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吉拉一直認(rèn)為自己是世界上最不幸的女人，因為她被逼嫁給一個大自己八歲的丑男人，又生下一個丑女兒——也就是我，林笑笑。

那時候，年輕的吉拉如一朵剛長成的水靈靈的小白菜，被父母拎起來塞給了丑男人。

做了母親后，吉拉走在大街上仍十分搶眼，她歡欣大膽地迎接所有投向她的熱辣辣的目光，身后跟著的我搖搖晃晃總想拉著她的衣角，她紅著臉一遍遍將我推開。吉拉淚水漣漣地逼視著我，好像我是摧毀她所有幸福的罪魁禍?zhǔn)住?/p>

奶奶帶著我一點點長大，家務(wù)都是沉默的丑男人在做，吉拉任性自我的壞脾氣也都是丑男人和苦女子林笑笑在承受，所謂幸福，就是甜到極處，卻品不出糖味兒了，說的便是吉拉也。

二

我總喜歡看著掛歷上的美女。我希望她們能代替吉拉，因為她們總是在笑，擺著一個姿勢永無休止地笑，我想就算我所有的科目都考零分她們也不會生氣。

吉拉冰冷著臉在我身邊走來走去，爸爸也像犯了錯誤一樣立在角落里，吉拉的眼神如小李飛刀般甩過去，他便不敢過來替我說話。 我將目光弄得楚楚可憐，一副痛下決心洗心革面的樣子看著吉拉。她不看我。她很懂得沉默這種武器的殺傷力。

吉拉一直想不通她怎么能生出我這樣桀驁不馴叛逆另類的女兒來，她不明白我的血液里流動著她狂躁不安的遺傳因子，青春期的我迷茫而又憤青。我和吉拉，勢不兩立，形如仇家。

終于在初三時我的兩門課掛了紅燈，這讓一向好強氣盛的吉拉差點暈倒。

暴怒下的吉拉奔到了我的教室去搜檢我的抽屜，我趴在課桌上不讓她近身，奮不顧身的吉拉還是使勁兒把我抱開，嘩啦一下打開我的課桌。

我的抽屜里塞著《飄》、《隋唐演義》、《三毛全集》、《張愛齡文集》等，還有皺巴巴的幾枝花束，口香糖、詩集手抄本、帶鎖的日記本、教科書和習(xí)題本擠成一團。

回家之后，爸爸神秘地告訴我：“笑笑。我是脫離不了苦海了。你要是想躲得吉拉遠遠的，我看除了好好學(xué)習(xí)考大學(xué)，就沒有光明大道了?！?/p>

三

幡然醒悟的我終于努力地埋首于書本中，和吉拉依舊是水火不容。不知道別人家的孩子好好學(xué)習(xí)的目的是什么，而我就是離開吉拉，越遠越好。 吉拉對鏡自照時發(fā)現(xiàn)自己又添了一道皺紋便會怪是我偷去了她的青春；她看到富有吸引力的中年男人便怪自己根本嫁到了火坑里；她常常沉迷于幻想之中希望自己是郝思佳或者埃及女王，她化著精致的妝穿著極有品位的衣服卻妒忌我長得越來越像妖精。 讀高一的我住在一所寄宿制中學(xué)。開學(xué)后沒有多長時間，我就感冒了，剛開始只是有些咽喉痛和鼻塞，但幾天后，我頭暈?zāi)_輕，渾身輕飄飄地像踩在棉花上。我難受的要命，開始想家，想爸爸和那個總跟我作對的吉拉，但是爸爸調(diào)到另一個城市工作，家里只有吉拉，我給吉拉打電話：“媽媽，我感冒了，好像還發(fā)燒了?！?/p>

誰知吉拉卻讓我先去學(xué)校醫(yī)務(wù)室看醫(yī)生，弄清楚病情后再給她打電話。

我急忙來到醫(yī)務(wù)室，醫(yī)生詢問了病情給我量了體溫后，讓我打點滴。

我再次給吉拉打電話，終于放聲大哭了起來，誰知吉拉在問明我并沒有高燒的情況下二話不說就把電話給掛斷了!

我愣了，再次去撥電話，卻怎么也撥不通了。我呆呆地，下意識地去醫(yī)務(wù)室輸液，托同學(xué)幫我打飯，記筆記。

—個星期后，我的病全好了。周末回家，爸爸因為這件事和吉拉大吵了一頓。吉拉卻振振有詞：“她終究會離開我們獨自生活的，自己的事情自己處理。人靠得住的只有自己。病了不去看醫(yī)生打什么電話?我又不是醫(yī)生?”

我對吉拉的冷酷無情佩服得五體投地，從那后，我非常小心地呵護自己的身體，天冷加衣天熱減衣，不舒服的時候從不掉以輕心，所以我生病的次數(shù)比起同齡人要少。唉，說起來也是吉拉女士的功勞吧。

終于，17歲的我高考勝利，雖然沒有實現(xiàn)離吉拉萬里的夢想，但那座內(nèi)陸城市離吉拉也有兩千里之遙。

以為吉拉會興高采烈，以為她會破天荒為我下廚，以為我們兩個人會最少保持一天不吵架的記錄。

結(jié)果吉拉罵丑男人大驚小怪：“各人活的是各人的路，林笑笑上大學(xué)關(guān)我什么事?考不上大學(xué)又關(guān)我什么事?你看那條牛仔褲我穿正好林笑笑卻挽著褲角穿還不脫下來還我?”

我咬牙切齒地將褲子脫下來扔到她床上，大喊：“吉拉我告訴你，我一定會比你過得好。”

四

上了大學(xué)之后的我常常是和爸爸煲電話粥，吉拉是懶得同我說話的，偶爾也是叫著問我所在的這個城市好不好玩，有什么有趣的小吃，我大喝沒有沒有就掛了電話。

戀愛了，吵架了，通通都告訴老爸，吉拉在一邊從來是不冷不熱地敲著邊鼓：“歡喜做，甘愿受，有什么好說的?別忘記了準(zhǔn)備安全套，18歲的人了不要做三歲嬰兒般天真狀。”

我握著聽筒仰天長嘆，吉拉可真是一個稀世大活寶。

大一放暑假回去的時候，發(fā)現(xiàn)吉拉處于更年期提前狀態(tài)，極度地亢奮。原因是剛滿40的她突然間不再對丑男人和自己的人生悔恨不已。

原來吉拉的閨中密友，不外是兩大類，一類比吉拉更美艷，一類比吉拉更才情。

吉拉21歲時撞上了丑男人，結(jié)婚，生我，成為女友們同情的對象。

更美艷的女友搖頭嘆惜：一朵鮮花，可惜了；更才情的女友扁著嘴說：你為什么不找更好的。

吉拉和另兩類女友被公平的光陰同時消耗成了半老徐娘。

曾美艷的徐娘如愿以償—再嫁給漂亮男人，—再離婚，后來除了食物之外找不到別的安慰，便將自己這朵鮮花栽培成了蠢頭蠢腦的花生：曾才情的徐娘永遠以為自己是最優(yōu)秀的。下—個男人會是更好的，卻等到自己熬成了阿香婆，不得不將標(biāo)準(zhǔn)馬虎到是男人便行；只有吉拉寶寶事業(yè)順利家庭安康，時不時還能與我—起冒充姐妹花招搖過市。

多年冤屈終見天日，我和老爸看著吉拉幸福的笑顏只能相視苦笑。吉拉啊吉拉，你讓我們說什么好?

五

我認(rèn)為吉拉現(xiàn)在屬于醫(yī)學(xué)上說的一個術(shù)語，進入了“第二春”。她不停地打電話騷擾我。

今天是她減肥成功可與劉嘉玲相媲美：明天是舊日的男同學(xué)在多年重逢之后仍向她遞情書；周一感覺生活還是不太圓滿畢竟毛頭小伙子很少向她拋青眼了：周四便是笑笑還是你生的年代好可以談N次戀愛還可以選擇獨身……

后來為了避免吉拉如此騷擾我，我只好以同樣的手法對付她。

我會說吉拉我被男朋友甩了我可怎么活啊?吉拉在電話里笑得花枝招展：恭喜你啊林笑笑你又會開始下一段新戀情，好值得期待啊。

不幾天我會說愛上了一個飄泊的浪子好想跟他去流浪，吉拉驚喜地尖叫：太浪漫了笑笑你快去啊。

之后我說愛上了一個離了婚帶著孩子的男人，吉拉陶醉般地喊：那我不是提前當(dāng)外婆了么，好過癮吶。

后來有一次，沒等我編什么，吉拉郁悶道：笑笑，我覺得你還是找個老外比較好，我奇怪問為什么，沒想到吉拉說：“因為我曾想過生一個混血寶寶?，F(xiàn)在只有靠你來實現(xiàn)了……”

我被吉拉搞得徹底暈菜，一個字都說不上來。

母親節(jié)的時候我給吉拉打電話，吉拉張口就說你可別祝我什么節(jié)日快樂，你不等于提醒我已經(jīng)步向老年了么。我只好喊爸爸接電話。

老爸問我要說什么，我說告訴吉拉我愛她。

話筒里聽見老爸清楚地轉(zhuǎn)達，然后老爸緩緩地說：“笑笑，你把我們的吉拉惹哭了……”

責(zé)編／宿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