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對生命的理解都會因各自不同的生活體驗得出不同的解釋。那么,當一位年輕的死囚眼睜睜地看著自己鮮活的生命僅有十多個鐘頭就將結束在一顆呼嘯而來的子彈下時,他對生命的態(tài)度又將怎樣?
——題記
單腳“踩”地獄
1969年3月lO日,王毅出生在四川省瀘州市。自他呱呱墜地那天開始,一直到1996年8月2日晚九點鐘為止,他對生命的理解或許是膚淺的。事實上,在這個行色匆匆的現代社會里,又有多少人能夠安靜下來思索生命的意義呢?為客觀、真實、警醒世人的需要,特摘錄重慶市中級人民法院重刑初字(1996)第759號刑事判決書上關于王毅的犯罪敘述:
經審理查明:被告人王毅于1988年開始在重慶某廠做合同工。1991年被告王毅因故與該廠職工木旦(被害人,女,二十四歲)的男友李某發(fā)生糾紛,被李致傷。李某為此對被告人王毅進行賠償。同年,被告人王毅因工作表現不好,被重慶某廠解除勞務合同。1996年8月2日晚九時許,被告人王毅竄至重慶某廠新區(qū)單工宿舍一樓門房處,尋找木旦的住宿房號。借口了結1991年的糾紛為由,再次找到木旦男友李某索要錢財。在六樓木旦住房外,當觀察到木旦一人在室內,即伺機作案,用隨身攜帶的水果刀將樓道路燈線割斷,并將隨身攜帶的裝有雜志、衣物等的塑料袋提在手中,騙木旦開門。被告人王毅進屋后,將房門關閉,注視木旦掛在墻上的女式挎包。木旦見狀后開門令其離去。王再次將房門關閉。木旦便高喊“救命”。王則一手捂木旦的嘴,另一手從褲袋內摸出水果刀對其威脅道:“不準吼,再吼就殺死你?!辈⒛镜┌吹乖诘?,將木旦頭部朝地上撞擊。木旦奮力掙脫跑到窗口大聲呼救。被告人王毅再次將木旦按倒在地,猛烈撞擊木旦頭部。見木旦再次掙脫跑向大門處高喊“救命,王毅要殺我”,即持刀朝木旦背部猛刺。木旦打開房門跑向樓梯口再次大聲呼救時,被告人王毅追上將木旦按倒在地,抓住木旦頭發(fā)朝地上撞擊,并持水果刀朝其胸、腹、腿、背等部位連續(xù)猛刺二十余刀。被告人王毅見木旦不再反抗呼救,即迅速返回木旦宿舍,搶走木旦皮包一個,內有人民幣一百元、活期存折一本(金額一千二百八十元)、大額存單一張(金額一千元)、定期存單一張(金額一千元)、重慶某廠股東卡一份(一千股/元)。被害人木旦經他人送往醫(yī)院搶救后脫險。經法醫(yī)鑒定其損傷程度為重傷。
1996年8月5日,作案三天后,王毅被收容審查。同月18日,被正式逮捕,關押到重慶某看守所。
雙腳“踩”地獄
應該說,殺人償命這個道理王毅是懂得的。在他膚淺認識里,既然木旦沒死,他的缽缽(腦袋)就能保住。讓他認識到問題嚴重的,是一位叫王三的人。王三是一位五十多歲的中年人,進出看守所已成為他家常便飯。社會上對這種大案不犯、小案不斷的人有一個無可奈何的稱呼——老油條。作為老油條的王三,用他自己話來說,“不是吹牛皮,我對法律上的條條款款比好多律師都熟悉”。
1996年8月18日,王毅被押進重慶某看守所時,王三正在“審判”一名強奸犯。在他們行話里,稱強奸犯為幺三九,即刑法第139條。大凡天底下的看守所都有老犯欺負新犯的事發(fā)生。欺負方式雖五花八門,層出不窮,但大體上可分為兩類:暴力與文明。暴力只有一個字,打。文明則是一系列鬧劇,比方說在寒冷的冬天將新犯衣服脫光,逼迫他洗冷水澡等。在他們行話里,這叫過堂,又叫過手續(xù)。因為老油條王三熟知刑律條文,牢頭獄霸式的暴力型堂主他不敢當,所以寧愿玩另—種文明的過手續(xù)游戲。
待監(jiān)舍大門砰一聲關上后,王毅站在門口,屋子里十多雙眼睛齊刷刷地盯住他。還沒等他回過神,盤腿坐在地板上的王三說,龜兒子,不懂規(guī)矩嗎?在此之前,王毅已有十多天的收容所生活,多多少少知道一些過手續(xù)的程序。
聽到王三的話,他立刻明白這位中年人就是這間牢房的堂主。他立刻朝王三跪下一條腿,雙手抱拳,一副江湖人的口吻:報告師兄,小弟王毅,因盜竊他人財物,不幸打倒(被捕),來到重慶某看守所。解放碑(重慶市內的一座建筑物)上的燈是亮的,小弟的心是敞開的。小弟賬上有錢,師兄想吃什么,盡管講。
看你龜兒子還是懂事嘛。王三說,新賊,站到屋角去,等老子開完庭再理麻你。王三玩的這個過手續(xù)游戲,便是組成一個虛擬的“法庭”。老犯們在監(jiān)舍中間圍成一個半圓,模仿法庭的形式,設立審判長、書記員、律師、陪審員、公訴人等,多出的人就充當旁聽者。那位比王毅提前一步進來的強奸犯,則是被告人。經過一番折騰,假扮審判長的王三對那位觸犯刑法第139條的強奸犯當庭作出判決,明天買六斤豬耳朵,送給牢房里的老賊們吃。
現在,該輪到王毅。王毅規(guī)規(guī)矩矩地站到早先那位強奸犯站過的地方??丛谠缦饶阃尥薅?guī)矩的分上,王三說,我們不會整(打)你,但你娃娃要說實話,你是犯什么罪進來的?于是王毅將他的犯罪過程輕輕松松地述說一遍。沒料到早先還嬉皮笑臉的王三,等王毅話音剛落,臉色立刻嚴肅起來。他朝王毅招招手,你娃娃過來坐下來。待王毅坐下后,他用一根手指點著對方的前額,你娃娃還懵懵懂懂的,你娃娃已大禍臨頭。
師兄,王毅一顆心頓時跳起來,很嚴重嗎?王三一本正經地說,你這是入室搶劫,還用兇器傷人,娃娃,你動的是刑法第150條第二款,我估計你這案子區(qū)級法院判不了要弄到中級法院去。王毅說,我沒有殺死被害人,最多判我十多年。王三冷冷地笑起來,你娃娃平時應該多學法嘛,搶劫是打性質,又不是摸包包打金額。他說,像你這種情況,最輕都是無期,搞不好娃娃你這顆腦袋保不住喲。
1996年11月19日,重慶市人民檢察院以王毅犯搶劫罪向重慶市中級人民法院提起公訴。開完一庭回到牢房,王三迫不及待地從王毅手中搶過起訴書副本,認真地看起來。最后,他長長地嘆口氣,指著起訴書中的“情節(jié)特別惡劣、后果特別嚴重”等文字,自言自語地說,看來你娃娃的天倉(罪大惡極)硬是滿了喲。
1997年3月31日,重慶市中級人民法院作出重刑初字(1997)第759號刑事判決書,認定王毅“以非法占有為目的,持械入室搶劫致人重傷,其行為已構成搶劫罪,且情節(jié)特別惡劣,后果特別嚴重,依照《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150條、第53條第一款之規(guī)定,判處王毅死刑。
單手“抓”人間
1997年3月31日上午,被重慶中院判處死刑的王毅轉入死牢里。這一次,最后一點有限的自由都已失去。他被釘上鐵鐐,戴上手銬。看守所指派兩名服刑犯人照看他。按照看守所的監(jiān)規(guī),那兩名犯人將輪流照管他的吃喝拉撒睡,也就是說,從3月31日起,一天二十四小時,都有一雙眼睛“照顧”著他。
按照法律程序,無論當事人愿意與否,中級法院在作出死刑判決后,都會上報到高級人民法院復審,畢竟是人命關天的大事。因此,許多在中院被判處死刑的囚犯,中院的上報材料或是當事人的上訴材料到達高院復審時,經重新量刑改為死緩的案例,也屢見不鮮。
與王毅關押在死牢里的,還有一名死刑犯。王毅當然不會放棄上訴的權利。在外面,他的親人為他聘請來律師。在死牢里,那種活下去的求生欲望使他變得異常勤奮起來。死牢里有一本《刑法》,自從他一跨進死牢那天開始,那本扔到屋角已經變得潮濕的法律書,成為他每天必讀的專用書籍。那么,怎樣才能由死刑改為死緩呢?大家都知道,死緩就是“死刑,緩期兩年執(zhí)行”的定義,一般而言,兩年后,死緩犯人都能改判為無期,就意味著活下來。現在的王毅,只祈盼一個雖然同樣殘酷但能夠茍活的死緩。有這種思想意識,有這種強烈的求生欲望,王毅,這位平時對所有文字都不感興趣的囚犯,如今對毫無生命力的文字特別地敏感。
給他最大啟發(fā)的是那位與他關押在一起的死刑犯講的故事。因為同為死囚,彼此之間最感興趣的話題便是如何由死刑改為死緩。那則故事說的是清朝慈禧太后垂簾聽政期間,一位殺人犯被判秋后立斬。該死囚的家屬找到當時在浙江頗有名氣的一位紹興師爺,請他設計一條活路。那位師爺調來案卷—看,然后伸出一個指頭,意思是出白銀一千兩,只須改動一個字,斬頭就可改判為流放。等一千兩白銀落入腰中,師爺提筆在案卷上將“用刀殺人”改為“甩刀殺人”,殺人性質立刻就變,前者是蓄謀,后者是過失。結果,該死囚果然由“秋后立斬”改判為“流放邊塞?!?/p>
兄弟,王毅問,你是干什么打倒(被捕)的呢?六二六。對方答道。每年的6月26日是國際禁毒日,他們內部行話稱毒犯為六二六。對方說,按數量,我是該飛缽缽(腦袋)的,我上訴的理由是毒品純度不夠。受到那則“用刀殺人與甩刀殺人”故事的啟發(fā),王毅開始細細地審查重慶中院的判決書。他看完判決書后,上訴理由是他那天晚上不是“竄”到重慶某廠伺機作案,而是去找過去的同事玩,在宿舍樓下“偶然”碰到李某的女友木旦,才“油然”想起李某尚欠自己的賠款,便跟隨木旦進入她的房間,理由是尋找她的男友李某,至于挎包里的錢物,那不是搶劫,而是“抵押”——這是“用刀殺人與甩刀殺人”的現代翻版。其次,他用水果刀不是“刺”對方二十余刀,而是“動”(王毅的上訴材料上特別注明此字)對方十多刀——“刺”是用刀直擊,“動”則是將刀身貼到對方皮膚上滑動,只是起威脅作用。最后,他威脅對方時不是說“不準吼,吼就‘殺’死你”,而是說“不要吼,不然‘動’了你”——前者態(tài)度窮兇極惡,后者態(tài)度裝模作樣。
待上訴材料交上后,剩下的便是漫長的等待。1997年5月中旬一天下午,死牢門突然嘩一聲拉開,一束燦爛的陽光照射進來。一位管教干部手里拿著一張單子,在他身后站著兩位持槍的武警戰(zhàn)士。死牢大門平時很少打開。死囚們心里清楚,只要死牢大門一開,要么活著(改判)出去,要么飛缽缽(槍斃)。因此,在開啟死牢大門一瞬間,在咣當金屬撞擊聲中,那種生與死的切身感受,那種驚心動魄的內心震撼,恐怕除死囚們自己,其他人是無論如何都難以體會到的。
管教千部喊道,劉某。
到。那位毒犯立刻答道,一張臉頓時慘白,渾身顫抖著,連續(xù)站好幾次都沒站起來。這時候,從門口立刻擁進兩名服刑犯人,一人架著他一條胳膊,將劉某抬出死牢。等大門關上后,一切又恢復平靜。這時,王毅發(fā)現自己浸出一身冷汗。你們說一下,王毅看著兩名照管他的犯人,他是死了還是改判了呢?那兩位勞改犯互相望一眼,齊聲說,改判了肯定改判了啊。
他們本來是順著王毅心情說的吉利話,沒想到十多分鐘后居然變成現實。原本安靜的看守所里忽然間響起哭聲——一位年輕男人抑制不住的激動哭聲??词厮鱾€監(jiān)舍的鐵窗口立刻擠滿腦袋。那哭聲一直響到死牢門口,隨著咣當的開門聲,那位原本判為死刑的毒犯劉某淚流滿面地站在門口,渾身激動得發(fā)抖。他身上的鐐銬已經去掉。他一邊哭—邊說,改判了改判了啊……王毅看見劉某身后的管教干部和武警戰(zhàn)士,在他們平常嚴厲的臉面上,此刻都有笑容,畢竟生命只能給人一次,活下去是最讓人激動的事情。
改判后的“死囚”將從死牢中轉出去與其他犯人住到一起。劉某是回死牢搬東西的。他將一切小食品全都留給王毅,拍著他的肩頭,同改(共同改造),耐心等,你會得到改判的。臨走,劉某又與死牢里其他人一一擁抱,熱情地說,出去后(刑滿),到我家鄉(xiāng)來玩,我請客。
雙手“抓”人間
劉某雖然走出死牢,但他留下的良好預言卻一直響在王毅心里,你會得到改判的。同時,照看他的兩名犯人也時不時地說著吉利話。1997年7月1日早晨,在重慶某看守所,陽光從高高的鐵窗上射進來,被鐵窗上鋼條分割成一條一條的光塊,均勻地擺到地上。就在這個早晨,戴著手銬、釘著腳鐐的死囚王毅,居然聽到鐵窗外面鳥兒的鳴叫聲。那種過去聽慣不驚的生命的聲音,在這個美麗的早晨聽起來居然格外院耳。他急忙對照看他的兩名犯人說,你們猜,這是麻雀呢還是喜鵲?其中一位犯人極其乖巧地說,是喜鵲,肯定是喜鵲。他故作驚喜地望著王毅,咦,王同改,大清早聽到喜鵲叫,怕有什么喜事喲。王毅一張臉頓時興奮得漲紅起來。
另一位犯人同樣心領神會地說,喜報喜報,你不說我硬是沒注意到,你看,你看。他指著從鐵窗口投到死牢里的一塊塊陽光,王同改,你來看,今天早晨的太陽跟往天都大不一樣喲,比往天要亮好多倍喲,還把你的“腳”都照亮起來。他所說的“腳”是王毅晚間擺放在地鋪上的那雙鞋子。于是,王毅雙手提起腳鐐嘩嘩地拖到地鋪邊,蹲到那雙布鞋前,目不轉睛地看著地上那幾塊光斑。光斑緩慢地移動著,前進的方向正好是放鞋的地方,鞋尖又朝著死牢大門。那兩位照看他的犯人見他“迷信”的專注神態(tài),自然不敢分他的心。須知,他們的改造任務就是保證死囚在牢房里的安全。就在他們靜靜地等待著“光明照亮前程”的時候,兩只螞蟻從地鋪下鉆出來,一前一后爬進王毅的鞋中,與此同時,陽光也剛好移到鞋尖上。
一位犯人故作歡喜地說,王同改,你的運氣真好喲,活物(螞蟻)都往你鞋子里跑。另一位犯人接著說,那個地方哪里是“鞋子”喲,那是王同改的“家”,“家”里有活物,說明王同改不久將會時來運轉,有好日子在后面。
忽然間,他倆聽到王毅的啜泣聲。原來,陽光已經完全照到那雙鞋子上。他伸出雙手,手銬在陽光照射下折射出耀眼的冷光。他攤開雙掌,將手掌移到光柱下,慢慢地往上抬著。那兩位犯人急忙扶住他——他們一人“穩(wěn)”住王毅的一只胳膊。王毅將手掌移到頭頂上方,瞇起一只眼。燦爛的陽光穿過他殷紅的手掌,將一片鮮艷的活力展現在他眼前。同時,陽光又像一束灼熱的光柱,照到他的額頭上,一剎那從頭到底將他整個人的身心照得通體透亮。許久,待那一條一條的陽光移走以后,他有些失魂落魄地坐到床沿上。
看見他木呆呆的樣子,一位犯人說,王同改,看看“家”中的活物走了嗎?這句話提醒王毅,他提起那個“家”仔細地看好幾遍,哪里還有活物的影子?另一位犯人說,我早先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那兩只螞蟻是一公一母,絕對是兩口子,既然是兩口子,哪里會白天晚上地呆在家里呢?現在正是自由市場活躍的時候,兩口子肯定是手牽手地去買菜。王毅放下手中的“家”,想了想一雙眼睛在他們兩人身上掃來掃去,小心翼翼地問,你倆給我說句老實話,我到底有沒有改判希望?
有有有。兩個犯人異口同聲地說,有希望,有希望。王毅立刻笑起來。他擦去眼角的淚花,一張臉重新興奮地漲紅起來。
地獄與人間
1997年7月下旬某天下午四點多鐘,死囚王毅轉場到另一看守所。在這里,四川省高級人民法院法官對他宣讀四川省高級人民法院下達的川法刑一終字(1997)第377號刑事裁定書,駁回他和律師的上訴,維持重慶市中級人民法院原判,決定對他執(zhí)行死刑。我對死囚王毅感興趣并非他這個案例本身,而是他對待生命的態(tài)度。說實話,在我“送上刑場”的若干名死囚和為他們寫下的若干份遺書中,無論是男死囚或女死囚,不管出于何種動機,他們在臨到生命終結時表現出來的輕視,都使我產生深深的悲哀。
高院法官宣讀完裁定書,王毅立刻虛弱地癱倒在地上,最后是被人抬到死牢里去的。
當我出現在他面前時,看到他上半身無力地靠著墻壁,失神的雙眼畜滿淚水。很快,那淚水便如斷線的珠子滾滾而下,他喃喃地細語道,我不想死,我不想死……一時間,我不知道該怎樣與他交流。面對這種情況,甜以乎只有用“茫然無措”這句話來形容。猶豫—會兒,我還是在他面前坐下來。我沒有問他留不留遺書,遺書留給誰?我知道他還沒有從虛弱情緒中回過神。于是,我從他手里輕輕地取過四川省高院的裁定書,細細地看起來。一會兒,一雙慘白的手出現在我專注的目光下,手腕上鋼銬的冷光把我嚇一大跳。我駭然地抬起頭,看見王毅正眼淚汪汪地望著我,他的目光是如此柔和。我想,這哪里是搶劫犯的目露兇光?然而,他又是貨真價實的搶劫犯,一個不僅入室搶劫、還將—位年輕女孩刺二十多刀的搶劫犯。我先將裁定書還給他,又急忙掏出一包高檔香煙扔給他。最后,我將一支煙塞到他嘴里,點燃火。我們的話題,就在這香煙繚繞中,在他對生命的無限眷念中,以他早先不斷地低吟著的“我不想死”作開頭,漸漸地聊開來。
我求你一件事。王毅望著我,目光游弋。我伸出手,握住他—只冰涼的、有些微微顫抖的手,說吧,只要我能辦到的,我一定辦。死囚王毅想穿一雙新布鞋“上路”。他解釋道,我聽他們說,穿一雙新布鞋上路,來世變人就不會做那些手腳不干凈的事。我立刻站起身,找到看守所所長,匯報了死囚王毅的要求。所長毫不猶豫地揮一下手,我馬上安排人到外面給他買一雙新布鞋。
當天晚上十點鐘,一雙新布鞋放到王毅手中。他捧住那雙布鞋,又一次啜泣起來,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我又一次為他點燃一支煙,又一次握住他冰涼的手。淚珠從他眼角掉下來,滴到我手上。突然間,我想到一個安慰他的辦法。我從他手中取過那雙新布鞋,旋開鋼筆,在兩只鞋掌里寫下如下文字,“今生雖作惡”,“來世變好人”。沒料到,王毅看到那兩行字,反倒啜泣得更厲害。許久,他問道,到底有沒有來世喲?有。我答道,有來世,你來世一定會變成一個好人。他終于平靜下來,望著布鞋里的兩行文字,輕聲說,不管有沒有來世,我都要謝謝你。那天晚上,死囚王毅一夜無眠——他是睡不著的,在這個美麗的世界上,在日月更替的時光里,他度過了今生今世最后漫長的一夜。次日上午,王毅被執(zhí)行槍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