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殊院之所以帶給人們那么多美好的回憶,就是因為它有一種敢于把世俗的歡樂奉獻給蕓蕓眾生的氣度,那是一種包容的氣度,它縮短了宗教和世俗生活之間的距離。雖然它本質(zhì)上是一座古剎名寺,但實際上它跟普通人的生活貼得很近。在成都這座彌漫著世俗歡樂氣氛的城市里,文殊院雖然只是一座佛教寺院,但它的意義已經(jīng)遠遠超出了這個范疇,它是成都人禮佛、喝茶、曬太陽、遛鳥、晨練的地方。不同的人可以根據(jù)自己的需要,在這座飄蕩著檀香香氣的老院子里尋找心靈安妥的秘方。
塵世的溫暖像潮水—樣漫上來
我第一次到文殊院,是跟幾個報社的朋友去喝茶。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秋日下午,明亮的光線像藍色的海水浸泡著這個歷史悠久的老院子。寺院門外是一條熱鬧的大街,不時有出租車吱地一聲停在紅墻下,下來一群衣著時髦面色安詳?shù)娜恕N也孪肫渲杏猩舷愕?,但也有跟我們一樣偷閑出來瞎逛的人,因為這樣的季節(jié)和天氣容易使成都人產(chǎn)生到戶外活動的熱情。
進了院門才知道,文殊院是我看見過的最沒有和尚氣和煙火氣的寺院。我的意思是說,雖然它本質(zhì)上是一座古剎名寺,但實際上它跟普通人的生活貼得很近。它不像別的寺院,或者藏之名山,或者故做莊嚴,相反它很樸實平易,以最謙卑的方式吸納著蕓蕓眾生的到來。在我們貫常的思維中,寺院應當是清靜的,它遠離塵世,在鐘聲和經(jīng)卷中度過那些漫長的歲月,然而文殊院卻是熱鬧的,它熱鬧得像一個合合美美的大家庭、大宅院。
我在文殊院的大殿和回廊穿行的時候,看見陽光從閣檐間斜射下來,照在杏黃色的經(jīng)幡和敦厚的蒲團上,同時也照亮神龕中金身的菩薩。這些慈祥莊重的佛教人物因為歷史的久遠和建筑的古老,顯得跟一張泛黃的照片一樣,帶給人記憶中的溫暖。來文殊院上香的人有的是老頭老太太,但更多的是年輕人,他們一邊燃起香蠟,一邊很開心地說笑著,甚至因為一句甜蜜的私語而相互追逐和打鬧起來。這么輕松和隨意的場景,在別的地方是不容易看見的。成都人對文殊院的情感已經(jīng)世俗化了,這正如一本書的名字《佛教在近代的調(diào)適》所顯現(xiàn)的那樣,這座位于繁華城市中心的寺院正在以它更寬廣和仁慈的胸懷引人向善。
在殿與殿之間的空地上,在殿中空闊而寂靜的角落里,僧人們已不像我們在禪宗典籍中所看見的那樣,或者是不近人情,或者是故做清高,相反他們顯得異常的隨和樸實。我甚至看見一個年輕的僧人很耐心地向一個居士老太太講解佛經(jīng)上難懂的字句,像是一個老師在教他的學生。我注意看這個僧人的臉,他的臉白皙干凈,眼神中永遠是善意乃至“謙卑”的微笑。他們穿著布衣布鞋,悄無聲息地在塵世的人群中穿梭,有時候會停下來看一看上香的人、閑逛的人,神情是寬容的,然后再微笑著走開。穿過重重疊疊的大殿,我們在文殊院后區(qū)熱鬧的茶館里坐下來。在成都,幾乎很難找到這么寬敞和隨意的露天茶館。我們在吱吱嘎嘎的竹椅上坐下來的時候,那兒已是人山人海。悠閑的成都人在—個陽光明媚的下午,在一個古老的寺院中喝茶休息并不讓人感到驚奇,讓我驚奇的是這種世俗的歡樂場面竟跟一座寺院那么和諧而完美地統(tǒng)一在一起,你看不到它們之間的矛盾與參差。露天茶館里長著一些樹,樹下的石凳上有老年人在下象棋、玩紙牌,還有一些人在伸胳膊伸腿地鍛煉。我們坐在茶館中,看著館博士用一壺滾燙的水把瓷碗中的茶葉沖開,蓋上蓋子,然后就半躺半靠在竹椅上,讓溫暖的陽光曬一曬蒼白的面孔和松馳的肚皮。雙目微閉似睡非睡的時候,聽著寺院偶爾敲響的鐘聲和四周嘈嘈雜雜的人語,塵世的溫暖和踏實會像潮水—樣漫上來。
有時候抬起頭來向遠處張望,四周林立的高樓像桅桿一樣遠遠近近地佇立著,而你身處一個開闊低洼的地方,鼻腔中彌漫著檀香的香味,身體保持著極度放松的狀態(tài),這時候你就會為這個下午——這個文殊院恩賜給你的下午感到滿足。
她們獲得了某種神奇的力量
我最初對文殊院的印象是來源于一個鄰居老太太。這個六十歲的成都人每個月的初一和十五會跟別的老太太一起,乘車到文殊院去上香,這幾乎成為了她生活中的定例和慣例,風吹不動,雷打不動。有一段時間,我在三洞橋附近上班,每天乘坐62路公交車往返,在彌漫著薄霧的清晨和空蕩蕩的街車上會看見這些老太太的蹤跡。這些執(zhí)著的老太太隨身帶一個布包袱,里面裝著花生、蘋果、糕點等東西,那是待會兒擺在菩薩貢桌上的貢品。沿路都有這樣的老太太上車,司機這時候會喊一聲:原來今天是初一啊。如夢初醒的樣子,便腳踩剎車等著這些蹣跚的老太太上來。上車以后,有的人用手緊緊地抓住前面一人的衣襟,而前面一人又緊緊地抓住車廂里的附著物,魚貫著慢慢朝前移動。年輕人這時候都站起來,像保護花瓶那樣小心翼翼把這些老太太安頓在自己原先的座位上。老太太們用昏花的眼睛四周一打量,結(jié)果車廂里全都是熟人,便哈哈哈地打招呼。待稍稍安頓下來,老太太們便開始嘮家常了。一個人說,昨天晚上她媳婦從上海出差回來,給她買了一件九百多的衣服。眾老太太一聽眼睛全亮了,紛紛夸贊她的媳婦孝順,舍得花錢。但也有小家子氣的老太太不知好歹,直眉白眼地問人家:那么巴適的衣服你怎么不穿出來給大家看,多半又是撒謊;上次你說你媳婦給你買了金戒指,怎么我們從來沒看見?這個老太太見有人戮她脊梁骨,便不再言語,只是氣乎乎地坐在那兒生悶氣,不時自言自語地嘀咕著什么。但大多數(shù)老太太還是很歡快,因為她們平時窩在家里做家務,今天是個特殊的日子,能夠擺脫俗務出來拜菩薩很不容易。有一個老太太個子很小,兩條細腿吊在半空中,雙手緊緊抓住前面的靠背,一搖一晃地搖擺著,高興的樣子像是兒童坐玩具火車。
街車行駛到站,老太太們像放學的幼兒園小朋友,互相照顧著走下車去。其中身體健朗的老太太打頭,她把一只手高高地揚起來,阻止自行車道上的自行車沖過來,然后帶領(lǐng)著其余的老太太平安走到人行道上。一群人像度過艱難險阻,站在街邊的晨霧中細細整理衣襟、頭發(fā)和隨身帶著的小布包。然后慢慢悠悠地朝文殊院走去。
我不知全城有多少老太太定期到文殊院朝拜,不過我覺得文殊院對于她們的意義,不光是一種心靈的寄托或勞累過后的休息。每次在文殊院看見這些虔誠的老太太,我都在想,這些勞苦的下層婦女操勞一生,兒女滿堂,身體變得像一輛破爛的拖拉機,但是初一、十五的朝拜,卻使這些即將報廢的拖拉機獲得了某種神奇的力量,她們平安地回到家里,又開始突突突地朝前奔馳。
在這座古老的寺院中尋找快樂
一天中午,我在文殊院門口等人,正在百無聊賴之際,過來一個看相的術(shù)士。他不知在暗中察顏觀色了多久,一走近我,便用他的三寸不爛之舌說服我請他看相。我對這類街頭把戲向來十分警惕,因此任憑他把唾沫說干,我也不中他的圈套。只是面帶微笑地望著他,直到他像泄氣的皮球蔫了下去。我還記得有一段時間,在文殊院門外的巷子里,有一群鬼鬼崇崇的人在那兒出售假發(fā)票。他們推著一輛看似破舊的自行車,逢人便問:要發(fā)票嗎?當然絕少有人花錢去買一疊假發(fā)票,除非這人心懷鬼胎。盡管在文殊院這清靜莊重的地方、在“佛”的國土的近旁,有一些藏污納垢的現(xiàn)象存在著,但這絲毫不影響我對文殊院的敬重和喜愛,相反倒是切身體會了佛的慈悲和對待眾生的悲憫。
在文殊院喝茶曬太陽的日子里,我常常為成都擁有這么一個世俗、容納的寺院而欣喜。坐在暖洋洋的太陽底下,我感覺自己完全融入了寺院的氛圍,包括我身邊的人也把文殊院當成了一片樂土。有時候我從文殊院里面的佛學院旁邊輕輕走過,聽見誦經(jīng)聲穿過世俗的塵埃傳出來,心里有一種親切的感覺。更多的時候,我在專賣佛學書籍的書店里流連,那是一個帶拐角的異常陰涼的地方。進去和出來的時候,需要跨過高高的木質(zhì)門檻。我不知道賣書的人是居士還是和尚,他們一聲不響的坐在柜臺后面高高的凳子上,雙手低垂,慈眉善目。在開闊而熱鬧的露天茶館里坐得太久了,便有擦鞋的小販和掏耳朵的藝人過來低聲詢問。這些生活在社會底層的人,練就了一副謙卑的體態(tài)語言,他們兜攪生意的時候總是顯得小心翼翼、誠惶誠恐。即便是有的顧客很粗暴地喝叱他們,他們也安之若泰,順著眉,彎著腰,含著笑,偷偷退去。我喜歡觀察這些人的神態(tài),我認為他們的謙卑和誠懇中含有一種樸實的智慧。
早晨晨光初露的時候,附近的退休老頭會云集在文殊院后面的樹林中,這是他們新的一天的開始。先把鳥籠上的布罩摘下來,讓晨光像清新的流水灑到鳥兒們身上,然而就把籠子掛在常掛的樹叉上,聽它們發(fā)出啁啾的叫聲。鳥兒和人在清晨的時光中為生命的美好盡情歡唱。打一圈太極拳,讀一會兒書,說一說最近發(fā)生在本城的新聞,然后就身心舒泰地提著鳥籠到茶園里喝早茶。這一盅早茶喝下去,能感覺到一股甘露沿喉嚨直貫心田,把隔夜的憂愁、悶和身體的不適都蕩滌得千千凈凈。許多上了年紀的成都人有喝早茶的習慣,他們深諳這早上第一盅茶的特殊功效。
我在文殊院吃過兩次素齋,那是中午不想從茶館的舒適中離去的原故。原來想這純素食不知怎樣的清苦難咽,沒想到扒拉兩口,還真是難得的美味,竟覺得比席桌上的大魚大肉更甘飴。有那么多的人在這座古老的寺院中尋攏陜樂,文殊院因此比別的寺院顯得更加迷人。
宗教和世俗生活之間的距離
文殊院紅色圍墻外面的街道,是我所喜歡的一條老街。街的兩旁布滿了專售香蠟紙錢和冥事用品的商店,一家一家挨次排開,長達好幾百米。我第一次經(jīng)過這條街的時候,就被街上的景致迷住了。兩旁的房子是幾十上百年的老房子,雖然有些破舊,但是跟老的傳統(tǒng)習俗、傳統(tǒng)商品相結(jié)合,就顯得十分般配和協(xié)調(diào)。
這條街上常年累月飄散著檀香的香氣,甚至讓你覺得進出這里的人和車也會沾上這樣的香氣。每走進一家店鋪,都會看見光線幽暗的店堂里靜靜地燃著一炷香,有時候是盤香,有時候是比筷子更細長的豎香,煙霧一絲一縷飄漾在空氣中,像是水中輕輕搖曳的水草,十分曼妙和莊重。然而這條街上給人留下印象最深的,還是它的色彩,可以說這是一條白色彩組合而成的奇特的街。每一家店子里都存放著黃紙、綠紙、紅紙、白紙做成的冥事用品,有時候甚至讓你覺得這是一條虛幻之街,有著那么豐富的色彩,然而卻營造出那么悲涼和荒誕的氣氛。
我喜歡在這條街的商店里進進出出,因為這條街的店主都比較安靜——我是說他們不像經(jīng)營其它商品的店主那么浮躁,動不動就大聲吆喝,就跑出店堂強拽行人,甚至不厭其煩地向你推銷。這里的店主只是’靜靜地坐在店堂的一角,聽錄音機里的頌經(jīng)聲像泉水那樣輕輕地流淌出來;或者凝視著玻璃柜臺里的佛像發(fā)呆;或者捧著一本什么書在那兒獨自品味。我從一個商店走到另一個商店,沒有人來打擾我、麻煩我。我在想,也許是人生的苦短和為死去的人服務,使這些商家學會了忍耐、觀看、品味,不再有塵世的煩亂、掙扎和焦慮。
文殊院門前的這條街還有兩家有名的商店,一家是專賣涼粉、涼面的小吃店,一家是專賣花生糖、綠豆糕的傳統(tǒng)小食品作坊,兩家的生意都很好,而且遠近知名。專賣涼粉涼面的那家小吃店我去過,店堂后面有兩口專門用來煮涼粉的大鍋,我從未在其它地方看見那么大的涼粉鍋、涼面、拌白肉的味道都出奇的好,很多前來文殊院上香的人都會到這兒來吃上一點,不只為填飽肚子,更多的是慕名前來品嘗滋味。另一家糖果糕點鋪據(jù)說都是素食(糕點中沒有豬油),居士們上完香會特意帶一點給家人品嘗。我有一個朋友,聽說一位女士喜歡吃這家鋪子制做的糕點,便很殷情的經(jīng)常跑到這兒來買,結(jié)果功夫不負有心人,俘獲了那位女士的芳心,成就了一段美好姻緣。
我在想,文殊院之所以帶給人們那么多美好的回憶,就是因為它有一種敢于把世俗的歡樂奉獻給蕓蕓眾生的氣度,那是一種包容的氣度,它縮短了宗教和世俗生活之間的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