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ㄓⅲ┎槔怼h格森 著 范佳毅 譯
　　
　　艾美·哥迪那是個幸運的女孩。按理說，眼下她該在學校上課，可她卻在地中海上，躺在她爸那艘漂亮的游艇里曬太陽。
　　
　　她迎著暖暖的太陽揚起臉，緩緩地呼吸著，從心底里笑了出來。真的，她本不該在這里。一場大火燒毀了學校的幾座大樓，校方不得不在夏天來到之前提早關閉。父親每年春季都要開著游艇去希臘的島嶼玩上一圈，她輕松地說服了爸爸帶她一起去。艾美的母親于兩年前死于猩紅熱之后，她爸十分寂寞，挺樂意有女兒做伴。
　　
　　艾美踏上甲板，舒展著自己苗條的身軀，從船舷輕盈地騰空躍起，愛琴海清澈湛藍的水面在她身下鋪展著，放開懷抱迎接她。她離開游艇，向附近的巖石游去。不一會兒，她一回頭，只見父親站在欄桿邊朝她揮手。
　　
　　她心想，自己就是跟爸親。哥哥馬克就沒有這般好福氣。假如他的學校著火，肯定馬上被轉到別的學校去，根本不會讓他來希臘。
　　
　　他們的父親，凱夏·哥迪那爵士是個資深的航海家，16歲就加入了海軍，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中，他由于在大西洋護衛(wèi)艦上的出色表現被授以爵位。他有三艘游艇，這艘“海妖”是他最鐘愛的?！昂Ｑ笔且凰胰v帆船，有十個住艙，共八名船員。
　　
　　艾美攀住巖石，抖掉一身水珠，朝岸上望去。昨晚，他們在那兒支起桌椅，在星空下吃晚餐。這是一個無人居住的小島，在大多數地圖上是找不到的。她的小腿上綁著一把插在皮套里的潛水刀，那是船上的法國大副路易斯的，他教艾美怎么從巖石里挖貝殼里的海鮮吃。她坐在岸上，覺得自己像個野人，跟英國和無聊的學校遠隔十萬八千里。眼下，她是世界上最快活的姑娘，好比在天堂里。
　　
　　這時，她聽到一陣沉悶的顫音，隱隱覺得引擎聲在漸漸靠近，一艘汽船闖入眼簾，短短的煙囪里冒出刺鼻的黑煙，只見那船挪到“海妖”的旁邊，叮呤咣啷地拋了錨。甲板上有幾個船員忙碌的身影，他們穿著骯臟的水手服，皮膚被太陽烤成了深棕色。艾美不由得吃了一驚。
　　
　　在潔凈神氣的游艇旁邊，那汽船看上去又笨又丑。艾美瞥見船側用紅漆寫著“掐龍”，顏色已經剝落，見鬼，這不是希臘神話中陰間渡神的名字嗎？
　　
　　風向改了，太陽的光暈里摻進一縷黑煙，海灣頓時罩上了一層陰影。艾美站在巖石邊齊膝深的海水里，打了個寒戰(zhàn)。
　　
　　她爸在游艇甲板上好奇地打量著汽船，除了船名，它既沒有旗號，也無任何標志，怎么會停在這個隱蔽的港灣，實在叫人納悶。
　　
　　顯然，它遇上了什么麻煩。
　　
　　“嗨，海妖，你好！”
　　
　　哥迪那瞇起眼睛，看見對面有個結實的金發(fā)男人的身影，落腮胡子修剪得挺整齊。
　　
　　“喂，”他回應著，“你好嗎，先生？”
　　
　　“恐怕是引擎出問題了?！蹦侨舜鸬?。
　　
　　哥迪那琢磨著，對方的口音聽上去像東歐人，可吃不準。
　　
　　“我能幫什么忙嗎？”他喊了一聲。任何在海上混的人都知道，同行遇上了麻煩，自然不能袖手旁觀。話剛喊出去，只見汽船已經把一條劃艇放到了水面，金發(fā)男人一聲不吭，敏捷地從船側跳進了劃艇。
　　
　　六條壯漢劃著槳朝游艇迅速靠近。
　　
　　哥迪那皺起眉頭，總覺得有什么不對勁。他瞥見船員中有兩個中國人，另兩個看著像非洲
　　人。一個皮膚蒼白的瘦子，鼻梁塌陷，仿佛受過傷；還有一個南洋巨人，幾乎什么也沒穿，身上沒毛，烙著紋身，帶一頂女式草帽，銜著根粗粗的雪茄。
　　
　　金發(fā)船長站在船尾咧嘴笑了，手臂在胸前交叉，跟大腿一般粗，鼓出團團肌肉。
　　
　　哥迪那松了口氣，至少他們沒帶武器。
　　
　　劃艇在一邊停下，船長沿著梯子輕快地躥了上來，好比在石階上跳躍。
　　
　　他蹦上甲板，微微鞠了個躬。這家伙的眼睛很嚇人，虹膜慘白，灰色眼圈閃著銀色的寒光。
　　
　　“請允許我介紹自己，”他說，“我叫佐單，是馬扎爾人。”
　　
　　“馬扎爾人？”哥迪那覺得有趣，“就是那個沒有海岸線的國家？”
　　
　　“是的，先生?！?佐單說。
　　
　　“貴國的人水性不怎么樣啊，” 哥迪那說，“馬扎爾人當船長，那可不一般。”
　　
　　“咱這條船的確不一般，船員來自世界各地。你發(fā)現我們沒掛國旗嗎？因為咱是一條國際船?！?佐單伸出手臂在前方掠了一下，“我愛大海，”他說，“它讓我想起馬扎爾遼闊的平原，藍天白云，一望無際。”
　　
　　劃艇上的人都上了甲板，把哥迪那團團圍住，臉色陰沉地瞪著他。哥迪那跨前一步，向馬扎爾人伸出手去。
　　
　　“歡迎光臨，”他說，“我是‘海妖’的船長，我叫——”
　　
　　“我知道，” 佐單露出了笑容，“你是凱撒·哥迪那。”
　　
　　“應該叫凱夏吧，”哥迪那忍不住糾正了一下，“可你怎么知道我的——？”
　　
　　“尊敬的閣下，” 佐單的聲音里有一種平靜的威嚴，“我叫你凱撒，你就是凱撒?！?br/>　　
　　佐單更深地鞠了個躬，態(tài)度帶著一絲嘲諷，“我的人拿了該拿的東西，立馬就走。”
　　
　　“不好意思，我不明白，” 哥迪那說，“拿什么東西？”
　　
　　身穿潔白軍服的大副路易斯和其他兩個船員沿著甲板，小心地慢慢靠近。
　　
　　“這么說就很沒勁，” 佐單拍了拍手，“現在，我的人全部到位。哥迪那爵士，咱閑話少說，言歸正傳吧?！?br/>　　
　　“就叫哥迪那吧，”英國人不耐煩地說：“要不就叫‘凱夏爵士’，千萬別來什么‘哥迪那爵士’—— ”
　　
　　“我愛怎么叫就怎么叫，” 佐單打斷他，“現在，請你少惹我。我是想保持英國式的冷靜和禮貌，因為我一光火，就會做出連自己也后悔的事情來。聽著，我很忙，請你……”
　　
　　馬扎爾人說著又拍了拍手，一群帶著武器的人從后面的船艙里冒了出來。
　　
　　哥迪那吃了一驚，這才意識到，當他和船員被分神的時候，汽船上又放下了另一艘劃艇，更多的水手爬上了甲板。另一隊人帶了武器，迅速把短劍、匕首和手槍分發(fā)給他們的同伙。南洋巨人接過一把捕鯨用的魚叉，那玩意兒在他布滿花紋的大手握著，顯得很輕巧。
　　
　　“這是什么意思？” 哥迪那火冒三丈——可他已經完全明白事情的真相。
　　
　　這是一群海盜，他們陷入了重圍。
　　
　　船艙里鎖著兩枝步槍和一把戰(zhàn)前的老式手槍，用來應付緊急情況，可迄今為止，它們從未離開過保險箱。
　　
　　現在已經太遲了。
　　大副路易斯動了一下，哥迪那忙用眼神制止了他，作為船長，發(fā)布這樣的命令很無奈，可他明白，眼下試圖反抗，簡直是發(fā)瘋。
　　
　　最好的辦法是混過去。
　　
　　“這是條私人游艇，”他盡量冷靜地解釋說，“我們沒有貨物，沒有財寶，有點錢，但不多……”
　　
　　魁梧的佐單沒理他，用匈牙利語發(fā)布了一串命令，手下的人匆匆跑到甲板下面去了。
　　
　　“你有兩個選擇?！?佐單朝哥迪那逼近，“告訴我保險箱的密碼，不然，我就用斧子把它從你漂亮的船上砸下來?！?br/>　　
　　路易斯再次跨前一步，佐單用熟練的動作迅速從外衣里面掏出手槍對準了他。
　　
　　哥迪那一眼就認出了那把意大利手槍的品牌。這幫人不是偷雞摸狗的混混，而是正而八經的海盜。
　　
　　他馬上報出保險箱的密碼，佐單對手下人發(fā)布了命令。
　　
　　隨著一聲吆喝，紋身巨人把一件東西扔到了甲板上，佐單頓時眼睛一亮。
　　
　　這是個小銅像。
　　
　　“謝謝，樹干?！彼f。
　　
　　那個被叫做“樹干”的人笑著從嘴里噴出一口煙。
　　
　　佐單用雙手把銅像捧到嘴邊親了一下。
　　
　　“別碰它！” 哥迪那生氣地大喊，“這是件藝術品，對你沒用，也沒地方可以賣……要是你把它熔掉，那就是造孽?！?br/>　　
　　佐單笑笑，慢慢轉過身去，冷冷地盯住哥迪那。
　　
　　“我可不是農民！”他說，“也不是傻瓜。我知道自己要什么，這銅像我要定了！”
　　
　　
　　“你對它真正的價值一無所知。” 哥迪那抗議道。
　　
　　“我懂，這是在佛羅倫薩鑄造的十五世紀意大利名作，是一座從未建造的噴泉的模型。”他把銅像在手掌里轉動著，“這是希臘神話中的人物，一個海上女妖，這艘船就是以她的名字命名的。女妖是怪物——半人半鳥。它用動人的聲音誘惑船只觸礁，然后吃掉所有的船員?！?br/>　　
　　“那座雕像是我太太的?！?哥迪那平靜地說。
　　
　　“這座雕像被拿破侖從佛羅倫薩的君主那里偷走，” 佐單說，“在滑鐵盧戰(zhàn)役之后，又被你太太的家族從拿破侖手中偷走?，F在，輪到我偷了?！?br/>　　
　　哥迪那抓了一把，想把銅像奪過來，馬扎爾人揮了揮手，輕松得好像趕走一只蒼蠅，卻已經把哥迪那撂倒在甲板上，一時回不過神來。
　　
　　路易斯罵了一聲，朝佐單沖去，卻又突然停住，大叫一聲倒地不起。原來，“樹干”把捕鯨魚叉猛扎過去，從法國人的背后戳了出來。路易斯在甲板上掙扎了片刻，就不動了。
　　
　　“今天我本來不想見血，” 佐單說，“那是被你逼的?！?br/>　　
　　哥迪那搖晃著站起來，對著佐單吼道：“卑鄙的海盜，你是頭野蠻的豬！”
　　
　　佐單把銅像遞給紋身巨人，一把抓住哥迪那的襯衣。
　　
　　“別惹我發(fā)火?！彼а狼旋X地說。
　　
　　哥迪那直視著他的眼睛，只見那慘白的虹膜也變深了。
　　
　　“求你了，” 哥迪那懇求道，“你要什么都可以，能把銅像留下嗎？它對我很重要。”
　　
　　佐單一把推開哥迪那，從“樹干”手里接過了銅像。
　　
　　“不行。”他干脆地說。
　　
　　哥迪那拽住他，還是不甘心。
　　
　　“無論如何，你不能拿走它！除非我死掉，我跟你拼了?！?br/>　　
　　他抓住銅像，和佐單格斗起來。兩人扭打了一會兒，突然，隨著一聲沉悶的槍響，冒出了一股衣服和皮肉的焦味。哥迪那捂住胃部，踉蹌地后退幾步。
　　
　　“你朝我開槍?！彼f著跪了下來。
　　
　　“沒錯，哥迪那爵士，我告訴過你，別惹我發(fā)火?！?br/>　　
　　“你這么干，會在地獄里爛掉。”
　　“我才不信。你自己倒是離死不遠了?！?br/>　　
　　說著，馬扎爾人從船上翻身下來，跳到在一邊等候的劃艇上，大喝一聲，手下的人連忙劃槳返回自己的汽船。佐單爬上船，剛在甲板上站定，鼻子里還在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就捧著銅像打量起來。這一上午的活兒還算不錯。他的手指滑過“海妖”身體優(yōu)美的曲線，露出了微笑。怎么說，整個事情好像也太容易了些。
　　
　　他轉身正要到下艙去，左肩上突然感到一陣撕裂般的劇痛，一松手，銅像掉在了甲板上，猛一回頭，只見一個十四歲左右、一身泳裝的短發(fā)少女，水淋淋地出現在眼前，稚嫩的臉上交雜著憤怒和恐懼的表情。
　　
　　佐單低頭一看，自己的外衣已經被鮮血染紅，鉆心的疼痛冰冷地穿透了肩膀，他抬起右手一摸，肩關節(jié)處深深地插著一把尖刀，他哭笑不得，這女孩真夠狠的啊。他要是最后一刻不轉身，那刀就插在脊梁骨邊上了。
　　
　　他的左臂在一邊無力地晃蕩著，疼痛和失血令他虛弱。
　　
　　“沒把我殺了，你會后悔的?！彼吐暫吆咧?br/>　　
　　“總有一天我會把你干掉?！迸⒑藓薜卣f。
　　
　　佐單手下的人一擁而上，一見這情形，嚇得大喊大叫，其中三人跑過去把女孩拽住。
　　
　　“我受不了啦，快拿酒來！” 佐單咆哮著。
　　
　　有人遞過一個酒瓶，他仰脖灌了一大口，深紅色的酒液順著下顎淌了下來。接著，他一狠心，一聲怒吼，從肩上拔出尖刀，扔進了大海。
　　
　　“把游艇沉了，”他發(fā)令道：“帶上女人……把男人全部干掉?！?br/>　　
　　那刀在海水里靜靜地漂浮、打轉，鮮血在水中消散。它慢慢地沉了下去，落在了海底的泥沙里，像一個躺在水下墳墓旁邊的十字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