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 靜
月亮一向是中國文化傳統(tǒng)中寄托幽情抒發(fā)懷想的意象,“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可謂我們血脈里的文化鄉(xiāng)愁,“春江花月夜”般的“對月當(dāng)歌”猶如長江黃河“不盡江水滾滾來”,且“奔流到海不復(fù)回”。不過,大致的月色多為皎潔之描摹,或者“雪夜訪戴”月下“推敲”式的典雅文人情懷,端的是“起舞弄清影”的圣潔,是“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何夜無
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耳”的清明和自賞。倘若月下熙熙攘攘,豈非掃了這一腔古典的清幽?
于是,袁宏道的《虎丘》之月自然顯得不那么超然脫俗了,與其說他寫的是虎丘的中秋,落腳點倒確乎是在了賞月的活動,“凡月之夜,花之晨,雪之夕,游人往來,紛錯如織,而中秋尤勝”,是世俗生活的一次常情。月色推至為背
景,活躍的是這背景上的聲色。好比同為晚明文人的張岱寫《西湖七月半》,
“西湖七月半,一無可看,止可看看七月半之人。”西湖的月色果真無可一看?否則何來“拿一小舟,擁毳衣爐火,獨往湖心亭看雪”的癡情,何來輕靈從容細(xì)致咀嚼的《陶庵夢憶·西湖夢尋》?實在還是宕開常情的筆法罷。
明清易代,“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道統(tǒng)已不再為文人一致的價值觀,做官也不是唯一的人生追求,袁宏道就是時而做官,時而又打道回府,出世入世來回折騰,自況“寂寞之時,既想熱鬧;喧囂之場,亦思閑靜”。有的如張岱知道自己做不了殉節(jié)烈士,但歸山林隱逸,回憶過往繁華生活,隱表滄桑。文章氣象自不同前代,以袁宏道所倡之“不拘格套,獨抒性靈”為闡揚,圣賢之道退后,聲色幽情至前,尤表現(xiàn)晚明江南都會生活風(fēng)韻。于是,中秋之夜不再為文人獨
有,而是“傾城闔戶,連臂而至”,是達(dá)官貴人三教九流人人有份的事。而
賞月,賞的是月,其實也是世人的一次“秀場”,所以“衣冠士女,下迨蔀屋”,都是精心打扮,拿了墊子席褥的出來,看月是借口,環(huán)顧左右,和被左右環(huán)顧倒是真的。
于是,作者開篇即總寫虎丘向來是個熱鬧之所,而非通常山水被賦予的清寧脫俗;第二段轉(zhuǎn)筆鋪陳中秋之夜之繁,人群“如雁落平沙,霞鋪江上”;如此世俗美景,自然少不了聲色輔佐,何況西湖“人間天堂”,市井是江南滋潤的市
井,山水非山野荒僻之山水,乃渾成都市的精致山水,可謂動靜相宜,進(jìn)退自
如。中秋月下,當(dāng)然要“竟以歌喉相斗”,好的是“雅俗既陳,妍媸自別”,沒有前朝文人筆下的孤傲氣。不過此情此景,文人老袁還是忍不住發(fā)揮一下,添上幾筆“明月浮空,石光如練”的描寫,來襯托高手演唱的情境融合,接下來的描述甚至有些一環(huán)扣了一環(huán),從“一簫,一寸管,一人緩板而歌”,而“比至夜
深,月影橫斜,荇藻凌亂,則簫板亦不復(fù)用”,到“一夫登場,四座屏息”,仿佛整個月夜就是一個人的舞臺,“每度一字,幾盡一刻”,若云遏人靜,“飛鳥為之徘徊,壯士聽而下淚矣”,自是令人動心動情。
從一派喧鬧,至此已是靜寂,好比軋鬧猛的人群散去,滿地的爆竹紅屑,猶如艷麗殘渣,雖然拖著繁華的尾巴,難遮狼藉,但月華倒正聚輝,人間歌者也亦洗盡浮華,“清聲亮徹”,性情心意此時全付了肝腸。這一關(guān)節(jié)上,同樣寫“虎丘中秋夜”的張岱比袁宏道入筆較深:“一夫登場,高坐石上,不簫不拍,聲出如絲,裂石穿云,串度抑揚,一字一刻。聽者尋入針芥,心血為枯,不感擊節(jié),惟有點頭?!泵鞔龆鴼w隱,從繁華而簡淡的張岱與出入官場和家居的袁宏道體悟雖有不一,張岱最后的落筆更點出一片繁華過后的落寞,或者說浮沉過去的寂透,但兩者同樣由市井繁弦笙歌起筆,用心于人群散去之后小范圍的相賞會心。先前覆藏的幽韻終是闡揚。不過,晚明文人如袁宏道者,他們的好處是不厚此薄彼,他們一樣世俗生活,當(dāng)然一樣文人雅士情懷。好比張岱《西湖七月半》中溫和略略嘲諷了西湖看月的五種人,尤其前四種,但當(dāng)“吾輩始艤舟近岸”時——自然是作為審美理想出現(xiàn)的,也與“向之淺斟低唱者”互通聲氣,而非孤傲獨
坐,以雅士自居的。生活在都會生活中的晚明文人看重的是真性情,是性靈,而非文人百姓涇渭分明。所謂幽韻與聲色兩不相隔。
是故,袁宏道的《虎丘》,會寫“一夫登場”,舉座會心的情境,一夫何
人,著名藝術(shù)家還是民間高手?無關(guān)要旨,重要的是這樣的歌者從眾聲喧嘩中穎然,泣了世人,感了蒼生。性情換了性情,已足矣。
月色究竟,不必懷古思幽,當(dāng)下人間才是重彩。
早已登月踏訪的今人,自然難燃“嫦娥奔月”的想象,中秋之月似乎也疏于一望,不過,月色如水終究是璀璨都會里的撩撥,如老袁張岱般的“虎丘中秋”是否也已成古典之聲色?
選自《文學(xué)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