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10月~2003年7月,英國人李愛德和馬普安在中國完成了驚人之舉:用雙腳重新丈量當年中國紅軍走過的長征路。他們從江西省于都縣出發(fā),步行橫跨江西、湖南、貴州,廣西,寧夏等10個省區(qū),最終抵達長征終點陜北吳旗縣(原吳起鎮(zhèn)),成為除共產(chǎn)國際的李德之外走過長征路全程的外國人。李愛德和馬普安在長征路上共拍攝了兩萬多張照片。并出版了(《兩個人的長征》和《紅色之旅》的畫冊。
2006年11月19日。是紅二方面軍長征勝利會師七十周年紀念日。英國人李愛德和中國戶外愛好者楊肖從湖南桑植縣劉家坪出發(fā),沿著七十年前紅二方面軍走過的路線再次出發(fā)“長征”,行程總計五千公里。在我們雜志出刊的時候他們已經(jīng)成功地完成了第二次長征。誰又敢說沒有第三次呢?
《戶外探險》:第一次走長征路的時候知道這個紅二方面軍的長征路線么?
李愛德:沒有,完全不知道。都是在第一次走長征的路上和后來得知所有信息。關于長征,我們總是越知道越走,越走知道得越多。這次我們計劃走338天,一切都是按照計劃走的,非常順利,現(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馬上接近目標了。
《戶外探險》:為什么要重走長征路?
李愛德:這個想法源于幸存的老紅軍講述的他們親身經(jīng)歷的長征故事。不久以后,長征的幸存者將不復存在,我們認為記錄并保存他們口述的歷史是非常重要的,否則就為時太晚了。我們希望將重新感受長征作為人類的體驗,使其對年輕的一代對此能有更多的了解并產(chǎn)生濃厚的興趣。
《戶外探險》:覺得你倆真是有點上癮了,這次跟上次有什么不同的感受么?
李愛德:完全不一樣。先跟你說幾組數(shù)字吧,你就明白了。這次我們計劃走5500公里,現(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走了5000多公里了,而上次是兩萬多公里。上次我們走了八個省,兩個自治區(qū),這次我們走了五個省,一個自治區(qū),上次我們翻了4座雪山,這次我們翻了10座,上次我們只遇到兩個海拔超過4000米的埡口,這次我們遇到16個??傊痪湓挘t二方面軍走的路線要比紅一方面軍走的長征路艱苦很多。當年我們第一次走長征路的時候,過草地過了五天就完成了,這次我們足足走了十幾天,才走出草地。紅二方面軍走的草地要比紅一方面軍走的面積大很多。
你可以看出這次的路線只有5000多公里,但是用的時間跟我們第一次長征花費的時間幾乎是一樣的,可見其路況艱難。
《戶外探險》:那也就是說這次比你倆第一次走長征路時要痛苦多了?
李愛德:恰好相反。我們第一次走長征路的時候遇到的一個最大的問題就是健康問題,馬普安的身體糟糕極了,我倆一直走不快,因為我要一直照顧他。但是這次不一樣,我倆的身體狀況都極佳,每天精神抖擻,走路主要是要靠體力,別的都是次要的。現(xiàn)在走得動了,自然就走得快,也自然走得舒服。另一個,這是我們第二次走長征路了,我們知道自己需要什么東西,我們的準備做得很充分。而且這次我們雇了一匹馬,它幫我們馱主要的東西,我們倆每個人負重不超過十公斤,算是解放了。還有,上次我們的裝備沒有這次這么精良,這么多。這次在出發(fā)之前,我們爭取了很多贊助和幫助。他們讓我們的長征變得不那么痛苦,甚至是非常快樂。
《戶外探險》:也不會是一帆風順吧,這次遇到的最大的困難是什么?
李愛德:嗯,這次的困難主要在找路上。因為紅二方面軍的長征路線不像紅一方面軍的路線那么清晰,我們每天都要面臨探路這樣的任務。所以,我總覺得早上最難過,因為一起來就要解決一個問題:“我們往哪兒走”,只要上路了,剩下的就是走路了,很簡單。而且這條路線路過的地方非常之偏僻,村民也不是很開化,很多地方的警察或者負責治安的人對我們的態(tài)度都很惡劣,這在第一次長征中是見不到的。
《戶外探險》:這次路過了一些曾走過的地方吧?那些地方有變化么?
李愛德:太有變化了。上次我們路過臘子口的時候,那里還很落后,沒有什么旅游啊這樣的商業(yè)的痕跡,但是這次我們?nèi)r,發(fā)現(xiàn)變化太大了。當?shù)馗懔撕芏嗉t色旅游啊什么的,政府下了大力氣宣傳那里的紅色資源。他們對我們很是歡迎,因為我們這個項目能給他們更好地宣傳。當然,這次還到了一些新的地方,那里的落后讓我們吃驚,有些村鎮(zhèn)甚至還保留著當年紅軍從那里路過時的風貌,村里的人完全是三十年代的打扮和習俗。
《戶外探險》:你稱走長征路為“項目”,那你準備怎么操作這個項目呢?
李愛德:最簡單的“操作”就是我們回來肯定會出版一本書,還希望能出一本畫冊,因為我們在路上拍了特別多照片。其實,紅二方面軍的路線非常好,好在哪兒呢,因為它經(jīng)過的漂亮地方太多了,有一大段是非常靠近西藏的,那里的人文風景和自然景色都漂亮極了,這是我們在第一次走長征路的時候完全遇不到的。當然,我們還希望可以做一些其他的事情來向大家介紹這次的收獲,我們在路上采訪了很多紅軍的后人,當年的老兵、普通的村民和不普通的老地主。他們的故事太有意思了,很希望能讓別人看到。
《戶外探險》:那這次結(jié)束了,還接著走長征其他路線么?
李愛德:沒錯。我們現(xiàn)在走的是紅二方面軍紅二軍團的路線,在香格里拉那里紅二軍團和紅六軍團分開走了,所以明年夏天我們還要回到香格里拉走紅六軍團的路線,大概有幾百公里,是從香格里拉到江孜的,這樣,我們才算把紅二方面軍的路線整個走完。
《戶外探險》:用一句話總結(jié)一下第二次走長征路的感想吧。
李愛德:太好玩,太有意思了。
兩個人的長征,總比一個人要好
撰文:李愛德馬普安
編者按:馬普安和李愛德在十月份里對我意義重大,我在搜集資料準備采訪他倆,而且在讀他倆的書和畫冊。但是我沒有見過他們,除了從照片上。他們對于我來說既熟悉又陌生,既親近又遙遠。要說的一點是,《兩個人的長征》這本書寫得好極了。我很后悔自己到今天才因為工作的原因不得不通讀它,我早就應該讀一本這樣的“游記”。下面是兩個人在此書的結(jié)束語中的一些段落,仔細讀,因為兩個人總是“你一言。我一語”。
到吳起前兩天,我們在路上接受了路透社電視臺的采訪。制片人Elke Rohmer問我:“你會再走長征路嗎?”
“不,決不?!蔽艺f。
“為什么?”
“因為我們出發(fā)的時候,不知道前面的路是怎樣的。我完全有理由持樂觀態(tài)度?,F(xiàn)在我對一切都了如指掌,我無法在知道會發(fā)生什么的情況下讓自己再來一遍。這太難了。”
我說這話的時候毫不懷疑。但回到大城市五個月后,當我不得不再次面對“正常”生活中那些復雜的事情所帶來的煩惱后,我又不那么肯定了。我開始懷念路上生活的單純。我們關心的都是些最簡單的事情——食品、住處還有行動——并且我每天的生活軌跡就是一直向前。最主要的,我懷念那種同志般的友情。這聽起來太不合時宜,可能有點“共產(chǎn)主義”,但我想不出更合適的詞來形容新長征路上的這種關系。
對馬普安和我來說,這不僅僅是友誼,它還意味著相互之間的支持,鼓勵和忠誠。我們還得到眾多朋友和陌生人的支持,他們都是我們在路上的同志,不論是給我們提供住處,還是僅僅給我們發(fā)了封電子郵件,他們讓我感覺我們都在朝一個方向共同努力著。
這也許是我和長征戰(zhàn)士們最感同身受的一點。這種同志般的感受滌蕩了我們的煩惱和挫折感,讓我們不再懼怕一路上的艱難困苦。倘若Elke現(xiàn)在問我要不要再走一遍,我想說:如果能再次體驗這種感受,也許會的。
典型長征者的饑餓程度遠遠超出我的想像,就像曾少東將軍說的,在饑餓的驅(qū)使下,他甚至在戰(zhàn)友的糞便中尋找沒有消化的稻米。
而我則隨身攜帶應急食品,從沒感受過饑餓。這就是我永遠也不可能真正了解長征者們的真實感受的兩個原因之一,我也因此擔心我做的任何對比都可能是對當年長征者的褻瀆。
楊勁老紅軍在采訪中說:“每次戰(zhàn)斗后,班長,排長、連長要檢查刺刀上有沒有血,這叫要‘刺刀見紅’。因為大部分是白刃戰(zhàn),戰(zhàn)士背靠背和敵人拼刺刀?!?/p>
這是我無從了解他們的真正感受的另外一個原因:我可以隨時休息,但一個真正的長征者卻隨時要面對一場生死未卜的激戰(zhàn),生還的幾率微乎其微,這在我是無法想像的。
想到上面兩種情況,我就覺得自己很幸運,因為我不必去真正體味長征是什么樣子的。
還有,當然啦,典型的長征者只能穿草鞋,我卻一共換了三雙結(jié)實的遠足鞋。
除此之外,我們和真正的長征者還有兩個不同點,使他們也不可能理解我們的新長征。
典型的長征者從不需要找路。我問老戰(zhàn)士劉華連:“迷路過嗎?”他說:“前面有繩子拉著走。”陳政辦說:“那時就跟著走,沒走錯路?!?/p>
而我卻時時被迷路的恐懼困擾著。這種感覺很難說清楚。也許我可以這樣解釋:對我來說,新長征途中最好走的路對紅軍來說卻最難——翻越夾金山和過草地的第一天。為什么會這樣7因為在這兩段路上,我們難得地請了向?qū)?整個新長征過程中我們只找了四次向?qū)?。
“當紅軍只有流汗,只有流血,不能流淚。有那么一個口號,‘紅軍是鐵的戰(zhàn)士’。為了革命,為了人民的解放事業(yè),死也不怕,又怎么能怕痛呢(指了指傷殘證)?腸子都打出來了,照樣行軍,不然就掉隊,就被俘虜了?!?/p>
這是楊勁老紅軍參加長征的原因,也是長征在他記憶中的模樣。一個典型的長征者參加長征,是因為他別無選擇。然而我可以選擇:每一步都可以選擇。
經(jīng)過站在田里的一個農(nóng)民時,我說:“你好!”但奇怪的是,他沒有聽見,也沒有看見我。他的思想好像處于游離狀態(tài),只是埋頭干活。這種“靈魂出殼”的狀態(tài)真是令人艷羨!長征剛開始時我的身體感到隱隱的悸痛。最初,我觀察并思考著身邊的一切,然后開始審視自己,并沉溺于綿延不絕的遐想之中,對身邊的事物逐漸視而不見,最后目光呆滯,面無表情。
隱隱的悸痛持續(xù)著。跟不跟愛德走沒有什么區(qū)別。愛德不可能把我從疼痛中拯救出來,我也無法幫助他。疼痛的身體禁錮了我,以至于靈魂渴望從中脫離。
隱隱的悸痛持續(xù)著。我陷入潛意識,沉浸在上口的歌曲和揮之不去的記憶中。我在現(xiàn)實和自我間游弋。我聽不見自己真正的腳步聲,只有頭腦中有節(jié)奏的足音。只有足底長了水泡必須放輕腳步的時候,我才能意識到雙腳的存在。
隱隱的悸痛持續(xù)著。背包吱吱作響,拉著我的背和肩膀向下墜。我吃力地拉著肩帶,系緊腰帶,希望找到合適的位置和松緊度,讓肩背的疼痛減輕一些。但我不是在真空中的宇航員。總是短暫地舒服了一會兒,就又掙扎在無邊無際的疼痛中。
夜幕降臨時,愛德終于爬到了山上的馬路邊,他看上去那么垂頭喪氣,那么落魄。他大口飲著我背包里的水,自己的一個小時前就喝完了。我們只剩下1公升水了,卻只下了一半山,到最近的棲身地,最近的食品和最近的床可能還有8公里,也可能是10公里,12公里,誰知道呢?幸好不遠處有一條河,我們倒是死不了。天氣逐漸涼了。我們渾身布滿厚厚的汗?jié)n,夜晚來臨的時候感到徹骨的寒意。一路急行軍趕到這兒,我們顧不上卸下背包就躺倒在地,仰望蒼穹。我看到一顆流星劃過天空,許了一個愿,希望能有份可靠的地圖,希望當?shù)厝四芙o些可信的建議,希望知道在這樣跋涉了一天后,我們還要再走多遠的路,8公里、10公里還是1 2公里?我們總是可以選擇放棄,或者只是歇一會兒,睡一覺。這就是夜間行路異常艱難的原因。眼皮似乎有千斤重,內(nèi)心無限渴望能坐在溫暖炭火旁的搖椅上,永遠都不再起來。這一幕發(fā)生在許多長征者的身上,那是死亡的一幕。因此兩個人長征,互相提個醒,總比一個人要好。
真正使我堅持下來的原動力,應該是關于蠻荒時代人類祖先如何掙扎求生的一些模糊記憶。
大約320萬年前,南猿演化成了第一個具有人類特征的猿。某些科學家認為他們彌補了人類演化史上“缺失的一環(huán)”。南猿與人類相近的特征并非那只有人類1/3大的大腦,也不是他們毛絨絨的皮膚,他們只是做了一件別的猿類都沒有做的事,直立行走。從字面意義上講,他們邁出了人類的第一步。南猿隨后進化為兩種已知的人類,尼安德特人是其中一種。如果在3萬年前你也許認為他們更應該存活下來,因為他們更強壯,體格更魁梧,可能還更善于狩獵。但尼安德特人卻不懂遷徙的道理。他們整年都待在同一座山谷里,在不深的山洞里躲避嚴冬的侵襲。冰河時代來臨,他們只有坐以待斃,我想其中最根本的原因就是他們不是好的行者。
另外一個分支是我們的共同祖先,他們在冬天遷往南方。于是我們得以存在,并統(tǒng)治今天的世界。我內(nèi)心深處的一些東西告訴我這是完全正確的。行走是我最基本、最自然的生存本能。我渴望行走。行走使我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