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部電影《我和爸爸》在各大影院上映后,同事向我推薦,說很感人。
身邊的人一直推薦,說如何如何好,可是過了很久,我都沒有去看,直到一個周末,朋友從網(wǎng)上下載了電影,我陪他看,正是這部《我和爸爸》??旖Y(jié)束的時候,他不經(jīng)意回頭看見我的臉,愣住,問一句,你怎么了?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不知何時已經(jīng)淚流滿面。我笑了笑說,沒什么,只是想起我爸。
我曾經(jīng)整整六年沒有和父親說過一句話。
二
時光倒回到十五歲。那一年的夏天,雨隔三差五下著,外婆生病,母親一直在舅舅家待著。
有一天學校有事,早早地讓我們回家。推開門的時候,就已經(jīng)覺察出有些不對勁兒。正對客廳的父母房門反常地緊鎖著,門口放著一雙從未見過的褐色女式高跟鞋。母親只要把腳套進高跟鞋就不會走路,所以她從不買高跟鞋。我站到父母房門前,敲了敲門喚著媽媽。只有死般的寂靜。再敲再喊,房間里傳來父親悶悶的一聲:“就我在家,你媽沒回來?!薄伴T口的高跟鞋是誰的?”我追問。房間里分明傳出一聲驚呼,極低,戛然而止。聲音雖小,但足夠令我聽出是另一個人在房間里。我大力拍門,不再說話,一種莫名的恐懼掠過,十五歲,我已經(jīng)聽聞了許多事情,只是我還不敢最后確定,同學的遭遇會出現(xiàn)在我身上。
父親先是呵斥,我絲毫不理,一遍又一遍地用力拍著那門,他終于無法忍受,把門打開了。他的眼神是企求的,可我所有的注意力都投到了那個縮在角落里頭發(fā)凌亂的女人身上。
我渾身發(fā)抖,憤怒、失望隨著流動的血液循環(huán)著。我隨手抓了個什么朝那個女的丟過去。父親把我推到墻邊,讓她趕快走。那女人狼狽地穿上她的高跟鞋,落荒而逃。
我追了出去,父親在后面喊些什么聽不清。隔了一個小時后,我發(fā)現(xiàn)自己在去舅舅家的公交車上,原來,根本不是追。我在街上奔跑的時候,漫無目的,只是拼命地跑,要逃離那個事實。
我那曾經(jīng)神一樣的父親轟然倒地破碎,一切都在我措手不及的時刻發(fā)生。我縮在公交車的末排座位上。車子緩緩前行,那條路上栽滿了槐樹,不時有陽光交錯著透過斑駁的樹影照到我的臉上。下了很多天的雨,唯獨那天的陽光特別好。我流著淚,想起了關(guān)于父親的一切,他慈愛的面孔,對母親是那樣溫柔,原來一切都是個騙局。爸,我不會原諒你的。
成人的世界是那樣荒涼和虛無。如果母親知道那天發(fā)生的事情,會怎么樣呢?我不敢想。那天,我在快到舅舅家的前兩站就下車了。母親回家的時候,一切看起來都很平靜。只有一件事情:從那時起,我再沒和父親說過一句話。
母親覺察出些異樣,她問父親,父親把頭埋進報紙,低聲說,大概是叛逆期開始了。
這是個再好不過的理由。我冷冷地看著父親,沒有說話。我和他之間,從此被那個母親不知道的秘密切開一條溝壑。
三
初三那年的夏天,父親和別人合伙開了個小酒吧,多了個不回家的理由。母親每天中午都做了菜等他回家吃飯,我也不知道,母親為什么要那么堅持讓他每天中午回家吃飯。她打電話找不到他,于是自己掏錢給他買了個尋呼機。那個時候,一個尋呼機好幾千,月工資才幾百的母親眉頭都沒皺就買下了。然后,她要我每天放學后,去路口那家小賣部打電話,提前呼父親回來吃飯。我第一天在那家店的門口讓小賣部的店主幫我呼,父親沒有回來,母親仍然堅持讓我呼他。后來每天中午,那家店門口總有一個女孩子坐在長條木頭凳上發(fā)呆。
母親不知道,其實在那之后,我根本沒有呼他,我只是每天去那里發(fā)呆,看著自己被太陽曬得長長的影子。夏季那么炎熱,我目睹著明晃晃的陽光一天天將肌膚一點一點曬黑,也將那道黑色的影子一點一點地曬進靈魂。陽光下,蔓延著難以言喻的悲哀。
四
回想起來,他,我父親其實一直都在試圖對我彌補些什么。那個時候我愛吃的芒果是那樣奢侈的一種水果,但他每次回家買了一箱又一箱,我卻任由那些芒果徑自發(fā)黑變質(zhì)最后爛在紙箱里。
下暴雨,他總在學校門口等我。叫來的的士一次又一次地空車而去。每個暴雨天,我踏著一路的泥水走在前面,他在后面趔趄緊跟著。
高三的一個夏夜,三個與我素日來往得比較密切的女孩子拉著我一起逃了晚自習。在學校的草坪上躺著,她們互訴心聲,我在旁邊看著夜空不發(fā)一言。不知是誰提起父親的話題,吳菲問,你們爸爸對你們最深的影響是什么?我接過一句:“我不知道該不該相信人這種東西?!彼齻?nèi)齻€忽然沉默了??諝庥行┠兀艺酒饋?,拍掉身上的草屑說,太晚了,我媽會擔心,我先回去了。
“那時每次在學校里看見你的背影,我們常常努力想追上去,和你一起走。無論如何,我們都在你身邊?!焙芏嗄旰螅衷诮o我的一封E-mail中這樣說。
缺乏信任的世界,就是一片枯枝林立的荒野。不必明說,和我最親密的這三個女孩,誰都不曾忽略我空洞的眼神。
五
二十一歲那年夏天,父親來車站接回家過暑假的我。一出站口,就看見他那張爬著道道疤痕的臉,他遠遠朝我咧嘴笑著。我考上大學后,其間有兩年沒有回過家。母親給我打過電話,說父親出了很嚴重的車禍,差點死掉,不過臉上的疤痕是消不掉了。母親告訴我的時候,事情已經(jīng)過去很久。她說父親不讓她跟我說,怕我擔心。
他接過我的行李,我鉆進的士。一路上,我一直盯著坐前座的父親的側(cè)影。他的鬢角已白透,帶著疤痕的面孔幾近支離破碎。他早巳不再年輕。其實我念高二那年那間酒吧倒閉后,他的生活就已恢復平淡。他每天陪母親出門散步,看電視劇。只是我一直無法原諒他,我依然不跟他說話。吃飯的時候假裝沒看見他遞過來的筷子,數(shù)學競賽得到的獎金只給母親買禮物。
但二十一歲的那個暑假,回到家的第三天,他忙上忙下地準備了一大桌子萊,一個人在廚房忙活著給我包餃子。我看著他已顯佝僂的背影,說了一句:“爸,別忙了,來吃飯吧?!彼饝?yīng)了一句,說你先吃。在轉(zhuǎn)身的瞬間,我分明看見他悄悄地抬起手,擦了擦眼淚。
整整六年過去后,他的痛苦,并未曾使我的世界生機盎然。那些日子里,我和父親隔岸相望,他郁郁寡歡,我亦心生魔障。釋放別人,也是解脫自己。一切本來只是一念之間的事情。
電影公映后,徐靜蕾說,有一種人無論好壞,你都要接受他,何況你身上無法抹去他的種種。
原諒了父親,只當做是放一把明火將青春里埋藏的所有悲傷和憤怒燒得一干二凈。曾經(jīng)鬼影憧憧的世界也就漸漸歸于平靜。
(陳怡成摘自《人生與伴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