探究物質(zhì)主義極度上揚、人文風景開始落幕的深層原因,并為在新時代繼續(xù)前行提供參照和路標。
誠然,《八十年代訪談錄》的局限在于訪談?wù)哙笥谖幕捅本鳛橐粋€時代的記錄,這些不足以形成書寫的全面與真實。八十年代更多的圖景與思考,我們只有寄希望于將來。
但現(xiàn)在他們在紙上——像十一條埋伏了命運交叉的花園小徑。命運錯綜復雜,小徑分岔,雖然你不知道會在哪里邂逅一根故事的枝條,但只要奮力走進去,肯定有一根飽滿、充滿彈性的枝條等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