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聰明人」的觀點

野兔

這年頭要讓一個人真正清楚自己的立場，并且絲毫不差地表達真是太難了。事態(tài)總是這樣發(fā)展：一個人開始叫好或叫罵，他是一個公眾心目中的“聰明人”，不管他是不是真聰明、真有品位、真有見解。然后開始出現(xiàn)觀點一邊倒的局勢。接著，另一小撮人出現(xiàn)了（在中國的人口基數(shù)上，這“一小撮”小不到哪兒去），他們就是，“遲到的聰明人”。

他們或者想借機成為公眾聰明人，或者已經(jīng)是公眾聰明人，拉不下面子當(dāng)大多數(shù)，怎么辦？頭籌被別人拔了，只好制造另一個極端的聲音。于是他們終于在被罵作笨蛋的唾液中，忍辱負重、踉踉蹌蹌成長為“聰明人”。

除非緘口不言，否則，不管何時表達何種觀點，都脫不了聰明人、接著聰明的人、遲到的聰明人，這三種身份嫌疑。

《瘋狂的石頭》出來時叫好聲一邊倒，MSN上不少人的名字與臺詞有關(guān)，MSN甚至還出了個“頂你個肺”的動漫傳情。那時我愛憎不分明，可某日偶爾讀到某君為其作賦配詩，把它比為日月，比為珍寶。這段氣勢磅礴的排比句使我意識到：千萬，千萬不要讓只見過一個女人的男人來稱贊你的容貌。

那些簡直要對這部電影頂禮膜拜的人，又不知讀了多少聰明人的影評，然后似乎領(lǐng)悟了全部，添油加醋叫囂。

獨自面對靜默的全場才能把水平發(fā)揮最高的人，自然就是明星了。對于大部分人來說，站在隊伍中唱歌，會比獨唱更容易開口，聲音也更加嘹亮。

臺北倒扁游行的隊伍中，青年才俊、老人學(xué)生各路角色登場。據(jù)說，有家庭主婦接受采訪時，義憤填膺、淚流滿面。被人群包圍、互相渲染的氛圍，著實能給人安全歸屬感，每個人心底埋藏的英雄主義和夸張情緒便更容易抒發(fā)。有時淚水是集體的賦予。

音樂劇《獅子王》在上海演出時也是贊譽不斷。中場休息在洗手間聽到A女說，身邊的人看到誰誰誰死去都哭了。B女說，不會吧。A說，真的。B女陷入沉思……等她回到座位看下半場時，大概也會記得多煽煽自己的情了。

在影院或者劇場，每個自我都遺失在掌聲、眼淚、唾液、可樂罐、爆米花表達的集體觀點中。這時候，嗓門大、力氣大的，第一個做出反應(yīng)的，就是“聰明人”了。

如果獨自在家看《瘋狂的石頭》，擁躉們是否會笑到爆肚？一個人看《印象·麗江》，還要不要流淚？

在洗手間還遇到一位小MM，她見一女隆重地穿著黑色花邊連身裙，大聲叫道，看《獅子王》居然還有人穿小禮服呀？！

把人家給羞的。

菜市場的公主

木木

我有時去一家有點著名的店吃燒烤。它著名是因為它能用谷歌搜到。我輸入生蠔，然后它就時不我待地跳了出來。

夏天對于燒烤店的挑戰(zhàn)是，你要花很多錢，買一個春蘭空調(diào)，向潛在的顧客證明你們店是反季節(jié)的，是夏天里的冬天。

對于潛在的顧客，這個燒烤店形成的最大挑戰(zhàn)是：它的老板娘非常、非常喜愛把被顧客關(guān)上的那扇門，一再地，給它打開。

“When it’s hot you have to sleep with the window open.”

我喜歡這句話，它又誠實又樸素，它承認夏天是熱的，它不企圖從事一切反季節(jié)的行為，充滿了冬天還很遙遠的孤獨感。但是，然而，當(dāng)你打開春蘭空調(diào)的時候，你不是應(yīng)該把所有門窗，都嚴嚴地、實實地、完全不透風(fēng)地、給它關(guān)上的么？

身為一個非常、非常喜愛不停地把被老板娘打開的那扇門它，一再地關(guān)上的顧客，我有時候猜想，我對老板娘她，也形成了一個巨大的挑戰(zhàn)。

一天我對一個瘦子說，你應(yīng)該認識一下木媽媽。對于她，每個瘦子都是一個巨大挑戰(zhàn)，她總會產(chǎn)生難以遏止的把他養(yǎng)肥的沖動。

木妹妹小時候非常、非常瘦，她一度令我產(chǎn)生世界上的確有永遠也養(yǎng)不肥的瘦子，那樣的幻覺。

如果所有的瘦子最終都是可以被養(yǎng)胖的，那么世上真的還有什么不可改變、天生如此、至死如此，那樣的東西嗎？

答應(yīng)別人一件事，做起來有點累。群眾說，那你就不要做了。

問題是面對那些不愿意做的事情，我總產(chǎn)生木媽媽面對一個瘦子、我面對一扇被燒烤店老板娘打開的門時的，難以遏止的沖動。我總想養(yǎng)肥它、關(guān)上它、克服它。

一個人遇見你之前是瘦的，你把他養(yǎng)肥了，人生真正的大問題這時才出現(xiàn)：養(yǎng)肥之后，你會把他怎么辦呢。有一個漂亮的開頭是容易的、自然而然的。但我認識很多，在怎樣完成一個開頭方面，有障礙的人。

季節(jié)已經(jīng)不對時，你怎樣逆著所有的潮流、克服所有向著其它方向而去的沖動，留在原地？假裝是在夏天里的冬天管用嗎？

我買了條非常非常漂亮的裙子。群眾表示，你適合穿上它打ball，有公主feel，如果穿上它出街，會有菜市場的公主，那樣的feel。

父親節(jié)的時候，一個小男孩說要送給爸爸自己做的T恤，記者問爸爸什么心情，爸爸說，眼里有淚光。

我有時覺得一個人之所以要生BB，只是因為你內(nèi)心軟弱，你想被需要，你需要另一個人全心全意地，依戀你。而這個人和你的關(guān)系，是生來如此、至死如此，那樣一種東西。

我看見一個人，覺得就像我永遠不會生出來的一個男BB。

我希望他看見我，就像他在菜市場撿到的一個公主。

你讀過紅樓夢嗎？

青鋒

我沒讀過紅樓夢，一般人我不告訴他，擔(dān)心被譏笑為沒有文化。但是我確實認認真真地讀完過《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和《青春之歌》，《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和《小二黑結(jié)婚》更是反反復(fù)復(fù)讀過數(shù)遍，這說明我并不完全是個文盲。

實際上我并不是沒有努力過。家里至今還放著兩套《紅樓夢》，我也至少嘗試了兩次想要讀完，但最多只進行到賈寶玉的春宵一夢。這讓我很有挫折感。

前一次被折磨還是在小學(xué)一年級。夏令營之前，老師規(guī)定每個人都要讀《拼搏》（一本講中國女排的書）?？赡苣鞘堑谝淮伪煌扑]圖書，我毫不懷疑里面有非常重要的東西，如果不讀完，夏令營之旅就可能受到威脅。即使那樣，這本《拼搏》也還是很難讀下去，最后也未能完成。好在夏令營之旅非常順利，我們的面包車沒被越南特工炸掉，從云南背回來的菠蘿，居然也一個都沒有壞。

讀《紅樓夢》的困難與這本《拼搏》類似，只不過前者的重要性根本不需要一次夏令營作為證明，它是不證自明的。對我來說，最不能忍受的是里面的親屬關(guān)系。一堆的奶奶，一堆的叔叔，一堆的三姑六婆。我很想搞清楚誰跟誰是一個媽生的，誰跟誰又是三代血親不該結(jié)婚，然而這被證明是一個“impossible mission”。

有一點我算搞明白了，《紅樓夢》寫的是一大幫親戚的事，這位姑奶奶給那位爺送了二兩人參，那個小叔子給這位小姐送了一根發(fā)簪子，今天這個過生日要開party，明天過節(jié)要買兩匹緞子。我始終搞不明白的是，摸清這一大家子的血緣到底有什么意義，如果你并不在乎她們今天晚上的蓮子羹是否稍微過了些火候。他們完全沉浸在自家的世界里，根本不在乎圍墻外的人，而我們這些圍墻外的人卻偏偏要費盡心力趴在墻頭偷窺人家的家庭隱私。今天瀟湘館里誰掉了兩滴眼淚明天怡紅院里誰撕了幾把扇子，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

一種觀點說曹雪芹生于1724年，同一年康德出生，《紅樓夢》可以被看作一部對大家族的社會學(xué)描述，歸屬于啟蒙運動的一部分，可是我對一大家子幾百號人的社會學(xué)描述，并不比對一個非洲原始部落的狩獵技巧更熱衷。

或許紅樓夢應(yīng)該學(xué)習(xí)《舊約》的寫法：

創(chuàng)5:3 亞當(dāng)活到一百三十歲，生了一個兒子，形象樣式和自己相似，就給他起名叫塞特。

創(chuàng)5:4 亞當(dāng)生塞特之后，又在世八百年，并且生兒養(yǎng)女。

創(chuàng)5:5 亞當(dāng)共活了九百三十歲就死了。

創(chuàng)5:6 塞特活到一百零五歲，生了以挪士。

詞語潔癖

劉瑜

最早發(fā)現(xiàn)自己有詞語潔癖，是很多年前，第一次聽朋友說起“美金”這個詞的時候。

“我這個表，是在友誼商店買的，500美金?！彼f。

“美金”這個詞從他嘴邊跳出來時，我的皮膚迅雷不及掩耳地冒出一層雞皮疙瘩。不就是美元嗎？為什么要說“美金”呢？難道一個國家有錢點，連個貨幣名稱也要拽一點么？

其實不是憤恨，而是難為情，為這個詞里包含的，窮國對富國的、窮人對富人的諂媚之意。

我還厭惡“banker”這個詞?！癰anker”，聽聽，這兩個音節(jié)，它們組合在一起怎么就這么讓人臉紅呢，簡直跟“胴體”有一拼。我對banker這個職業(yè)本身一點意見也沒有，只不過凡是我認識的自稱banker的人，其實都只是在銀行底層打工而已，卻非要把自己說成banker，以至于這個詞在我腦子里直接跟“意淫”粘在了一起，就像“三里屯酒吧街”在我腦子里直接跟“裝蒜”粘在一起一樣。就算有一天認識了真的banker，我也希望他不要用“banker”這個詞，建議他用“圈錢的”?！叭﹀X的”，多酷啊，是不是。

還有“高尚住宅”這個詞。第一次在報紙上看到的時候，我心里罵：操，還有“卑鄙住宅”不成？

以前有個時尚雜志記者迫切地追問洪晃：請問，你們上流社會的生活是什么樣的？洪晃畢竟是洪晃：“什么上流社會，我屬于下流社會！”看來有錢人其實也不像我們期待的那樣愚不可及。

我甚至連“老百姓”、“民間”這樣的詞都繞道而行。當(dāng)然不是因為我對“老百姓”、“民間”本身有什么意見，而是發(fā)現(xiàn)但凡笨蛋想給自己的弱智、狹隘撐腰時，就開始稀里嘩啦倒這樣的詞匯。有一段時間，一幫詩人寫不出好詩來，突發(fā)奇想，決定用把別人打成“學(xué)院派詩人”而自稱“民間派詩人”的方式，來治療自己想象力上的陽痿。

不過，話又說回來，不應(yīng)該再給詩人落井下石了。如今“詩人”這個詞也很潦倒，其落魄程度，跟“女博士”、“陳凱歌”、“蔡國慶”、“老靈魂”這些個詞匯不相上下。

還有一些詞，它們本身是很無辜的，但是由于被使用的頻率太高了，被用舊了，用臟了，這樣的詞，也遭人煩，比如“殘酷青春”，比如“郭德綱”，比如“西藏旅游”。

哦，對了，還請不要跟我提起“喬姆斯基”。我真的討厭他，更討厭精神上的狐假虎威。跟“喬姆斯基”一個系列的詞匯，還有“現(xiàn)代性”、“權(quán)力裝置”、“范式”、“新左派”、“《讀書》”……誰要拿這些來跟我吹牛，我特想派吳君如去扁他，并且叉著腰罵道：你小子學(xué)什么不好，學(xué)那些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