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全不同 劉 瑜
昨天一天狂風大作。下午6點我正在屋里消磨時間,小芳打了個電話來,問我有沒有消炎藥。我這邊還找著呢,她自行宣布道:我過來了啊,一會兒就到。
到了之后,才知道她冒著風雨,坐半個多小時的車,就是為了讓我?guī)退鞫h(huán)——說是新扎的耳洞,一個耳朵有點發(fā)炎,自己不敢戴。多大的事兒啊,跟地震了似的。
然后我和她煮餃子吃,又煮了一個湯。窗外狂風呼嘯,我倆吃餃子喝湯?;杌璋蛋档臒艄庀?,都是她唧唧喳喳的聲音在盤旋。說的都是家里的事,爸爸媽媽啊,弟弟妹妹啊,姑姑嬸嬸啊。她不停地說,中心思想是,農(nóng)村里的人,跟我們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世界,完全不同的兩個世界,完全不同。
順著她說的話,我就開始想這不同在哪兒,漸漸也想出點眉目。在農(nóng)村的世界里,每天都發(fā)生很多很多的事情,因為發(fā)生那么多的事情,以至于人們不再把那些事情當事情,所以變得冷漠。而我們的世界里,每天都沒有什么事情發(fā)生,因為每天都沒有什么事發(fā)生,以至于人們把每一點事都當成事,所以變得神經(jīng)質(zhì)。冷漠的世界和神經(jīng)質(zhì)的世界,像兩臺波段不同的收音機,各自咿咿呀呀地唱戲。
然后說到戀愛,我說起一個男人對我多好,突然小芳輕聲說一句:就從來沒有人,對我這樣好過。
我一愣,尷尬地說:有時候有人喜歡也是一種負擔。
然后就一直有點傷感,不敢看她。覺得人家一個女孩子,像山坳里一朵花,就這樣沒人疼沒人愛地盛開,然后沒人疼沒人愛地枯萎,這叫什么世道。如果有可能,我真想上上帝他們家去講講理,就算不夠漂亮,是沒有什么顏色、沒有什么芳香的野花,到底也是一朵花,到底也應該留住過一個驚喜的眼光。
可是我也不知道上帝家的門牌號。
我去洗碗,小芳站在我旁邊,說:別人問我想不想家,我就說,我不想家。就算我是冷血吧,我就是不想家!沒什么可想的!就是不想!
我要是有她那樣的家,我也不想。小芳最可愛的地方,就在于她怎么想就怎么說,不管政治正確不正確。
吃完飯,她就走了。她一走,我就躺在沙發(fā)上,開始上網(wǎng)。有那么一個片刻,外面風又刮得大了起來。我聽著大風,想象小芳此刻坐在去Queens的火車里,微微地打著盹,間或抬起頭,看窗外的燈火,一片稀稀拉拉,眼里有落寞的光。
張春花吹氣如蘭 劉天昭
我念的第一個小學,非常小,全校只有6個班,坐落在一所空軍學院的院子里,我在那里第一次看見了飛機。袖珍的二層小樓,小小的緩坡屋頂,微微挑出的房檐下露出椽子來?,F(xiàn)在想是木結(jié)構(gòu),那時也不懂,只是在雨天使勁兒往后站,貼在墻壁上看水珠子一串一線落下來。墻壁是紅磚砌的,窗沿子底下抹了干粘石的裙子,手往后按去硌出許多紅紅的小坑,有點疼。
窗沿子往南,隔了幾組水泥抹的菱形相套的花池子,還有一條容得下三個小學生并排行走的方磚小路,接著就是領(lǐng)操臺和運動場了。其實領(lǐng)操臺就在運動場上,前面還有個旗桿,有時候會有國旗在飄。運動場不大,沒有跑道,只有兩個球門,東一個,西一個。教學樓這邊,野草叢生的墻根子底下,是一排高低錯落的單杠,最矮的我膝蓋勾上去腦袋可以碰到地,最高的我跳起來也夠不著。那時我大概有一米或者一米一吧。
運動場再往南,有好幾排非常非常高的楊樹。楊樹那邊不遠,就是空軍學院家屬宿舍,我們班生活委員孟欣欣就住在那里。她每天早上一起床就跑來開教室門,開了門再回家吃飯。班里有幾個跟她要好的同學在體活課的時候去過她們家,被老師批評了。我并不是其中的一個。我那時候和張春花最要好,她是全班最矮的一個,我是第二個。做課間操她就站在我前頭,小臂看齊的時候,我的手就戳到她的腰。我們的座位都是第一排,中間隔著她同桌,還有一排過道。她同桌那個姓宋的小子,非常煩人,我坐到他的座位上總是被他攆走。他的座位鋪著六角形碎花布拼的圓形小坐墊,鑲白布飛邊兒,我至今還記他的仇。
值日的時候,我和張春花分到了一組,她是組長。有天晚上,別人都走了,我和張春花也背起了書包,準備鎖門走了。這時候張春花說,玻璃還沒有擦!教室和走廊之間,有扇打不開的小窗子,大人們站在走廊里踮起腳就能看見教室里面。張春花認為,它既然在屋子里,就該和門框一樣的待遇,每天擦一擦。我對這事沒有什么想法,只是很清楚自己并不急著回家。于是我們擦。
玻璃窗一點也不臟,被我們擦了一陣就很臟了。我們分站在兩邊的桌子上,看見哪里有污點,就用手指頭使勁兒擦一擦。擦不掉就敲一敲,表示污點在那一面,那一面就再使勁兒擦一擦。這樣也擦不掉的話,我們就呵呵氣,呵得霧蒙蒙的再使勁兒擦一擦。我這一面比她那一面干凈好多,很快就停下來了,偶爾敲一敲。一邊敲一邊瞧。有一剎那真是安靜極了:張春花鼓著腮幫子,微搖著頭,瞄著眼睛,朝著小污點湊了過去。湊過去,吹過去,又慢又輕,吹出一朵花來。一朵花散在玻璃上,慢慢退去。
與“山豬”同行 彭建德
在黃桷坪,大多數(shù)時候頭頂是一片灰蒙蒙的云煙。林林總總的“藝術(shù)界人士”出沒其間。他們單薄的身影隱現(xiàn)在熙攘的人群中,或駕車出入氣宇軒昂,或腳踩棉鞋形容枯槁。“山豬”就曾是那些單薄身影中的一個。
認識他的時候,他大概在黃桷坪租了間工作室,偶爾也溜進美院聽些講座?!吧截i”身長體瘦,穿緊身衣褲,光頭,當時似無女友,說話時“傻X”不離口。走起路來,飄飄搖搖像在乘船,仿佛鞋底下那些坑坑洼洼,都是一地的洶涌波濤。由于與“山豬”作息時間不同,我們見面的機會并不多。我起床時,在黃桷坪另一端,估計“山豬”剛?cè)恿水嫻P準備睡覺。
有次居然在大白天遇見了“山豬”。他伸出細長的手搭在我肩上,邀我去交通茶館。到得茶館,二人坐定,他替我叫了一碗8毛錢的茶。接著,又伸出細長的手臂,彈出細長的食指,向遠處墻角一戳。于是,我看到了一個空空的書柜。“我要在這里搞個圖書角,”“山豬”說,“放一批書在這里,傻x們想看就看,想還就還?!蔽艺f:“書從哪里來?”茶館太吵鬧,我重復一遍?!吧截i”說:“號召大家捐?!彼暮罋?,像極了一個剛當上武林盟主的大俠。
就這樣,交通茶館的書柜里神奇地擺滿了書,其中有我捐的《馬克思政治經(jīng)濟學》、《象棋實用殺著大全》。那一陣“山豬”在交通茶館一帶頗有名頭,走起路來衣角生風,幾乎能夠掃倒路人。
可惜好花不長開,書一天天少起來。先是那幾本女子人體畫冊失蹤了,慢慢地男子人體的也失蹤了(真是奇怪),后來是藝術(shù)解剖的圖例,再后來,連《象棋實用殺著大全》也失蹤了,更不要提“山豬”的許多進口畫冊了。過了大概一兩年,“山豬”也失了蹤。為什么離開黃桷坪,他沒說,我不知道。總之他就是失蹤了。
大約是前年夏天,一天我打開窗戶,竟又看到了他,提著瓶啤酒在窗下飄搖而過。還是老樣子,依然身長體瘦,依然緊身衣褲,依然光頭。他在我隔壁存了一批畫,租期到了,回來交涉一下。在我屋里坐了一會兒,談到當年的書柜,他用極地道的廣普說:“沒什么啊,三人同行,必有傻X嘛?!?/p>
從談話中得知,他徒步去了許多地方,接觸了許多不同的人和事。臨走,他伸出細長的手臂,用細長的手指,在我書架上捏出幾本書。他似乎很喜歡其中一本,看了看價格,執(zhí)意塞給我21元錢。書的名字我忘了。但直到現(xiàn)在我還記得,他給的是兩張5元,一張10元,外加一個1元硬幣。
我媽媽 吳虹飛
醒來后,媽媽已經(jīng)不睡在身邊。小屋子里,她的簡易床還支在那里,我不想把它收起來。起來給她打電話。她在那邊精神奕奕:我剛下火車,回到家就去和鄰居打麻將。
和多數(shù)媽媽一樣,我媽媽是個喜歡嘮叨的人。北京的米不夠好,蔬菜不新鮮,我不夠聽話,穿衣服還是太緊,房子太小,洗衣機不夠大,抽油煙機不好使,蟑螂時常令她驚慌。她有著無窮無盡的想法。于是從能夠聽話起,我就聽著這些東西長大了,很拘謹,很憂傷,顧此失彼,驚慌失措。
她一直沒有出過那個小縣城。這次到北京來,對她實在是太遠了。當年連探親的3塊錢火車票,她都會心疼不止,這次毫不猶豫買了平生最貴的火車票,喜滋滋投奔我來了。我媽媽對北京有著嚴重的浪漫主義傾向。當年我坐40小時的火車來尋找我的愛情和夢想。她也是憑著一張車票,要來尋求她關(guān)于女兒、關(guān)于生活的癡心妄想了。
什么時候我們開始顛倒過來。我越來越大,她越來越小。我覺得媽媽很像小孩子,一個懂事的孩子。我開始不放心她。我怕她容易傷心。我牢牢牽著她的手,因為高度近視,她走路步子很小,好奇地東張西望,發(fā)出些小小的感慨。她肯定可以做評論家。經(jīng)過簡單的觀察她說,北京是不是公共汽車走兩邊,出租車走中間?我媽媽把偶然現(xiàn)象如此歸納和理論化,完全是一個評論家的方式!看到一個肥碩女人從前面走過,她也會驚嘆,這個女人好肥啊。沈從文讀過書,往往在書后寫兩行題記,有時發(fā)一點感慨。有一本書的后面寫遭“某月某日,見一大胖女人從橋上過,心中十分難過?!边@個和我媽媽類似。
我一點都不了解我媽媽的內(nèi)心。她肯定會寫小說。比方說她一個人在北師大門口,看見了一千人。她就開始構(gòu)思:他們是什么人,關(guān)系如何,走進學校去做什么,是不是帶著孩子去上大學,卻找不到報到處?她想子很久,還想跟著他們?nèi)タ矗墒撬苣懬?,就趕緊回來告訴我這個發(fā)現(xiàn)。
我媽媽還會作詩。我打車送她去火車站,她忽然說,再見,北京。我聽得難過,別過頭去掉了一陣眼淚。
媽媽的心思是不大出口的。那天晚上我送她上車。我們一人一個背包,她在前面,忽然回頭說,本來以為要和你一起過“十一”和“中秋”的!車開了,我跟著車跑。如果我和劉翔一樣跑得飛快,我想我真會一直跑下去。
我不知道她會不會原諒我的忙碌,我的發(fā)呆、走神、不合作,我的暴躁和不耐心,生活中的如此多的失誤、無能和掩飾無能的虛榮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