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安

秦巴山中的寧強小城很不起眼，卻有一條美麗的玉帶河穿城而過。因河的潤澤，寧強小城便多了幾分靈秀。

大約是天然臨河近水的條件，培養(yǎng)了縣城人下河洗澡的習慣。一到夏天，寧強城里就流行著一句口頭禪：“走!下河洗澡去。”

“下河洗澡”并非僅僅洗掉身上的污垢，它的含義要比這寬泛得多：或指碎娃在河中戲耍，泡上一天；或指碎娃顯能，站在高高的石壁上向潭中扎猛子；或指在大潭深水中游泳，做幾個影視中學來的不太標準的動作……

凡是三十歲以上的寧強人，對兒時下河洗澡大多留有美好而深刻的印象。那時，河闊水清，潭大水深，魚兒眾多，水鳥相鳴，綠樹成林，風景如畫。碎娃不消說，就是勞累工作了一天的大人，除了吃一頓飽飯，最大的愿望就是到潭水中泡上一澡，享受洗澡的快樂。洗澡時，浸泡在夏日陽光曬得溫熱的河水中，抬頭可仰望藍天、白云、青山，鉆水可俯看水底的魚蝦鱉蟹，高興了游一段，不高興了仰躺在水皮上閉目養(yǎng)神，不時還有魚兒的嘴在你身上啄來啄去，仿佛尋找什么珍寶，直癢得你想笑。最讓人意外驚喜的是，你站在潭水中，覺得腳下沙中有什么東西溜來溜去的，你趴下身子用手一摸，摸起來的不是沙棒魚就是鱉。

那時的碎娃，尤其是男娃，從小就跟大人下河洗澡，先是在河邊“狗爬沙”，隨后在淺水處哈(劃)兩下扳一陣，再經別人指點和學習，不知不覺就會游泳了。當時人們中很少有不會游泳、不通水性的“旱鴨子”。而洗澡，人們也耍出了許多新花樣，或比游泳游的快慢，或比憋水時間的長短，或拿一副塑料撲克，放在水面上打牌，或比撈石頭……

最有意思的要屬撈石頭，找一個雞蛋大的雪白石頭，一下子拋入深潭中，大家齊撅屁股扎入水中，誰最先撈著誰得勝。有人白石頭沒抓著，到捏起來一個又圓又白又光滑的東西，一細看，原來是剛下不久的鴨蛋，不免為這意外收獲驚喜。這人喜形于色地爬上岸，悄悄把蛋塞在自己的褲兜里，心想晚飯又多了一道好菜，便又下潭和大家同樂。太陽下山時，上岸穿衣服，才發(fā)現(xiàn)衣裳不對勁，用手一摸，兜中的鴨蛋早已變成了一泡黃湯，弄得褲襠濕了一大片，又涎又腥。伙伴們在一旁幸災樂禍，起哄說：“喲!咋把稀屎拉在褲襠里了?！边@人便氣急敗壞，他搞不清是先上岸的人無意中踩的呢?還是眼紅自己的家伙故意使的壞?這也倒真應了“福兮禍所依”的那句老話。

那時生活困難，小城幾乎每家人都兒女成群，大人為了養(yǎng)家糊口，一天盡忙著干活掙錢、掙工分，哪還有時間管娃們。只是有人淹死了，才記上心頭，管管自家的娃們。往往是剛才大人才拿條子把娃從河壩攆回家，屁股一轉，又見那娃泡在河潭中了。大人便叫兄弟姊妹互相檢舉揭發(fā)，可這一招也慢慢失靈，因為娃們也會團結起來，共訂攻守同盟。后來大人干脆不管不問，只是晚上回家后，讓娃們從小到大站成一列，挨次捋起袖子摳胳膊，摳出白印的(在水中泡過，一摳便會出現(xiàn)白印)，便是洗澡的罪證，賴也賴不掉，一頓飽打便挨定了。但即便這樣，也阻止不了娃們親近水的熱情，第二天這些娃又好了傷疤忘了疼，一見別人下河洗澡心就慌，不由自主地就跑到河里去了。

在洗澡的歲月里，幾乎每年都要淹死人，許多人也都經歷過掙脫水鬼魔爪、死里逃生的險情，然而人們從來沒有因此遠離河水，斷絕洗澡，而是依然喜水如命，癡情不改，洗澡的熱情持久旺盛。

那年月洗澡，玉帶河上下幾乎全是男人的天下。但有個去處卻特別，它在南街小學后、東山觀下，是一個深淺適中的河潭，潭底盡是沙子，深處不冒過脖頸，淺處打起腰身，專供女人、女娃洗澡，人們都叫它“女子潭”。這好像沒誰規(guī)定，下紅頭文件，完全是自然形成，約定俗成。這個潭因女人的介入，便有了女人的芬芳氣息。在保守正統(tǒng)的年代，女人們于這里在光天化日之下袒露自己的綽約豐姿，不能不是個例外，自然引起了男人們的好奇和注目，并成為洗澡景觀中一處最浪漫的風景。白天敢于在“女子潭”洗澡的女子，還是比較開明的女性，而許多保守傳統(tǒng)的女子，卻往往要等到夜幕降臨，才三五相約，去河中享受下河洗澡的樂趣。

下河洗澡一直是縣城人的保留節(jié)目。但到了1970年代以后，因紙廠廢水的嚴重污染，縣城河段污黑發(fā)臭，洗澡已成妄談。雖然紙廠以上河段水質較好，可因距城幾十里地，不是說去就能去的，何況大熱天跑那么遠去洗個澡，回來又是一身臭汗，洗跟不洗一個樣，有興致去洗澡的人不是太多。近年紙廠停辦，玉帶河開始變清，但因生活廢水的排放和垃圾的傾倒，在縣城河段洗澡依然是個夢。

如今比起過去，人們大多騎摩托車、坐小車到河的上游去洗澡。洗澡的范圍擴大了，洗澡的形式也現(xiàn)代化了。男的穿高檔名牌褲頭，女的著五彩繽紛的泳裝，男女共用一潭，碎娃洗澡還有游泳圈、氣墊船等，一切裝備齊全，非昔日所能比擬。

但現(xiàn)在遺憾的是，再也沒有過去河闊水清的潭水了，再也沒有過去平曠潔凈的沙灘了，再也沒有過去成片成林的樹木和蘆葦了，玉帶河母親因水土流失，河床淤塞，現(xiàn)今已變得黃瘦羸弱，再這樣惡化下去，斷流干涸，成為第二條黃河也不是無知妄說。那時，與河相伴，喜水如命的寧強人，還不知將怎樣地魂不守舍、驚恐不安呢!

好在玉帶河暫時沒壞到如此不可救藥的地步，有識之士正在呼吁拯救這條母親河。

只要玉帶河還在，水質尚可，還有選擇的余地，寧強人大約還會一代接一代、一年又一年的洗下去，并且還會流傳這句口頭禪：“走!下河洗澡去”。

(責編/趙志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