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鐘敬之(1910—1998),浙江嵊州人,是我國著名的電影教育家、電影事業(yè)家和舞臺美術家。1934年參加革命,同年加入左聯(lián)和左翼劇聯(lián)。1938年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任延安魯藝實驗劇團、魯藝美術工廠(研究室)主任。建國后,曾任上海電影制片廠常務副廠長,北京電影學院黨委書記、常務副院長,是新中國高等電影教育事業(yè)的奠基人之一。這里發(fā)表的是鐘敬之分別于抗日戰(zhàn)爭和解放戰(zhàn)爭時期寫給弟弟鐘敬又和母親的3封家書。重溫這些寫于半個多世紀以前的文字,我們能真切地感受到一個堅定的革命者舍小家、顧大家的純真情懷。弟弟在他的影響下,也走上了革命的道路。
1941年4月,日本侵略軍發(fā)動寧紹戰(zhàn)役,侵犯浙東大片地域。占領紹興縣城后,100余日寇從諸暨縣竄入嵊縣,一路大肆燒殺搶掠,奸淫民女。敵機每日空襲轟炸,城鎮(zhèn)居民天天躲避空襲,無法安生。
4月23日,敵寇竄入我家所在的甘霖鎮(zhèn),先在車站截住3輛過路的運載難民的汽車,將汽車內(nèi)的難民全部燒死,繼而沖向街道縱火,焚毀半條街近百家商鋪和民居。這天下午,鎮(zhèn)上居民猛聽得機槍聲爆響,一陣急過一陣,人們紛紛四散逃奔附近山上。忽見山下鎮(zhèn)上火光騰起,黑煙直沖天空。鄉(xiāng)民們在山頭上,屏息凝望自己家園升起熊熊大火,不敢回去救火。
大火整整焚燒了一夜。待天色微明,人們急匆匆下山奔回鎮(zhèn)上。往日熙來攘往的熱鬧街市,一夜之間被燒成一片廢墟。余燼未熄,煙臭刺鼻。我們的家院只剩下一堆瓦礫。幸存下菜園子里三間狹小的柴房,將骯臟的豬圈改造成臥室,把廁所里的糞缸移往別處,改作廚房。我母親只得在這小破屋里棲身,直至家鄉(xiāng)解放。
我家自哥哥遠行,失去主要經(jīng)濟來源,生活本已十分困頓,而今遭此劫難,衣食幾陷絕境。母親已近花甲之年,靠小菜園中種植丁點雜糧,難以糊口。我當年14歲就背井離鄉(xiāng),踏上流亡大后方的征程。到湖南祁陽大姐家后,我隨即寫信給在延安魯藝的哥哥,告以家鄉(xiāng)遭日寇侵襲,家園被焚毀,母親孤苦無依的慘境。9月的一天,意外收到哥哥回信,并附小照一幀,信封上書寫:
湖南 祁陽 寶塔街二十號 錢祖恩先生乞轉(zhuǎn)
高 侖先生 收
陜西膚施橋兒溝 寄
發(fā)信地址中的“膚施”即延安,“橋兒溝”是當時哥哥工作的魯迅藝術學院所在地。收到這封珍貴的家書后,我當即抄寄一份給遠在故鄉(xiāng)的母親。不久,我到廣西柳州鐵路機廠當徒工,仍陸續(xù)寄信給延安的哥哥,卻如泥牛入海,再無回音。此時正值國民黨發(fā)動皖南事變后掀起反共高潮,重兵封鎖陜甘寧邊區(qū),郵路已告斷絕。
1944年夏,日寇發(fā)動豫湘桂戰(zhàn)役,從河南長驅(qū)直下湖南、廣西,國民黨軍節(jié)節(jié)潰敗,造成震驚中外的湘桂大撤退。大姐一家從湘南逃難到桂林、柳州,我和大姐一家隨同百萬難民群流,從廣西徒步逃難到貴陽,再到重慶,行囊衣服盡毀于戰(zhàn)火。哥哥寄自延安的這封家書原件也在逃難途中遺失。流亡到重慶后,我通過有關渠道與在延安的哥哥取得通信聯(lián)系。時值國共談判后我黨在北平創(chuàng)辦公開的《解放報》,哥哥通過在《解放報》工作的蔡若虹同志(解放后任中國美術家協(xié)會副主席)中轉(zhuǎn),從解放區(qū)經(jīng)北平轉(zhuǎn)寄到四川合川我就讀的國立二中,得以互通書信多封。后來內(nèi)戰(zhàn)全面爆發(fā),《解放報》被國民黨查封,通信又告斷絕。
日本投降后,我回到故鄉(xiāng)省親。在母親珍藏多年的家信中,發(fā)現(xiàn)了當年由我抄寄給母親的這封延安來信,如獲至寶。以后雖歷經(jīng)劫難,卻一直悉心保存至今,前后歷時六十余年矣。
哥哥長期從事戲劇工作,1946年起,轉(zhuǎn)入電影崗位,先后擔任延安電影制片廠、東北電影制片廠領導成員。1949年4月,人民解放軍渡過長江,解放寧滬杭。哥哥從東北奉調(diào)隨大軍南下,進駐上海,任軍管會文藝處副處長,參與對國民黨官僚資本電影機構(gòu)的接管工作。6月中旬,他給在家鄉(xiāng)的老母親寄去了一封信,即本文附錄中第二封家書。母親意外得到雁逝音消12年的大兒子親筆寫來的家書,不啻喜從天降,隨即奔赴上海與哥哥相見。當時,我在安徽屯溪部隊駐地,偶然從《解放日報》上看到鐘敬之抵滬的消息,欣喜莫名,當即致信解放日報社查詢,不久就收到了哥哥于7月1日從上海軍管會文藝處寫來的一封信,并附有他的照片。
不久,哥哥將母親接到上海居住。年逾花甲的老人終于結(jié)束了十多年來苦難頻仍、骨肉離散的悲慘生活。以后,哥哥調(diào)至北京工作,母親隨同來京與全家團聚,安度晚年。
以下是吾兄的幾封來信:
1941年9月從延安寫給弟弟的家書
吾弟如見:
將此信試探高侖(鐘敬又的大姐夫錢祖恩的別名——編者注,下同)先生轉(zhuǎn)你,不知能收到否?
傳聞家庭巨變,房屋遭敵寇燒盡,人雖幸免于難,但衣物、器具悉付火中。思念及之,不禁淚下。我家何此不幸?本來生活艱難,已不堪其苦,今罹此種災禍,日后怎能設想?況母親已近花甲之年,年來又不斷遭劫,其中痛苦,自可想見。愚兄身雖在數(shù)千里之外,心則無日不為慈親而不安,而難過,而歉疚!徒以景況不濟,勢難救助,為之奈何!所幸吾弟現(xiàn)已安然逃出,希望即能就業(yè),埋頭技術學習,好好鍛煉數(shù)年,將來總能為社會家庭出些力量。況你曾親身經(jīng)歷此次浩劫,苦難算已受夠,國敵家仇,銘鑄在心,他日當不致有負慈母及愚兄之厚望也!
你近來身臨新地,多承小棣阿懦(鐘敬又大姐夫錢祖恩和大姐鐘湘霞不為外人所知的小名)二兄幫忙,待生活安定之后,當自努力學習,切勿有負二兄幫助之盛意為要。我已多日未與棣懦二兄通訊,實因不知彼等住地之故,如能見到,乞代為致意是荷。
家中久無音信,母親盼我回家之心,定甚焦切,此事須請吾弟善自設法解析之。因自戰(zhàn)亂以來,闔家分散,一時期望團圓,實無可能。母親雖終日望我回家,事實怎能辦到?不如設法勸母親不必想我,倒還能安心度日。況今已家室全毀,所得幸免者,唯你我數(shù)人耳。如能各自立業(yè),他日再圖團聚,未無望也。目前母親生活,確已十分困難,但事已如此,即為人洗衣縫服,亦須勉力度過難關。千萬勸其不必專心盼我,以免增加其失望之心,更為難過,不如死心自己設法為佳。此中苦衷,愚兄實難言達,望吾弟能深深諒我,則感甚矣!
母親及嫂嫂面前,望你轉(zhuǎn)告,我不擬直接去信,因敵區(qū)通郵,諸多不便,且你寫信,亦須慎言為要。以后希吾弟能多多設法來信(平信即成),阿懦兄住址如有更變,亦望時時見告。但我實因忙懶成習,恐不能經(jīng)常寫信,還乞不必見怪。
吾弟日前來信,附新兒照片一幀,看了甚為欣喜。戰(zhàn)亂雖使骨肉離散,家業(yè)毀蕩,但亦有新的東西在生長,足為我等希望之寄托也。遙想懦兄諸侄兒女,當亦個個長大成人,發(fā)進不息,特注下愚兄關心之意,乞為轉(zhuǎn)達是荷。
家中簾、荷、華諸妹近況,以及鄉(xiāng)間情形,有便亦望告知一二。
兄之狀況如故,可稱安適,請勿記念,為禱。專此即頌
近好!
諸親友人均問好!
愚兄春(鐘敬之小名簡稱)手上
九月七日
1949年7月從上海寄浙江嵊縣致母親的家書
親愛的母親:
我離開你已經(jīng)十二年,你也整整受了十幾年的苦難,現(xiàn)在總算出頭了,因為共產(chǎn)黨和人民解放軍已經(jīng)解放了嵊縣,我也已在二十幾天前回到了上海!
母親,請你不要怪我十來年沒有給你信息,因為那時候敵人和反動派不讓我們通訊,我們應該咒罵那些家伙!
我到上海之后,工作實在忙,曾去打聽過明弟的消息,好容易才知道他早離開上海,聽說已去浙東參加游擊隊?,F(xiàn)在浙東全獲解放,大概明弟已可回家鄉(xiāng)一帶工作,不知是否還有信給母親?如有信時,一定把我的消息告訴他。我這次雖然沒有見到明弟,但知道他已參加革命,實在比見面還來得高興。母親,請你也要高興高興吧!你有兩個兒子,都參加了人民解放軍,為人民打仗,為人民辦事,你是很光榮的!
家里生活的苦楚,我自然是知道的,現(xiàn)在也不用細訴了,只要你老人家身體健康,還勉強有口飯吃,便是天大幸事,我自己是夠滿足了。聽說大辛(即鐘敬之的長子鐘大辛)和母親住在一起,是真的嗎?許多年來,我不能照顧家里,自己心里想起,有時是很難過的,但也沒有辦法。如果你愿意的話,可以要大辛馬上就到上海來找我,我一定能負責他以后的教育問題。而且我自己也很想見一見我唯一的一個孩子!
我現(xiàn)在在上海的生活,尚未安定下來,我想再等一些時候,和母親是一定要見面的,那時侯,或者是我回家去,或者是請母親來上海。
我同樣常常想念姊姊和妹妹們,應該悼念的是簾妹(即鐘敬之的二妹湘簾),永遠不能再見面了,我不禁凄然淚下!這是解放后南回時最感痛心的事!祖恩兄和霞姊可惜還在四川,你暫時不要寫信給她〔他〕們,因為那里尚未解放,怕連累她〔他〕們,其實她〔他〕們能早點回來多好!荷妹和華妹(即鐘敬之的三妹湘荷和四妹湘華)常和你在一起嗎?這許多年來,恐怕全賴她們的幫助不少!一定要為我先向他們致意!
附去照片三張,比較是最近的,好像見了我面一樣。匆匆,以后詳細再稟!
此祝
健安兒春上
六月十九日
1949年3月從上海寄皖南致弟弟的家書
明弟(鐘敬又的昵稱):
我已于我軍占領上海的第二天(上月廿六日)到了上海。因為開始工作就忙,曾經(jīng)派人去找你,沒有找到。后來自己去找,才見到你的朋友茹鐵珊。他告訴我,你已離開這里,可能去浙東參加工作。真使我一則以喜,因為你終于走上了革命的道路;一則以悶,因為我好容易回到上海,而你卻〔不〕巧又走了!
你二三月間給我的信,是我這次從東北到北平時,輾轉(zhuǎn)轉(zhuǎn)到我〔手〕的。我們離別十多年,我沒有給你多少影響,但你能在自己的努力下,進步成長起來。我們終于走上了同一條道路,這是何等愉快的事!希望你好好學習,努力改造自己,在革命隊伍里鍛煉鍛煉,更重要的還是要靠自己的努力。目前形勢發(fā)展很快,全國勝利就在眼前。你能趕緊跟上去,并不為晚。你現(xiàn)在正參加著學習,機會是很好的,應該趁此好好清算一下過去,多多接受一些新的東西,不要怕困難,不要怕受銼〔挫〕折,勇干〔敢〕地去改造自己,以便為人民服務得更好些。
今天接到渭臣(鐘敬又的二姐夫)來信,說母親接到我的信后,很高興,那也是自然的。同時,又接到了你的信,他有兩個兒子都參加了革命的隊伍,確實是值得光榮的。按照目前的情況說,母親是不致太受苦了,你也可以放心學習下去。
我現(xiàn)在上海文管會文藝處任副處長,專管電影部門的工作。現(xiàn)在接管工作開始不久,一直是忙個不停,大概還得有個時期才能上軌道些。
在前些時見到過云達(鐘敬之的朋友),也談到你過去一些情形。以后乞多來信,更希望你多告訴我一些關于你的思想及動態(tài)。
你們何時學習期滿?以后的工作如何分配,亦乞見告。也許你們會西進吧,那也很好,你倒可以早點去見見祖恩兄和霞姊他們!
來信請寄“上海軍事管制委員會文化教育管理委員會文藝處鐘敬之收”。
草草先奉數(shù)字。即祝
努力進步
兄敬 之
七月一日
(責任編輯李樹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