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
他看見一把椅子,坐著一首詩,
光線和陰影椅子下角力。
他看見一首詩里臥著一頭雌獅。
水草不豐的年月,食物短缺,
母獅將懷孕一年零七個月,
再產下它的幼子。
昨夜的雨
昨夜的雨耗盡了氣力,
今晚,你看到了抽噎的水洼。
本想拐進樹叢,又怕兩腳
拖泥,只有作罷。然而,
你聞到了一縷桂花的香氣。
林間傳出人語,在蟋蟀和灰鵲的
包夾中,突然、密集的霞光
伸出干佛手要把你拉過去。
“親愛的,我屬于你,
從你懷中溜走的人是我的兄弟。”
速度之死
——記一只猝死的黃鼬
沒什么比你更快,迷信
也追不上你的尾巴。
火箭可以,但它不追你;
獵人也可以,他早已殉職。
沒誰追你,你在追自己
和比你更慢的小型嚙齒動物。
你追過了頭,一瓶農藥
在胃里等你。也許
是毒鼠強,間接地找到了你。
登記吧,你這個無證駕駛者
一頭栽倒在田埂?,F(xiàn)在,
幾只綠豆蠅在你身上打孔,
速度還不及你。不久,
還會有蟲蟻來啃你的骨頭,
但速度無味,不好吃,
需要存放在地洞內,腐爛到底。
變天記
狂風可以刮走樹上的昏鴉,
卻不能掏走我構建的
鳥巢。它可以搖撼
一樹的玻璃,甚至砸爛
取景框,也不能拿走
我杯中發(fā)燙的詞句。
我寫下:“風兒,隨它去吧?!?/p>
它卻不走,停在這里,
給夜晚一副可憐的形體。
還有雨,垂直,交叉,
密謀于本地氣象部門。
我彎下脊骨,翻檢一天
來不及分類的事物。
在暗街旁的七樓,
隔壁,永遠,近在咫尺。
一棵柳樹
一棵柳樹,還是一棵柳樹。
被給予的孤獨,是否還是孤獨?
一個人看見一棵柳樹,
已經是兩棵,她心里
早就有了對應物。
她說,一棵柳樹,
心坎上的那個聽了會狂喜,
心跳加速。我不反對
狂喜,也不偏愛對稱,
一棵柳樹,還是一棵柳樹。
曾經、仿佛、依稀,
出自同一個絕望的模型。
有
——仿阿波里奈爾
有幾枝突然燦爛的石榴,
有我為你而踩的路。
有一個女子在樹下被蛛網纏住,
有一頭長發(fā)從細草間溜走。
有六條土蛇在喊胃痛,
有我眼中的你犯著相似的錯誤。
有一處破舊的鍋爐房,還有一個鄉(xiāng)下來的民工
在煤堆旁洗臉,當我們打那兒路過,
有一個小男孩正在吹氣球。
苗圃
苗圃的路修過又挖開,跟這個下午一樣
半新不舊。雀鳥啁啾,
飛上苦楝,她的伴侶
隔著一棵樹,兩棵樹,三棵樹……
她心里沒樹。
四位老農充當短工,挖土,搬運,栽培,
他們的心里沒樹。
你一次次走進這片密林,
打發(fā)樹干上分杈的時間,
你心里也沒樹。
濕火柴
不再有針掉在地上,談起
它遭受的挫折。
早年的痛種入肌膚,像黑玫瑰
取消了接頭的暗號。
秋風穿過你穿過的衣裳,
將性別標入你胸前的卡片。
相識就如同曾經遺忘,
灰松鼠為折斷的樹枝照相。
他來自圖片背后的地址,象形字
模糊的沼澤或水浸的林地。
更多的妥協(xié)靠在墻邊,劃濕火柴。
一杯咖啡,一個漩渦里的人,欲言又止。
蜻蜒
一管筆吸滿了墨水飛行,你是副駕駛,
在復眼的視域內,
跟蹤衣裙里游走的蜜汁。
每一目標都可能是滋生絕望的爐灶,
但你不能不在滾燙的肌膚上
喊幾句抒情號口。
一管筆選擇自動飛行,由不得你來掌控,
就像阿拉貢寫粗俗色情小說,
布勒東偷偷作情詩,導致
超現(xiàn)實水位急劇下降。你是副駕駛,
快速瀏覽螞蟻爬過的字跡,在肉麻的地方
為產卵器投入使用做下記號。
挖野菜
有些事情不必想,只管做。
比如挖野菜,掐去隱喻的須,
投入塑料袋。
累了,就用手帕遮臉,和衣枕著麥苗。
她們不怕曝光,麥田就是
毛邊的鏡框。
她們挖野菜,順便也和陽光談場戀愛。
她們以挖野菜為名,回到麥地
——她們的婚床。
假如你模仿了她們,你就模仿了自然?
自然不可模仿,除非你
占有,盜用,轉讓。
除非你跟麥苗睡過覺,你才知道你的
品行有多惡劣,你不要說
你就是唐璜。
(選自《江南》2006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