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曉紅
晚清近代化報刊的出現(xiàn)對于建構(gòu)現(xiàn)代國家的作用,可以從許多方面論說。1907年7月1 5日秋瑾之死在當時報紙上引發(fā)的巨大反響,即是演繹得淋漓盡致的一種。
秋瑾因組織推翻滿清政府的武裝起義而被捕,且斬立決。其處死方式之殘酷,放在上年9月清廷剛剛宣布“預備立憲”的背景下,迅即受到了報刊輿論的強烈質(zhì)疑。由言論最為大膽的上海報界發(fā)端,對秋瑾被殺案的異議也波及全國。
上海的《申報》《時報》和《神州日報》,分別代表了中間、改良、革命三派的政治力量,而其在秋瑾被殺一案的報導與評議上,卻顯示了空前的一致。7月19日,《時報》已開始大力抨擊殺害秋瑾的暴行,揭開了大規(guī)模抗議的序幕。
報界將秋案判定為冤獄的最初依據(jù),是傳聞秋瑾的“殺無口供”,而僅有當堂寫下的“秋雨秋風愁煞人”七字詩。《申報》的社論因此將其與秦檜陷害岳飛相提并論:“古有‘莫須有三字以興大獄,而今竟以‘秋雨秋風愁煞人七字以為罪案者,是則何人不在當死之例矣!”(8月1日《駁浙吏對于秋瑾之批諭》)秋瑾在京城結(jié)拜的盟姐吳芝瑛甚至以真名實姓發(fā)表《祭秋女士瑾文》,公開嘲罵下殺人令的浙江巡撫張曾敭為“反常移性”的“嗜欲之流”,“觸情縱欲”的“禽獸之類”(8月11日《申報》)。
如此眾口一詞的激烈反應,也讓浙江與紹興兩級官府領受到眾怒難犯的沉重壓力。張曾敭7月29日給紹興知府貴福的電文,即專一追究證據(jù):“所稱當場搜出,系在身邊搜出?抑在堂內(nèi)?字據(jù)三紙內(nèi),何者是親筆?”而其所顧忌的正是“報紙”“邪說”。為干息輿情,地方政府也不得不急忙將“搜獲證據(jù),刊刻傳單”,在報上公布。
8月13日,由貴福提供的秋瑾供詞率先在各報發(fā)表。但此舉并未如浙撫紹守所愿,起到澄清事實的作用,相反卻招來了更多的斥罵?!渡陥蟆吩诔浛诠┑耐瑫r,又加按語,揭發(fā)其“可疑”,指責為捏造:“然死者已死,無從質(zhì)證,一任官吏之矯揉造作而已,一任官吏之煅煉周納而已。然而自有公論?!?《紹獄供詞匯錄》)
即使四天后,貴福匆忙將搜獲的“罪案”文件一并公示報端,秋瑾之為革命黨、策劃暴動各情已彰明昭著,上海報界的撻伐仍力道不減?!安桓抑^殺革命黨之非也”(7月23日《論紹興冤獄》)的《申報》同人,也照樣刊出《敬告為秋女士呼冤者》一文,依據(jù)中國現(xiàn)實,理直氣壯地為革命黨秋瑾進行合法辯護:
女士果起革命軍矣,固不能如文明國處以國事犯相當之罪,勢必難逃一死。若革命未見實行,罪名未見宣布,而遽以“秋風秋雨”七字定讞,則是官吏蔑視法律,魚肉我同胞也。
于是,問題也轉(zhuǎn)為:“故今日之爭,不必問秋女士之革命,真與不真;但當問官吏之殺我同胞,當與不當。女士當殺,殺之宜矣;乃殺而于法律未當,是不啻殺我無罪之同胞矣?!?8月25日)盡管中國其時距法治社會尚遠,但為秋瑾辯護者所堅持的據(jù)法(現(xiàn)行法律)力爭,便使其可以不為官方文告所左右,而在保障國民權(quán)利的更高層面上,討論秋瑾被殺的意涵。
與秋案相關(guān)的各人,也由于處在報刊輿論的焦點中,因此決定了其命運。被指為告密者的紹興府中學堂監(jiān)督(即校長)袁翼,8月2日、4日接連發(fā)電函給張曾敭,只因張氏“電奏有紹紳密票字樣”,“滬上各報”將其牽入。袁以事關(guān)名譽,要求張電示告密者姓名,“以雪沉冤”,卻終難完全肅清先入為主的印象。山陰知縣李鐘岳,盡管為秋瑾的判決,與貴福發(fā)生過激烈沖突,卻因其死刑執(zhí)行者的身份,遭受了不堪忍受的精神痛苦,在不斷高漲的譴責聲中,三次自殺,終得如愿。
更能顯示輿論威力的是張曾敖的調(diào)任遇阻。這位備受攻擊、權(quán)威盡失的浙江巡撫在署理當?shù)匾褵o法安身,而9月5日調(diào)其為江蘇巡撫的上諭剛一見報,又立即受到江蘇士紳的群起抵制。在報紙的推波助瀾下,清廷最后不得不收回成命,將張改派山西。嗣后貴福的調(diào)補安徽寧國府,也遭遇了同樣的堅拒,重蹈覆轍。
(作者為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