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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東曲阜于孔子誕辰2555周年之際,舉行了規(guī)模空前的祭孔儀式,來自世界各國的參禮團(tuán)和海內(nèi)外華人代表躬逢盛典。大典上,新造的孔子銅像首次亮相。媒體也順勢強(qiáng)調(diào):“孔子真面目今天復(fù)原”,這是人們“第一次見到中國儒學(xué)祖師爺孔子最真實的長相”。
筆者心中疑竇頓生。除了孔丘的家人、親戚、鄉(xiāng)鄰、朋友、弟子和一切與他打過交道的人,以及與他同時代并有幸一睹其尊容的人之外,還有誰見過孔子的“真面目”?還有誰有資格談“孔子最真實的長相”?就算是見過孔子的人,怕也沒有誰講清了他的模樣。而作為二千五百年后的今人,又如何來判定其“最真實的長相”呢?即使是跟孔子朝夕相處的幾個最親近的弟子,對他們老師的相貌也鮮有描述,《論語》中也只有寥寥數(shù)筆堪稱“素描”的文字:“子之燕居,申申如也,夭夭如也”;“子溫而厲,威而不猛,恭而安”;“君召使擯,色勃如也,足躩如也……”;“入公門,鞠躬如也,如不容……”,等等。但上述幾筆并非寫孔子的面目,而只不過是描述了他的神情、儀態(tài)、舉止?,F(xiàn)今,一座符合先哲“真面目”的“相貌堂堂”的新銅像出世了,未知孔子像“舊貌換新顏”的依據(jù)何在?
對此,曲阜孔子研究院副院長兼孔子的第75世傳人孔祥林先生及其同道學(xué)者自有道理,“我們的復(fù)原有歷史根據(jù)”,孔祥林在電話里興致勃勃地對采訪者說:
“《史記·孔子世家》里描述孔子和堯、皋陶長得很像,雖然沒有進(jìn)一步描述他們的長相,但就憑著和古帝名神相似,他的形象應(yīng)該不錯,是個相貌堂堂的美男子。”
“……應(yīng)該不錯……”這是在說理嗎?試問,堯和皋陶又是什么模樣?憑什么說與他們長得相似就應(yīng)該是美男子?這與其說是“歷史根據(jù)”,不如說是想當(dāng)然。
既然談到《史記·孔子世家》,那就查查…《史記·孔子世家》吧,看看文中那段所謂“描述孔子和堯、皋陶長得很像”的話究竟是怎么說的。原文如下:
“孔子適鄭,與弟子相失??鬃营?dú)立郭東門。鄭人或謂子貢曰:‘東門有人,其顙似堯,其項類皋陶,其肩類子產(chǎn),然自腰以下不及禹三寸,累累若喪家之狗。子貢以實告孔子??鬃有廊恍υ唬骸螤钅┮?。而謂似喪家之狗,然哉,然哉!”
這段話用白話文來闡釋,意思就是:
“孔子到鄭國,與弟子們走散了。孔子獨(dú)自站在外城的東門。鄭國有人對子貢說:‘東門有個人,他的額頭像堯,他的脖頸像皋陶,他的肩膀像子產(chǎn),然而從腰部以下比大禹短了三寸,憔悴、狼狽得像一只喪家狗。子貢把這些話如實告訴了孔子??鬃痈吲d地笑著說:‘他議論我的相貌,那是微不足道的事。至于說我像只喪家狗,確是這樣啊,確是這樣啊!”
這里何曾有一點(diǎn)“相貌堂堂的美男子”形象的影子?這到底是在言美,還是在道丑?縱然孔子身上某些“零部件”分別與堯、皋陶、子產(chǎn)長得相似,那又管什么用?惟有整體和諧,才談得上美。從《史記·孔子世家》中找“孔子是美男子”的“歷史根據(jù)”,純屬扯淡。而恰恰是在《史記·孔子世家》中,有關(guān)于孔子頭部形貌的“畫龍點(diǎn)睛”的一筆:“生而首上圩頂,故因名曰丘云。”(王充《論衡·講瑞》中的“孔子反宇”說是的同樣的意思)也就是說,他生下來頭頂中央就凹陷,而四周隆起,所以起名叫丘。頭頂中間低而四旁高,這符合哪一家的美男子標(biāo)準(zhǔn)?
當(dāng)然,司馬遷對孔子形貌的描述也只是根據(jù)傳說,不可不信,不可全信。即使這位大手筆真把孔子寫成俊男帥哥,也未必就能成為當(dāng)下重新塑像的理由。何況,《史記·孔子世家》中給孔子繪形狀貌的文字與孔祥林先生的“歷史根據(jù)”大相徑庭。
作為“圣人”后裔的孔祥林先生,“為了復(fù)原祖先的真實面容,忙活了幾十年”,精神洵屬可嘉。之所以這等執(zhí)著,主要因由是原來的孔子像“簡直太不雅觀了”:眼、耳、口、鼻七竅皆“漏風(fēng)”。這也就是古人所言的“七露”或“七陋”的異相了:“眼露白,耳露輪,口露齒,鼻露孔”。孔先生每次看到類似的先祖像,都很窩火,認(rèn)為“簡直是對先人的侮辱”。他將這歸咎于后世對孔子相貌的“神化”。我不大相信包括司馬遷、王充在內(nèi)的古人對孔子形貌的刻畫,對后人臆想和神化孔子的外貌不以為然。但我也不贊成孔祥林先生在“復(fù)原”問題上一面借“古帝名神”的光,一面又反對神化。
面呈“七露”,這確實挺難說是孔子的真面目,孔先生的心情完全可以理解,但也無須據(jù)此以新(像)換舊。要知道,歷代尊孔,遺下的孔子的畫像、塑像、石刻不知凡幾,且大都貌態(tài)各異,即便是珍藏于曲阜的多幅孔子畫像,形貌也不盡相同,幾乎每個人心目中都有一個或幾個孔子的形象。遠(yuǎn)的不提,就說在下吧,半個世紀(jì)以來,已有好幾種孔子像“陪伴”過我,有的迄今仍在“陪伴”。其中印象較深的,起碼有三幅:第一幅,印在我念小學(xué)時用的鐵皮鉛筆盒上,上面孔老夫子的相貌一點(diǎn)也不奇特,一副慈眉善目的樣子;第二幅,在我的集郵冊內(nèi),這是一枚已泛黃發(fā)脆的中華民國早期的郵票,面值“伍佰圓”,放大鏡下,上面的孔子像儀容端莊,若有所思;第三幅,手頭這本由衢州孔子學(xué)術(shù)研究會編印的袖珍《論語》,扉頁是唐朝“畫圣”吳道之所繪“孔子行教像”之刻石摹像,相貌的確有點(diǎn)怪異,然其并非俱合“七陋”,而且此像自問世以來“認(rèn)可度”頗高。你說,這世上該有多少“至圣先師”的像??!當(dāng)前,有人在孔子老家豎起他的新銅像,意圖恢復(fù)和確定其“真實”的面目,這是不是要定孔子像于一尊,但你定得了嗎?多了一種新的像,其實也無妨,可以與其他像并存,聊備一格嘛。只是莫存以一像頂替眾像的念頭,像的多元化無傷大雅,且已融入歷史的積淀,誰也消解不了,也大可不必消解。
“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史記·仲尼弟子列傳》)。這是孔子自己說的。他老人家是有過教訓(xùn)的,故而看問題較其后人理智。
國人繼承的是孔夫子留下的那份豐厚而珍貴的文化遺產(chǎn),而不是他的相貌。作為外表的孔子的面貌究竟如何,實際上無關(guān)緊要。那么,我們還要不要復(fù)原先哲的真實面目呢?要。但并非復(fù)原形而下的體貌,而應(yīng)復(fù)原他老人家的另一種面目——學(xué)說面目、思想面目、精神面目。此乃形而上的道,咱們認(rèn)識清楚了沒有?孔子身后,從古到今,每一個時代推崇孔子的人都在利用孔子,利用孔子的思想、學(xué)說。每一個朝代的統(tǒng)治者和學(xué)者也都在有意無意地歪曲或打扮孔子,從中塞進(jìn)各自的私貨。結(jié)果呢,“各時代有各時代的孔子”(顧頡剛語),偽孔子的名單是可以開出長長一大串的。
事理已不難明白,復(fù)原孔子的本來面目,實非體貌上的重塑,而要著眼于對孔子學(xué)術(shù)思想的爬梳剔抉,廓清歷史的迷霧,盡量地剝除、刮去種種強(qiáng)加和黏附于孔子身上的東西,并把屬于孔子的還給孔子(無論積極的還是消極的),這樣才能還原孔子的真實面目,這才是值當(dāng)去做的工作。
(摘自《隨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