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李以亮
主持人語
我越來越覺得,眼前詩歌幾乎成了這個精神貧困時代惟一的內(nèi)心狂歡。對于波蘭詩歌,我們除了只知道一位偉大的詩人米沃什,對波蘭其他詩人幾乎一無所知,尤其是波蘭詩歌今天的現(xiàn)狀。而出生于60年代的一批波蘭詩人,得以李以亮先生之翻譯呈現(xiàn)出來,在閱讀這些作品的同時需要指出的是,后現(xiàn)代主義不是窮途末路的現(xiàn)代主義,而是現(xiàn)代主義的新生狀態(tài),而這一狀態(tài)是一再出現(xiàn)的。這也是我倡引平實、沉靜、寬容、隱忍、大氣、持恒的“國際詩壇”合而融之的緣因所在。
——阿翔
a_xiang2003@163.com
馬克因·斯威特里斯基 Marcin Swietlicki(1961-)
馬克因·斯威特里斯基出生在盧布林,自1980年就生活在克拉科夫。在一所著名大學(xué)學(xué)習(xí)波蘭文學(xué),畢業(yè)后在一家權(quán)威文學(xué)刊物工作。同時自己寫歌詞,并在以自己名字命名的搖滾樂隊里擔(dān)任主唱。他的詩名很大,但他像米沃什詩歌獎這樣大獎他也拒絕。他是60年代出生的一代詩人里的代表性詩人。
“為什么你的焦慮……”
為什么你的焦慮總是與這些詞
相連:監(jiān)獄,起義,
西方,東方,自由,食物,
接近這個接近那個,
政治
犯?
這些都是一些小詞,詞中最小的詞,
為什么你的舌頭說到它們就鉤住了?
難道不知道這一切
都在一個狡黠的浪蕩女人的控制之下?
那個你愛著,甚或幻想著的女人
實際上她選擇了一個為你
厭憎的人,他并不待見她,將指甲
掐進她的身體
因為她,你被收監(jiān)
因為她,你才忍饑挨餓。
斯盧普薩鎮(zhèn),1984
十月刺骨的空氣
在別處也許感覺好受多了。
搭上一輛夜間空空的電車吧
盯著蒙上霧氣的車窗里打盹的自己
打盹——去旅行,一路昏昏欲睡。
而我擠在這擠滿八張床的宿舍
執(zhí)行著這些野獸的命令。
在這下流無恥的地方,更容易看見星光,
看見草葉,彩虹。出于純?nèi)坏木次罚?/p>
火山震驚了
那些被巖漿的手指撫摩的人們。
戰(zhàn) 場
這里,她就躺在身邊。她假裝入睡。
大屠殺之后會有什么美好的東西留下來?
我們干掉了一切。明亮的蛾子
從兩面撞上窗戶玻璃。
和平。
這一刻,一切寧靜。
她已重復(fù)一百遍,或者更多,她不要我。
我使盡了花招。她這才留在這里。在
一間屬于我朋友的房子里,在我身邊。
她輸了。她有她的勝利。我也是。但我也輸了。
她躺著。我已穿好衣服——坐在
幾步遠的地方。我看著她,吸煙。凝視。
兩只杯茶,被打翻,已經(jīng)破碎。
一只煙灰缸,兩只煙頭。
只要她睜眼,我就再開火。
關(guān)于樹的真理
樹們沒有它們的圣經(jīng)
樹們有超過需要的陽光空氣和雨水
樹枝高高地伸向天堂
樹們的天堂碧綠芬芳有力
樹們的造物主和它們一樣碧綠而有力
它們的造物主沒有造出地獄
在它們那里沒有罪惡沒有義務(wù)
葉子颯颯作響存在就足夠
向外生長渴望的樹枝就足夠
樹們的造物主沒有發(fā)明地獄
樹們體貼的冷漠尤其令人著迷
因此它們接受人在枝頭上吊自盡
工作倫理學(xué)
我打掃著樓梯它們通向
藝術(shù)之宮。這不存在什么隱喻:
這是現(xiàn)實。賺點外快。
無論如何,詩歌也得謀生。詩歌也得吃飯。
這是春天。冬天在身后留下了臟物——
這白色廢物可不是那么容易圣化成潮濕
黑糊糊的軟泥。大堆
煙屁股,紙,鳥糞,狗屎和那團
很可能是人的排泄物。
這里也不存在什么隱喻:它是現(xiàn)實之物。
我說的這些東西把我?guī)У搅?/p>
這個地方。天上云越來越厚。
雨并不能洗掉一切。
麥當(dāng)勞
我在另一座城市發(fā)現(xiàn)你的牙印
我在我的手臂發(fā)現(xiàn)你的牙印
我在鏡子里發(fā)現(xiàn)你的牙印
有時我是一只漢堡包
有時我是一只漢堡包
一點萵苣突出來
滴著芥末汁
有時我和其他所有的漢堡包
要命地相似
第一層,皮
第二層,血
第三層,骨頭
第四層,靈魂
所有這些的下面,我發(fā)現(xiàn)你的牙印
三月,星期二
在這里
我們將成為情侶,在這間脫皮的房子
在十字路口,我們相交,
剝皮,就在
床墊上?當(dāng)然,床墊,一只褥墊,
煙灰缸?一只煙灰缸,兩只
酒杯和茶缸,水壺,碟子,兩只,
音樂?當(dāng)然,沒完沒了的音樂
慢慢地,一層一層,許多層,
陰影,手放在身體上,
慢慢地
絲織物,慢慢地,粗糙的感覺
天空除去面紗,
分隔,像窗簾,
從那兒露出了一個被照亮的山洞。
“我把整個房間吊上了馬克因……”
我把整個房間吊上了馬克因。
至少每周一次我吊死一個馬克因。
絞架落下的灰塵幾乎
和吸煙吐出的煙一樣厚。
這一個,因為他不想被吊。那一個,
因為他不知道如何吊。那一個,聲稱
疲倦了。還有一個,已沒有信念。
他們及時去隔壁尋找活下去的理由
但沒有用。最重要的,最近的一個
馬克因,吊在燈泡下。我總是對著他
朝著他的方向做鬼臉,我在想
很快就要爛掉了——他還等著,真是
丟人,盡管他不知道如何等待,但他
仍像一個等待圣誕之星的孩子,他等著
一個女人
她在路上,一定在,一定會發(fā)生
像通常那樣,像通常那樣,帶著
通常的小驚喜。馬克因上吊,他腐爛,他轉(zhuǎn)化。
夜晚來臨。電太陽猛烈升起。
我比所有已故的年輕詩人活得都要久。
我比所有已故的年輕詩人活得都要久。
格若茲戈爾·烏若伯爾斯基
Grzegorz Wrobleski
(1962-)
格若茲戈爾·烏若伯爾斯基1962年出生于格但斯克,成長于首都華沙。1985年后生活在哥本哈根。在國內(nèi)出版過6部詩集,在丹麥出版3部詩集,同時也寫劇本。
當(dāng)我們突然感覺到這世界的美
我先是長得高過了父親。然后我急匆匆把他放進
了
一副棺材而我自己開始萎縮。
(今天的彩虹,單純的雛菊,以及這個微笑的
聲稱看見過草地上飛翔
天使的牧羊人,有什么用?)
我們不曾種下一座橡樹林,我們從未
到達布利哲河。
我們有許多偉大的計劃,
卻從未完成。
阿拉伯水果販子和古老的死之贊頌者
盡管家人都被消滅,他卻是快樂的因為
每一只橘子都賣掉了。
請認(rèn)真看著他請
向主祈禱,讓他改變你殉道者的
性格……
當(dāng)你呆這兒,不要拿死來煩我。
我們不缺它,當(dāng)它要求我們的時候。
乞 丐
當(dāng)人們悄悄將硬幣扔進生銹的
鐵罐
他抬眼瞧瞧
那些富人從不
在他身邊停下
窮人接濟窮人。富人走開
他們進入點綴白布的
棺材
重 復(fù)
我在這間屋子呆過。
我和這同一位婦女交談過,看著她發(fā)亮的項鏈
從同一只杯子里飲過茶。
我清楚知道哪一刻我們互道:
晚安!多長時間我會瞌睡以及稍后我們會
夢見什么……
我在這間屋子呆過!
因未曾解開之故,他們忘了限制我的記憶。
這一次我的舉止將會不同,這可能嗎?
改變事情的進程,修補世界的歷史?但我愉快地
重復(fù)著自己。這是一個美妙,塵世的夜晚
舒適而普通
我愿沒完沒了這么過。
沒有任何改變。
雅塞克·波德斯阿德羅
Jacek Podsiadlo
(1964-)
雅塞克·波德斯阿德羅曾經(jīng)在鋼鐵廠和建筑工地工作,最近在電臺謀生。自1990年代開始贏得詩名,作品獲幾種獎勵?,F(xiàn)居克拉科夫。
盥洗室女工之歌
我很幸福
我八十歲了
上帝已經(jīng)把我忘記
我只需知道衛(wèi)生紙在那里
在正確、合適的位置
我很幸福
我八十歲了
上帝已經(jīng)把我忘記
我只需知道衛(wèi)生紙在那里
在正確、合適的位置
超 重
他們交談得越來越少,用越來越多的香水。
晚上做愛他們只需一刻鐘。
他們的感情越來越超重。
他們將孩子送給親戚照看。
床頭懸掛熱情的話語:“我永遠不會離開
你”,以修飾的花體書寫。
他們尷尬地表露感情仿佛行李展示在
海關(guān)官員前,好像他們執(zhí)行著
某項嚴(yán)苛的苦行。
每天晚上他們逃離他們的家,她鉆進
時尚名目,他尋找刺激。
早晨他們匆忙趕往工廠生產(chǎn)(首要的和主要的)
悲哀。
他們有一輛三周歲的小車,兩件壓在他們良心上
的
婚外情。但良心還不會發(fā)作,對不對?
青草接受
青草接受從帳篷扔出的
棕色煙蒂
諸如此類。
地球,宇宙最大的孤兒院,
耐心地忍受著
我們孩子似的幻想和玩笑。
我們的眼淚,我們的互射,
我們往水果沙拉里倒鹽,我們把炸彈放到某物下
面。
刮起了大風(fēng),帳篷抓緊大地仿佛孩子
牢牢抓住了母親的手。我在地平線上寫詩,一種
力量
理解這個世界所需的力量,從我身體升起。
草葉筆直指向我。愛
不論處境如何,愛給我們提供惟一取勝的機會。
智 力
秋天,寒風(fēng)猛烈
吹散煙囪的煙,
暖氣片迅速散熱,
儲存室煤越來越少。
洗衣機自動咀嚼大衛(wèi)的尿布。
它停止,重新開始,從它的程序選擇
沒有一絲猶豫,好像一個具有單純智力的人。
全部的虛榮
我一只腿打出我的孩子
大衛(wèi)搖籃的
節(jié)拍,越過他頭頂我取來圓珠筆
寫下死亡。先是穆卡
葬身車輪。接著,米尼神秘消失,
仿佛遭到巴勒斯坦反情報人員
綁架。科斯瑪幾天前
死了,腹瀉使他形容枯槁,點滴和親吻無濟于事,
他痛苦呻吟到最后。又來了消息
說馬麗露死于摩托車事故,
為了追趕風(fēng)的速度。前不久
我發(fā)現(xiàn)她留在浴室的頭發(fā),現(xiàn)在
同樣的頭發(fā)被棄置
法國某地。年輕肉體消失了。
我三個月大的孩子
扮著聰明的鬼臉,發(fā)出得意的笑。
他也許知道。他也許就是巴勒斯坦童子軍的一
員。
瑪澤娜·布若達
Marzena Broda
(1966-)
瑪澤娜·布若達出生在克拉科夫,1985年開始發(fā)表作品,與克拉科夫著名的“野蠻人詩人群”聯(lián)系緊密。1990年出版的詩集《空間之光》在國內(nèi)獲得了以著名女詩人喀齊米拉·伊拉柯維支的名字命名的大獎。
水世界
大海將這些光滑的骨頭拋向海濱
像樹杈,它們扎根黏糊糊的灘涂。
卵石被海浪卷起,猶如響板。
風(fēng)息在云層
綠色海水貝殼閃閃發(fā)亮。
在海底,云團自洞口現(xiàn)身。
——是誰點燃了火把?
魚在珊瑚礁頂游動
魚的世界是沉靜的起點。
“醒來,在太陽升起之前”
醒來,在太陽升起之前,
看看被草地撐起來的天之頂棚,
昏昏欲睡的夜被云搖醒。
當(dāng)晨光在大地假寐,去觸摸
塔特拉山被時光描摹的景色。
為所有的一切祈禱,忘了焦慮,
忘了詩歌,城里舒適的扶手椅,
數(shù)一數(shù)人類居所頂上的星星,
休憩時,把你的臉埋在
我的手心。哦,但愿我習(xí)慣沉靜!
聽聽山毛櫸凋萎,葉子颯颯
散落世界的地板。
血更加安靜地流淌。
山景轉(zhuǎn)暗。雨落下來闔上眼瞼。
亞當(dāng)·魏德曼
Adam Wiedemann
(1967-)
亞當(dāng)·魏德曼,詩人,散文家,音樂批評家。現(xiàn)為克拉科夫一著名文學(xué)月刊的編輯。
星期六,辛格酒吧
厄恩斯特·榮格在102歲時開始吸煙
也許厭倦了活他本來已成功戒掉煙癮
(為了活得長久一些?)據(jù)說二十年代
他就吸煙至少這本書上的說法就是這樣
一下午我都在讀終于把這本書讀完
接著睡覺夢見馬辛·巴冉有一個哥哥
哥哥死了馬辛經(jīng)常去他墳頭看望
墳上照例寫著幾句紀(jì)念性銘文
馬辛和雷內(nèi)塔叫醒我我們一起去酒吧
我還感到瞌睡我忘了帶煙
談話有氣無力只有馬辛狀態(tài)不錯
喝著兌檸檬的伏特加說要為所有三流
作家的健康干杯好像他們給了他普利策獎
接著取笑梅倫齊祖克如今他四十了
剛剛發(fā)現(xiàn)布日則舒瓦好像到了四十歲
能夠發(fā)現(xiàn)的也就是新牌子雞尾酒了
我告辭我想象著克伊沃斯克地方的
百歲壽星厄恩斯特買回第一包香煙
發(fā)現(xiàn)里面還有一張獎券為他贏得
無比刺激為期兩周的羅馬雙人假日游
譯注:布日則舒瓦(Brzechwa),波蘭一種酒的牌子。
星期日,扎姆科瓦街
昨晚我做了二個夢都不記得了
佩麗斯科有兩個孩子這第二個
兩周前才生下來感染上并發(fā)癥
樂迷們出現(xiàn)在電視上那孩子躺在那里
你能感到在他體內(nèi)起伏著模糊的欲望
佩麗斯科忙手忙腳地想要限制或滿足
你不讓他歇歇嗎他可能是想睡覺
我感覺自己也想睡了我得回家啦
現(xiàn)在我躺在床上看著我的愿望實現(xiàn)了
匈牙利人四重奏搞得不錯也許
是我陷進去了我給外面的植物
澆水一對夫婦走過牽只白狗狗也太白啦
為了打發(fā)夜晚四重奏還是可以聽聽的
一邊想著死亡,要不想想一個女士
不久才生下一個男孩兒感染了并發(fā)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