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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滬上文脈自不同

        2006-11-03 09:41:20韓石山
        上海采風(fēng)月刊 2006年11期
        關(guān)鍵詞:徐志摩上海

        韓石山

        去上海和去北京,感覺完全不一樣。我說的是一個文化人,如果他不是什么官兒,又還有點才氣的話。

        去了北京,常去的地方是美術(shù)館東邊的三聯(lián)韜奮中心,俗稱三聯(lián)書店的那個地方。若是結(jié)著伴兒又正好累了,每每會上到三樓,在那個簡易茶座要上一壺喝喝。天上地下正談得高興,忽然想到這兒就是過去的皇城根,往南不遠進了王府井大街有個胡同叫東廠,由不得就想到“天子腳下”、“緹騎四出”這些詞兒,也就沒有了那個興致。酒席上興致會好些,說著說著又會說起誰當(dāng)了什么官兒,說不定就有個新近升遷的官兒在座,只是你長年遠在邊鄙不諳京中文苑政情罷了。你又不傻,肯定要趕緊說上幾句恭賀高就之類的話,這話說了,這頓飯也就吃到頭了。

        在上海就不同了。你再使勁地想,也由街名地名想不到什么“天子腳下”、“緹騎四出”這類高蹈的詞兒。若是你在淮海路上的茶室里小坐,頂多想到淮海路過去叫霞飛路,是以一戰(zhàn)時期那位法國元帥命名的。在福州路上逛書店,也只會想到這兒過去叫四馬路,商務(wù)呀現(xiàn)代呀都在這兒有它們的店鋪,郁達夫呀徐志摩呀都曾在這兒溜達過。就是偶爾朋友聚會,真的有個什么官兒在座,一想到他的官再大馬鞭子再長,也夠不到山西去,盡可以放心地喝你的酒夾你的菜。想顯顯你不同凡俗的品格,調(diào)侃幾句也無傷大雅。

        一上來先這么天南地北地胡侃一通.實在是太喜歡上海這個地方了。一個北方的土佬喜歡上海,無異于窮鬼向往天堂,忤逆想立孝子牌坊,在他人看來,是可笑復(fù)可憐的事體。然而,朗朗乾坤,鴛鴦蝴蝶,任誰也擋不住一個合法公民抖動著他想像的小翅膀,在藍天下自由地飛翔。

        說句大話吧,如果我是一只虎,上海就是我長嘯一聲沖上去的第一道高岡。

        寫作之初,我的第一篇有影響的小說,是在《上海文藝》上發(fā)表的,我的第一本小說集,是在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的。那可不是現(xiàn)在而今眼目下,那可是上世紀(jì)70年代末80年代初呀。等到韓郎才盡之后,轉(zhuǎn)而從事學(xué)術(shù)研究,搞現(xiàn)代人物傳記寫作,我的第一部傳記,不是后來薄有聲名的《徐志摩傳》,而是沒有多大聲名而我卻更為喜愛的《李健吾傳》,是在上海的徐家匯藏書樓,完成它的材料收集的。

        就是現(xiàn)在,文化界朋友最多的地方,想來想去,還要數(shù)上海。那邊有什么事兒,打個電話就辦了,有時你想不到的事兒,他想到了也會給你辦的。寫《徐志摩傳》時,一位朋友正在美國講學(xué),看到一本叫《小腳與西服》的書,就是徐志摩前妻張幼儀的傳記,她的侄孫女為她寫的,想到老韓或許有用,不惜幾十美金買下寄到山西。坦白一下,給了我是不會做這種傻事的。后來一家出版社要我編《徐志摩全集》,徐志摩的文章中多有英文詞匯,有的文章干脆就是用英文寫的,我是個連26個英文字母都排列不準(zhǔn)的土佬兒,這可怎么辦呢?山人自有妙計,當(dāng)即馳書滬上,請復(fù)旦大學(xué)外國文學(xué)研究所的所長談崢教授幫忙。談先生小我19歲,是一次筆會上認識的小朋友。好談崢,夠意思,不計報酬,不避寒暑,費時一年多終于大功告成。出版社當(dāng)初對我擔(dān)此重任還將信將疑,到了這個份上不能不佩服我的神通。想想,也只有滬上的朋友,才有這樣的豪俠之氣。

        如果只是這樣的人兒事兒,我就對上海大加稱頌,是不是腦子進了水?不是的,不是的,是多少年來,從一些瑣細的小事上,我就早早地感到,上海這個地方,有著一種獨特的文化傳承,有著一種獨特的文明的根性。

        上世紀(jì)70年代末,我正在瘋狂地寫小說,這兒投那兒寄,不知天高地厚,忽一日,一篇小說就在《上海文藝》發(fā)表了。忽一日又接到上海京劇院一位編劇的來信,說他要將這篇小說改編為一出京劇,我也正好想去上??纯矗愠脵C去了。去了之后,當(dāng)然要去一下《上海文藝》所在的上海作協(xié)。上了那個小樓,貿(mào)然進到一個房間,只見一位皤然老翁正坐在一張桌子后面,趨前打問,一聽是外地來的作者,馬上殷勤指點,說我要找的那個編輯還未上班,稍等一下就會來的。我以為此人不過是個做通聯(lián)的老員工,也就沒當(dāng)回事,操著我那山西普通話跟他閑聊起來。言下不無得意之色,還拿出我在另一本雜志上發(fā)表的小說讓他看,意思當(dāng)然是,我可不是什么新手。后來我要找的編輯來了,一問方知,這位老者乃大作家吳強是也。怔得我好半會兒撟舌不下,啊呀,怎就這么不知羞恥!

        當(dāng)然,我也知道,這絕不是通例。其時正是文革過后不久,老作家們剛解放出來,只能如此屈尊紆貴,在編輯部做些文字工作。這樣的和藹可親,怕只能說是神龍一現(xiàn)吧。

        待到80年代中期,再一次到上海,見到了我的第一部小說集的責(zé)任編輯張賀琴女士,此后又多有交往,感覺就完全不一樣了。賀琴是上海文藝出版社的編輯,似乎從我認識到她退休,二十幾年間,一直就是個普通編輯,但她那種勤謹(jǐn)敬事的精神,實在讓我佩服得不行。作品上的事兒,再瑣細再麻煩,都是那么錙銖必較,決不馬虎。我也曾想過,在我們那兒,一個編輯,做上幾年,要是不提個編輯部副主任,不說自己鬧情緒了,當(dāng)領(lǐng)導(dǎo)的先就覺得對人不起。而像賀琴這樣終生從事一個職位上的工作,在我認識的滬上文化人中,絕不止三個五個。

        這就讓我想到了上海這個地方的神奇。想來蓋因,此地是中國溝通海外的最大商埠,受西方文明的熏染要多些,積久成習(xí),人人也就有了一種價值的認同,生命的自覺。說白了就是,工作就是工作,生活就是生活,職業(yè)只是謀生的手段,幸福全在自個的把持。上海人愛說個“拎不清”,這樣的人生態(tài)度,真可說是拎了個清爽,拎了個透脫。

        在這上頭,感覺最強烈的,還不是這些文化界的朋友,而是那些在文化部門工作,幾乎被人忽視了的普通職員。

        上世紀(jì)90年代中期的一個春天,我住在建國西路上海文藝出版社的那個小招待所里,每天都要去徐家匯藏書樓查資料。此前剛在北京圖書館做過同樣的事兒,深知查資料的繁瑣與艱辛,不,還得加上幾分的屈辱。因此上,頭一回進徐家匯藏書樓,我先做出一種謙恭維謹(jǐn)?shù)臉幼?。單怕說錯了話兒做錯了事兒,惹得人家不高興。在北京多少還能聽懂那大舌頭腔兒,這兒要是阿拉起來可就只有跳黃浦江了。

        錯了,錯了的不是我,是那些資料員。你填好單子遞上去,她不是讓你傻等著,而是說,先回座位上吧,待會兒給你送來。送來了,輕輕地放在桌上,好像送來的不是他們館藏的典籍,而是你家的東西暫存在她那兒的,主家來了合當(dāng)恭敬送上??赐炅藦?fù)印了,送回去,她接過去,也是一臉的謙恭,好像原本是你的東西,給了怎么又送回來了。那就先放在這兒吧,她暫且替你保管著,下次來了還是你的。

        去的次數(shù)多了,我留意到,這兒的工作人員,幾乎都是年歲較大的,男的比女的還要大些,有的感覺竟是業(yè)已退休又返聘回來。女的多在四十開外,穿著藍布工作服,年輕一些的,也是戴著袖套。一個個都那么誠敬又那么隨和。很難設(shè)想,十里洋場,時髦摩登,竟還有這么個古風(fēng)猶存的地方。

        在這兒,我找到許多舊上海的報刊,查到了許多不經(jīng)見的資料,如果說那本《李健吾傳》的資料還堪稱豐富的話,多半是拜領(lǐng)了徐家匯藏書樓的舊期刊之賜。

        還有一個現(xiàn)象,很早就引起了我的興趣。

        那就是,在上世紀(jì)二三十年代,一個作家要想成就一番事業(yè),光在北京拼打不行,還得在這上海灘一試身手。站住了才算是英雄好漢,站不住趁早另謀生計。最能說明這一點的,該是沈從文。早在20年代初,這湘西的小伙子只身來到北京,執(zhí)意要闖出一片自家的天地。幾經(jīng)撲騰,一無所成,寒冬里躲在一個“霉而窄”(沈氏自命的齋名)的小屋里,凍得瑟瑟發(fā)抖。多虧了郁達夫前往看望,撰文揄揚,又多虧了徐志摩正辦《晨報副刊》,不惜版面,大力提攜,這才在北京文壇上嶄露頭角。然而,也不過是嶄露頭角而已。北京文學(xué)界很難認同這個除了寫得一手好字而外,一無文憑二無門第的文學(xué)青年。

        一到上??删筒灰粯恿?。都是憑自個的本事拼打,誰也沒有祖上的蔭庇。可駭怪的是,某人真要有了祖上的蔭庇,不惟難以成為成功的助益,卻極有可能成為成功的累贅。最明顯的例子該是邵洵美,幫了多少人的忙,做了多少有益的事,可沒有人認這個賬,慷慨是你的應(yīng)當(dāng),破落才是你的下場。像沈從文這樣的窮光蛋,反倒另眼相看。沒有根柢的本事才是大本事,文章寫得好誰也得認賬。幾年天氣,不惟譽滿神州,還當(dāng)了大學(xué)教授,還攜得美人而歸。

        這就是上海,這就是上海的奇妙。

        類似的例子,還有丁玲。不贅。

        該說的是李健吾,這稀世的奇才。留法前還是清華大學(xué)的助教,學(xué)成歸來竟連飯碗也砸了。又是上海接納了這個落魄的窮酸。憑了一篇論文,就成為暨南大學(xué)的法文教授,憑著一本薄薄的“咀華”(李的評論文集的名字),就拿到了通行上海文壇的“派司”。

        如果說北京是中國新文化運動的誕生地的話,那么,上海,只有上海,才稱得上是中國新文化運動的養(yǎng)成地。茂林修竹,一片蔥綠。這兒是個不長樹苗也不冒筍尖的地方,一落地你就得是一棵大樹,一根長長的竹稈!

        這是為什么?無他,單因上海有競爭,還是那么公平。不競爭就不能生存,不公平就不會有真正的競爭。公平是成功的慈母,競爭是成功的嚴(yán)父,有了這樣的父母,還愁養(yǎng)育不出一群有出息的兒女?

        真的,上海這個地方,確實有著一種特殊的根性。我說不清,但能明顯地感到。自從有了這個感覺之后,再聽別人說起上海,說上海人怎樣的精明怎樣的算計,我總是不以為然地說,那是你不住在上海,你不是上海人,不是上海的文化人。朋友們見我這個平日刻薄的土佬,對上海竟持這樣一種曠達的態(tài)度,頗感訝異,問這是什么道理。我便徐徐言道,畢竟畢竟,這是中國最早接受西方文明的地方,你不能一邊盛贊西方文明(朋友中這類人士甚多),一邊對一個確確實實習(xí)染了西方文明的地方這樣的鄙棄,真要這樣,你不就成了好龍的葉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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