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總是相對的;殘忍,卻總是絕對的。
參加完朋友的葬禮后,受亡友妻子之托,替她管理幾天“熊莊”。那是一座養(yǎng)熊的莊園,遠離村莊。
是夜,五更時分,我忽然隱約聽到一陣恐怖的叫聲。睡在亡友生前的床上,我不禁心生寒意。恰在此時,我仿佛聽到門上有輕輕的響動,同時還伴隨著粗重的呼吸。
我猛一翻身坐了起來,拉開燈:“誰?”
周圍一片沉寂……
我壯了壯膽子,下了床,抓起一把笤帚,輕輕走到門邊。然后,猛地拉開門—
一只小熊蜷縮在門外。燈光下,它毛乎乎的小身軀拱成了一團。
小熊怯瑟地望著我,見我張開手,它就搖搖擺擺地爬到房子里去了。
我關上門,準備給它找吃的東西。
突然,一陣喧嘩聲從外面?zhèn)鱽?。小熊敏捷地鉆到了床下面。很快,就有了敲門聲:“陶先生,陶先生,開門!”
我拉開門,迎著兩道刺眼的手電光芒問道:“什么事?。俊?/p>
“熊房剛跑了只小熊,沒來打擾先生吧?”
“哦,小熊啊,在這呢。”
他們在床邊俯下身去,看見了小熊,一把就抓住了。
他們開始粗暴地用力往外拖著,小熊一下子被拖出來了。然后四只腿被綁定,用一根粗長的棍子穿起來抬走了。
天亮后,負責熊房工作的老張帶我去熊房熟悉情況。熊房里很空曠,有六個大籠子,每個籠子里都有一只萎靡的黑熊。奇怪的是它們身上都箍著一個明晃晃的像肚兜樣的東西。老張說,“這是取膽汁用的,現(xiàn)在的熊膽汁價格是每克300元?!彼种噶酥缸顤|邊一只很大的母熊說:“就是這個家伙打死了劉總?!?/p>
我靠近它,問老張:“是怎么發(fā)生的?”
“它本來很老實,那天是因為那只小熊才急的。”他指了指墻角的那只小熊說。
我順眼看去,原來是昨天到我房里去的那只小熊,它蜷縮在墻角,被一根粗鏈子捆著。
老張說:“它們是母子倆。小熊已經1歲多了,到了采膽汁的時候了,那天,我們準備給它手術。它們本來在一個籠子里,我們捉住了小熊時,大熊抱住了劉總,一掌就把人打死了。等我們搶救劉總時,小熊又跑了回去。這幾天大家都不敢靠近,昨天晚上它不知用什么辦法讓小熊跑了,最后瞎跑到你房里去了?!?/p>
“哦,你們怎樣采膽汁啊?”
老張說:“在熊的腹部下面膽囊部位割開一個口子,裝進特制的鋼管等待引流,一會兒我們就要給那個小熊做這樣的手術了?!?/p>
我問他:“衛(wèi)生條件能保證嗎?會感染嗎?”
他說:“感染的不多,七月份的時候,天熱,死了一只熊,傷口化膿了,疼得它經常打滾,亂咬亂叫,最后從肚子里抽出了12升的膿水。要是人早就不行了,熊可能挺,不吃不喝挺了一個半月才咽了氣。”
接著,老張帶我來到第一個籠子跟前,只見兩個工人麻利地綁好了熊,在那鋼肚兜的兩側各拉起一條粗大的繩子,經過一個特制的滑輪,齊喊了聲:“嗨—”便見熊身上的鋼肚兜漸漸地收縮。
突然,熊發(fā)出了歇斯底里的吼叫聲:“嗚—”它拼命仰著頭,瞪圓了眼睛,四個粗大的掌在有限的空間蹬抓著地面,發(fā)出“啦啦”刺耳的聲響。瞬間,那腹下的鋼管里“滴答、滴答”地流出了碧綠色的液體,直流到下面接著的一個缽里。
操作工人慢慢松開了繩子,但接著又開始了下一個回合:又是一陣聲嘶力竭的吼叫……
我不忍再觀看。此時,我才明白,夜里聽到的聲音就是這些帶著傷口的熊發(fā)出的呻吟。
老張跟著我到了門口,說:“知道你不忍心看了。沒辦法,我們干的就是這樣的活啊。開始也覺得殘酷,時間一長,就習慣了。世界就是這么殘酷,有時候,人甚至還不如狗,帶著狗去狗肉店吃飯,喂狗塊肉,它聞聞就離開了,可人呢,多少人排隊買人的胎盤來吃呢?!?/p>
我默默無語。片刻,我問他:“多長時間采一次膽汁?”
“多的一天兩次,少的最遲兩天要一次,一般一個熊年產膽粉2000克,可以采10年?!?/p>
一天兩次,10年,也就是說,一只熊的一生中要經受7300次剜心剔骨之痛。
我對老張說,我要回去了。
老張說:“一會兒要對小熊做手術,這個關鍵時刻你不能走,你代表劉總,你走了,出了事誰能負得起這個責任,你也為我們想想?!?/p>
我只好跟著老張又回到了熊房,在他招呼下,4個工人圍攏到了小熊的跟前,小熊全身的毛都聳了起來,全身哆嗦著,發(fā)出低低的“吱哞吱哞”的叫聲。
老張擺擺手,命令開始手術,小熊凄慘地叫著。
就在此時,突然,傳來一聲巨響,那邊籠子里的大熊嘶叫了一聲,竟然用巨掌一點點撐開了鐵籠子,跑了出來。大家頓時四下躲避起來。
大熊沒有理會眾人,只是飛快地來到了小熊跟前,用它那笨拙的巨掌去解鐵鏈,但卻無論如何也沒解開。大熊圍著小熊轉了幾圈,用舌頭去舔小熊,哼哼叫著。小熊也低低嗚咽著。母子倆的悲叫融在了一起。
突然,大熊狂叫著,用巨掌狠狠地掐住小熊的脖子,一邊吼叫一邊用力,直到小熊的身體完全倒到地上。
看見小熊死了,大熊松開了巨掌,圍著小熊轉了轉。然后,它突然狂烈地聳起自己的身軀,一把抓住身上的鋼肚兜,生生地撕扯,那鋼管帶著半個膽囊飛了出來,大熊肚子上的毛皮頓時被鮮血染紅了。它瘋了似地向墻壁撞去,整個廠房的房頂也搖晃起來。
我不知道我是如何走出這個殘酷的熊房的。
下午,我堅決辭去了亡友妻子的懇求,告別了這個悲愴的山莊……
(周因摘自2005年11月22日中國母親文學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